松树的“生死战”

文并摄 | 《浙商》全媒体记者 孙岚

松树,浙江最常见的经济类树种。但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场生死之战,正在人类与一种仅1毫米长的白色线虫之间展开。

这种来自外国的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名叫“松材线虫”。当它们以亿万计的数量聚集在一起,吸吮松树的汁液、堵塞它的“血管”,会令松树无法喝水,无法呼吸。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松树,将在短至40天、长至两年里,迅速死去。

松材线虫威胁着浙江3000万亩松林,甚至威胁着浙江的制造业。去年,浙江省在防治松材线虫上的投入是3亿元。

浙西南金华磐安胡宅乡,深藏于山岭的一个古村里,村民发现村口的一棵古松的针叶不知什么原因变红、变蔫了。这棵老松树守护了村子几百年,突然病了,人们惴惴不安,把这个消息报告给林业部门。

陈卫平前去调查——他是浙江省林业局森林病虫害防治总站副站长。面前的古松树干粗壮,需三四人合抱,树皮如鳞甲般粗粝苍劲。现在松针已呈红褐色,无力地下垂,树身有细微的虫洞和虫蛀的粉末。

“没救了。”陈卫平摇摇头。

村旁有一条古道,林木森森,有许多几百年的古松。陈卫平沿古道走去,看到断断续续的死松。“太可惜了!”陪同的村委会主任连连叹息,这些松树,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炼钢铁时,都没舍得砍去,现在却因得病而死。

在磐安附近,陆续有村庄报告古松的死亡,松树的“死亡分布图”明晰起来。

丽水景宁县鸬鹚乡焦坑村,一个在福建打工的村民在电视节目中看到有专家讲授松材线虫病,觉得和自己老家村口的古松症状很像,于是向当地林业局报告。当地林业局去村里取了样,送到杭州检验并得到确认。

温州泰顺东溪乡一个村,村口有两棵古松,一棵先得病,当地林业部门前去砍伐,但村民不让,因为这是村里的“风水树”。林业专家花了一段时间做通村民工作,把病树砍了就地掩埋。然而还是晚了,第二年,另一棵古松也死亡。

丽水庆元底村,有一座古松公园,本有百余棵古松,2018年发现疫情,一开始是几棵树得病,两个月后已有几十棵死亡。当地林业局开始采取措施,但已经难以防治。

不仅是古村,浙江一些风景名胜区内也出现古松大面积死亡。

嘉兴平湖九龙山国家森林公园,原有近5000亩、几十万株黑松,本世纪初都还是林木参天,密不透光,走进去,犹如置身原始森林。但如今,松林变得稀稀拉拉。

“东南佛国”宁波天童寺,王安石在宁波为官时,曾作诗“二十里松行欲尽,青山捧出梵王宫”,描述松林连绵的景象。1990年左右,寺庙两侧仍有古松400余棵,然而,疫情传入后,不断有松树死亡,如今只剩20多棵。

绍兴兰亭,原有几百棵古松环绕,几年内松树死得只剩几棵。许多游客慕名而去,失望而归。

与浙江一样,安徽黄山松林也到了危急关头,黄山景区所在的黄山市屯溪区已被国家划为疫区,在黄山脚下15公里的范围内,已有病死松树。山巅之上,迎客松、望客松、送客松、夫妻松、龙爪松等名闻天下的奇松被层层防护,游客使用的拐杖若为松木,也被禁止带入景区。

每年“病死”30万吨

松材线虫令中国林业人闻之色变。

自1982年在南京首次被发现,松材线虫37年间先后入侵中国18个省、400多个县级行政区,累计致死松树7000多万株。2018年7月全国集中普查结果显示,发生县已达到524个,从中国西南到东北以东的地区,半个中国的范围都成为松材线虫病发生区。

松材线虫繁殖力惊人。在25℃最适温度下,一条雌虫一个半月能繁殖4000万亿条。松材线虫会堵塞树干内所有孔道,使枝条萎蔫、针叶下垂,整个树冠状如火烧,全株干枯而死。松树一旦感染该病,最快40天左右就会枯死,3-5年便会造成大面积毁林的恶性灾害。

松褐天牛是松材线虫病的主要传播昆虫。一棵枯死松树上多的有几百条松褐天牛,而一只松褐天牛最多能携带28万条松材线虫,可见其传播力有多强。

浙江于1991年在宁波象山首次发现松材线虫,28年间,舟山63万株松树几乎荡然无存,宁波600万亩松林死亡一半。如今松材线虫大军进入浙中、浙南,金华、温州成为新的重疫区。目前,浙江全省多数县市的松林不幸染疫。

舟山是松林毁灭的前车之鉴。

舟山群岛山地绝大部分土层薄,水分少,肥力缺,且大风多,多数乔木难以长大,岛屿上的当家树种是黑松。松材线虫病入侵前的1991年,全市有黑松林面积63万亩,占有林地面积的86.8%,黑松在舟山林业生产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然而,1992年松材线虫开始入侵舟山,五六年间,63万亩黑松林被毁,仅剩定海、普陀等两处重点旅游景区,因为花费重金杀虫才得以残存几千亩。

“由于疫情范围广,全面清理病死树力有不逮,同时,考虑海峡隔绝,舟山市实施检疫封锁,认为不至于传染给大陆。结果就是舟山的黑松林基本死亡。”陈卫平总结舟山教训。

黑松被毁后,浙江林业人最开始寄希望于本地树种马尾松能抗病,却发现黑松死完之后,虫子也改了口味,开始吃马尾松。

浙江高速公路沿线的马尾松显示了虫子的领地扩张——诸永、杭新景、杭徽、金丽温、甬台温、甬金等沿线危害严重,沿线大片松林变红。秋天,行车人眼中“层林尽染”风景,实际上是松林死亡的颜色。

“一些地方绵延几十公里山林,或星星点点或连群成片,随处可见枯死的松树,防治工作已经刻不容缓。”浙江省林业局局长胡侠在2018年底召开的全省松材线虫病防治工作会议上说。

据统计,近年来,浙江省每年清理下山的病死松树达30多万吨,折合材积约30万立方米,相当于近10万亩松林面积,造成的损失远远大于森林火灾。

松树的“生死战”

林业专家查看染疫古松

祸及浙江制造业

“我们以为只要电器产品质量过硬就行,没想到包装材料还能出问题。”4月1日,浙江乐清一家知名低压电器企业总经理朱林向《浙商》记者叹道。

朱林目前正在接受刑事调查。案件起源于2018年春夏之交,因产品质量上佳,朱林所在的企业于2018年3月中标贵州省黔东南州某电网工程,提供电流互感器产品。企业先是用纸箱包装发货,但产品运至贵州后包装受损,为了加固,公司便在纸箱外加了木框。不料,当年8月,贵州检疫部门查到木框中有活体松材线虫,此案被全国通报,并列入重点督查案件。

朱林告诉《浙商》记者,公司于2018年6月、7月、8三个月,在本地一家木材加工厂购买了木框。此案涉及414只木框,共发往贵州14个县,其中9个县检出活体线虫。

“我们不知道松材线虫这事,那家木材加工厂老板也不知道木框需要检疫。”朱林说。出事后,这家企业被禁止参与重大项目招投标。朱林以涉嫌妨害动植物防疫、检疫罪而被调查。

在更早的2014年,台州某知名摩托车厂家也有此遭遇。这家企业为当地明星企业,产品行销全国。也因木质包装材料的检疫问题,遭受巨大的经济损失。该企业相应批次产品已进入26个省,被要求全部找到并就地处置。

松树的“生死战”

资料图。过去惯用的松木包装材料已被白杨等木材替代


林业人的战争

在临安定点木材加工企业苇航木业,《浙商》记者看到,堆场存放了大堆的松材,工人用电锯将其锯开,再送入机器粉碎成碎木粒,碎木可用于制造人造板、生物质燃料等。

加工厂所有松材须在3月31日前完成处理。“若晚于这一日期,松材中的松褐天牛可能羽化而出,重新飞回山上,辛辛苦苦从山上拖下疫木就白干了。”临安林木防疫部门负责人说。

松材线虫深藏在树体中,普通的喷药技术难以达到防治效果,因此主要是通过清理死树、杀灭松褐天牛的方法防治。

然而,这种防治方法存在许多不足:一是清理任务艰巨,病死松树多生长在深山密林中或悬崖陡坡上,想要完全清除干净,难度极大;二是一些涉松木材加工场点非法加工疫木、非法调运松疫木制品及村民擅自非法留存松疫木的现象十分普遍,导致疫情人为传播途径难以杜绝。

松树的“生死战”

杭州临安某定点疫木加工厂

小小虫子,给浙江林业部门带来巨大压力。国家林业局、周边省份都非常关注浙江省的除治工作。不过,由于社会普及度不高,加上松树的生死与群众生活没有直接关联,其结果导致民众参与度低。

“防疫木不能随意流通,但老百姓不理解,把疫木搬回家;经营户贩运木材,偷运也很多。这些都会导致疫情传播。”教授级高级工程师、永康市森防检疫站站长王政懂告诉《浙商》记者。

王政懂介绍,防治松材线虫病,正确的做法是,要赶在春天松褐天牛羽化前尽量把病死松树清除干净。砍伐下来的疫木树干、枝丫,有利用价值的,送到经省林业主管部门审批的疫木定点加工企业进行专业化处理后使用;没有利用价值的,就地烧毁,同时对伐桩进行技术处理。

不仅做好山上文章,还要管好山下疫木。非法加工、存放、使用、调运松疫木及其制品,都会导致疫情传播。开展检疫封锁、强化检疫执法、严厉打击违犯森检法规行为,是切断松材线虫病人为传播途径的有效手段。

“疫区村民要以防治松材线虫病大局为重,切不可认为山上的树是自家的,就擅自将松疫木拿回家存放、使用。”王政懂呼吁。

防治的成本账

杭州西湖景区灵隐路两侧,是西湖著名景观“九里云松”。4月1日,《浙商》记者在灵隐路看到,路旁每棵松树上都插着3-6支不等的药瓶。松林里,挂着许多松褐天牛诱捕器。

打孔注药是针对重点松林有效的防治手段,注药后可在2-3年内保持药性,能有效杀死入侵的松材线虫。

“去年整个西湖景区死了131棵松树,没有一棵是因为松材线虫死的。”杭州西湖风景名胜区管委会风景管理局局长助理王山告诉《浙商》记者。

杭州西湖景区有19500亩松树,集中生长于九里松、万松岭、植物园等地,其中九里松有松树1700棵。为监测松材线虫,西湖景区的每棵死松树都要经显微镜检验,2018年死亡的131棵松树,死因为大风、雷电、自然枯死等,没有松材线虫的身影。

松树的“生死战”

杭州西湖景区九里松,林业专家查看松树打孔注药进程

九里松的成果来之不易。杭州富阳区在1995年发现松材线虫病疫情,“九里松”受到严重威胁,如何保护好这片松林成了森防工作者的艰巨任务。

2001年,浙江升华拜克生物股份有限公司与日本合作研制开发的“松线光”产品引起了浙江林业部门的兴趣,但由于九里云松是不可再造的景观资源,代价不可估量,是否采用“松线光”防治甚至惊动了当时的杭州市委副书记、市长仇保兴。当年升华拜克承诺用企业信誉和经济双重担保,这样杭州九里松一带的松树率先施用了“松线光”,并实证有效。

此后,打孔注药的方式在浙江省逐渐推广,如今杭州的灵隐、植物园、黄龙洞、孤山风景区、花港观鱼、玉皇山、花圃等著名景点的松树已全部采用打孔注药的保护措施,主要药品为“松线光”、阿维菌素。

一位林业人士评价,九里松的防治“不计成本”,“九里松前些年一棵树的打药成本要上千元,如今药价虽然有所下降,但仍成本高昂,不过防治有效果,保护较到位。”

王山介绍,九里松区域因为范围较小,容易管控,每年在防治松材线虫上的投入超过100万元,每棵松树每年注药成本约50元。他认为,如此下大力气防控是必需的,“一旦控不牢,西湖的松树景点就会消失”。

在浙江,防治工作做得较好的还有丽水景宁县。景宁发生松材线虫病疫情已经近10年,至今几乎没有病死松树。其做法是靠“打早、打小、打了”,在疫情相对较轻的阶段,控制疫情扩散、将危害程度控制在一个较低的水平。

王政懂介绍,从永康示范林实践看,目前打孔注药的成本已降至约600~700元/亩(平均每年200~235元/亩),推广可行性很高。且按规程注药后可确保3年内松树成活率在97%以上。

“不让一个物种在我们手上灭绝”

为保护全省3000万亩松林,2017~2018年度,浙江省为防治松材线虫病耗资近3亿元。

对于松材线虫病防治,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每年投入那么多经费,还有这么多枯死松树,钱不是打水漂?”“年年防,年年治,为什么松材线虫病每年都在发生?”“防治松材线虫病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资金,既然是‘绝症’,还不如让松林枯死算了。”

能不能放弃松树,改植阔叶林?受访专家均回答“不行”。

“放弃松树,改植阔叶林不利于森林生态系统结构和功能的稳定。阔叶林也并非免遭有害生物危害的避风港,栎枯萎病在日本的蔓延扩散、栗山天牛在我国东北的严重危害充分说明了这一点。”陈卫平说。

“在永康,松树是现阶段的当家树种。马尾松能生长在许多生态脆弱地带,一旦死亡很难有替补树种。”王政懂说。

“有没有大熊猫,对生态环境和人们生活的影响也不大,那么我们就放弃对它的保护了吗?对松树,也是同样的道理。”站在九里松的大松树下,浙江农林大学硕士、杭州西湖管委会灵隐管理处专家沈敏豪严肃回答《浙商》记者提问。

“松材线虫病如同瘟疫,如果不抢救,松树会不会灭绝我不知道,但一定是大面积的死亡。”沈敏豪说,“每年这么多的投入,景区里没有发现松材线虫,我们挺有成就感的。不能因为它难以治愈而放弃它,不能让一个物种在我们手上灭绝。”

还有许多人为拯救松林付出努力。2019年浙江省两会,徐德华、黄婷婷、由腾腾等三位代表提交了关于防治松线虫病的建议,浙江省人大将此三条建议列为今年重点督办建议。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这是唐代诗人贾岛写的松。

“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这是当代歌手许巍唱的松。

“岁寒三友”松、竹、梅,这是融入中国人血脉的松。

这场战争,还会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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