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丙爷

早上到园里摘菜,朝日初上,空气清新,很快便摘了一兜,妻检视后夸我:“你摘的菜真干净,纤草不带。”

我骤然一惊:这话以前听过,只是说的是割草,说的是:“你割的草真干净,一片庄稼叶子都不带。”

这话是金丙爷说我的,他说这话已经四十几年了,那时,我还是不满十岁的割草孩儿。

金丙爷是村里的文化人,也是个特别的人。瘦小,弱弱的,脸色有点儿苍白,长年穿一件四兜的中山装,原来应该是深灰色,洗的已经泛白了,但是干干净净,这都让他与众不同,而且他有时还要戴一副眼镜,走在村街上,每每觉得他不是村里的人。

金丙爷

金丙爷在村里能说话的不多,我父亲当支书时,他常来我家,后来父亲进城任教,金丙爷只在父亲回家时来说话,因此我们两家算是走动比较多的。听父亲说,金丙爷原来在开封当记者,那时开封是省城,写一手好文章,因为“反右”回了村,但他已经改不了文化人的习惯了。

金丙爷太瘦弱了,能干的农活不多,常做的是看坡,就是秋作物长起来后,为防止猪羊祸害,也防人偷,专门在地里转悠,看护庄稼。这一方面是金丙爷方正认真,不会徇私;另一方面,也是对金丙爷的照顾,他那文弱的身体,哪是干活的人呢?

看坡,一个内容就是防止割草的顺手牵羊,把将要成熟的庄稼塞在草篮里。大集体时期,大家吃不饱,往往在干活时顺手掰几穗玉米,或者掐几把谷子掖藏起来,回家做熟了,糊弄吃不饱的肚子。所以,看坡人看到割草的,有权搜查草篮,看有无夹带。金丙爷就是在搜过我的几次草篮后,对我有了印象,他对我母亲说:“留英的草篮是最干净的,不但不会夹带庄稼,连一片庄稼叶也不会有。”后来他还对母亲说:“从小看大,留英连庄稼叶都择出来,是好品行,要夸他,对他将来好。”后来母亲学给我,要我一定记住金丙爷的话。说的多了,我更加注意,不占公家的便宜,也不占别人的便宜。

金丙爷

金丙爷的与众不同,还在于他娶了金丙奶奶。和金丙爷相反,金丙奶奶身材高大,说话高声大气,只是也不擅长地里的农活。她说话不讲究,常说:日他奶奶的,我一个静宜女中的毕业生,谁知道天天下地干活!听母亲讲,金丙奶奶是城里人,家里很有钱,是大家闺秀,读过中学,刚回村里时细高个儿,花枝招展,洋气的很,时间长了,孩子又多,不得不下地劳动,慢慢就不讲究了,可还是和大家不一样。

金丙爷家有很多书,有些还是硬壳,后来知道那叫精装,有些是繁体字,竖排版,等闲不许人动。他的眼镜也金贵,是金丝边的,不常戴,只是看书或写字时才用。他还有一方墨盒,是白铜的,上面有漂亮的图画,金丙爷非常宝贝,说是姚茫父的手笔,四角磨得发亮。

不知为什么,金丙爷的几个孩子不太爱看书,上学也一般。他说:也好,农村人,做好农活就行!

金丙爷最后管过队里的菜园,这是非常适合他的农活。菜园在村南的田地里,方圆有十几亩。几棵大树,荫盖着两间茅屋,在菜园的中央。屋前一口大井,水清而浅,早晚套一匹草驴或牛,拉着笨重的生铁水车,将水抽上来,流过厚重的水斗,水声哗哗作响;顺着垄沟,水声汩汩,缓缓流入每一畦青菜。垄沟两侧,长着马齿苋,因为早晚有水,都长得肥壮、粗大。每一畦青菜都盼着来水,水足了,就长得鲜灵、壮硕。每过两天,大家可以分一次菜,在井台边,树荫下,各家一个柳木牌儿,上边金丙爷用墨笔写着家长的名字,根据各家人口的多少,菜堆儿大小有别。分菜多是孩子们的事,㧟着割草篮,沿着田间小道,蹦蹦跳跳地就去了,如果是适合生吃的菜,就会大快朵颐,黄瓜、西红柿自不必说,就是茄子、冬瓜,我们也能吃个肚圆。我还有个别人不及的强项——生吃菠菜,至今没见谁能这样。

金丙爷

傍晚,是菜园安静的时候,金丙爷会坐到屋前的矮床上,不必管拉水车的驴儿,取出他的《鲁迅》,或者是《朝花夕拾》,或者是《华盖》、《野草》,在树下,坐在草绳结成的软床上,慢慢地看。这大概是他最舒心的时候,直看到夕阳西下,暮霭四起。

我特别喜爱菜园,喜欢那里肥壮的菜蔬,喜欢垄沟边水灵灵的马齿苋,喜欢那几株大树的荫凉和树下转动的水车。我觉得,那葱茏的大树和满地浓绿的菜蔬,映得这一块天空都透着青绿,水分充盈的大地是最令人心动的,每一棵青菜,每一棵青草,都充满和发散着勃勃生机。分完菜,我常常要在菜园呆上半天,帮金丙爷看水,不让水从垄沟里跑出来,给每个菜畦轮流放水。那清亮的水从垄沟里进入菜畦,欢快的漫过去,水还没到,先已经从疏松的地下透进去,在水前头洇出一道湿印儿,接着水占领了湿印,而湿印儿跑得更快,又在前边洇出新的印儿。浇完菜,给拉水车的牛或驴儿喂几把青草,金丙爷便闲下来,他喜欢给我讲书,讲的鲁迅最多,但我只能听懂他讲的“百草园”、“三味书屋”,觉得鲁迅的“百草园”和村里的许多空园子都很像,只是不知道“三味书屋”里那只画上的鹿到底什么样。后来学了《社戏》、《故乡》,我都觉得亲切,好像金丙爷都给我讲过。后来大了,越来越喜欢鲁迅,我以为也有金丙爷的影响。我推想,金丙爷给我讲鲁迅,或许是太寂寞了,他把我当成能够对话的人,可是我太年幼,如何懂得他的满腹诗书呢?他的锦绣文章,恰如满菜园的浓绿青翠,村里有谁看得懂呢?他只有念诵“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念诵“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只是他讲着念着,声音就低下来,轻下来,眼神和暮色的天空一样,变得空茫、遥远……

金丙爷

金丙爷是分田承包后去世的。虽然不擅长农活,收成还是好得多,也算过了几年温饱日子。他去世后,金丙奶奶更显苍老了。我这时也随父亲到城里读书了,每次回去见到她,她总是问:静宜女中现在怎样了?那座老楼还在吗?可是我一直没有去看过,也就没法回答她。之后读了大学,回村里更少,听说金丙奶奶很不幸,先是长女因病去世,接着长子也因病去世,金丙奶奶无法承受这打击,披散着白发,见人便说:“我作了什么孽?我作了什么孽?让我去陪着老金丙吧”。不久,她也去世了,陪伴着金丙爷,埋入了于她是异乡的乡下。

前年,一个细雨的夏日,我专门去寻访静宜女中,顺便参加一个关于基督教在开封传播的小型讲座。彼时我已经知道,静宜女中是一个教会学校,当年在河南大有名气,后来更名为开封八中,金丙奶奶读过的,应该是后来的八中。拆迁中的双龙巷街道泥泞,跳跃着走过一个个钉着文物标志的门楼,时时提醒这是个居住过赵匡胤、赵光义两朝天子的所在,蓦然间,就看到了女中那座古老厚重的教学楼。那个下午,雨淅沥不止,在老楼的二层,听主讲者讲述基督教在河南逐渐传播的过往,以及美国的盖夏嬷嬷不辞辛劳,于1930年创建静宜女中,普及女子教育的历史。盖夏嬷嬷的中国名字叫陆静宜,这就是静宜女中的由来。

金丙爷

老楼的纪念室里,挂着许多老照片,其中有盖夏嬷嬷的,修洁慈爱,令人难忘。还有建国后女中的校长王佩英的照片,是传统的淑女形象,温婉娟秀,明丽照人,可惜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含恨离世。屈指算来,金丙奶奶那时正当学龄,她应该是王佩英校长的学生,她身上的闺秀气质,也是王校长的熏陶吧?

本文作者墨父,陈锐杰,西北政法83级师兄。

陈年旧事,娓娓道来,不枝不蔓,如溪水淌过。

回忆的画卷如黑白水墨画,有淡淡的哀伤,不浓,但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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