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载桑洛和伙伴们只走了两个勐就把所带的货物卖完,又买了需要的货让老管家带着几个仆人先把马帮赶回了勐景董。
“朋友们,进入森林,爬过了五道山就不愁再翻七道岭,外乡的风景这么美,外勐的姑娘这么迷人,我们多闯几个勐游玩个够吧。”载桑洛的建议得到伙伴们的赞同。
于是一路歌声一路爱,等他们到达勐耿时,九个伙伴已有六个在路途中找到心上人,只等回到家秉告长辈後,请媒人来提亲,双方家长没意见就可以结婚,至于是上门到女方家或娶到男方家得由双方商定,古时候的傣族是自由恋爱父母作主。能否白头到老也要看情况,谈情说爱期间的青年男女很少考虑那么远,能和自己相爱的人结婚就是最大的幸福,是爱情的成功,是青春期的最大成就。再远大的理想就不去想他啦,天塌下来有高山顶住,水有大地承接,树在山上扎根,粮食在沃土里成长,鱼在水中游,飞禽走兽在山中生活……一切都是老天的安排,我们人顺着老天的分派劳作和生存之外,年轻人追求爱情就是人生最高最美的精神境界,象汉人那种“光宗耀祖,治国安邦”等等很累人的理想是不会有的。
载桑洛他们到勐耿的第二天就是街子天,一大早家家户户就传来不寻常的响动,载桑洛好奇地问房东大嫂:“今天不是年也不是节,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街子天,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忙着去赶街?”
“兄弟你不知道,我们这地方出了一个婻娥苹,肯定会来赶街,人人都认为,能看她一下是眼睛的福分哩。”
“哦,有这样的事,我们也赶快去看吧”。从小就被姑娘围着转的载桑洛不相信这婻娥苹会比自己见过的姑娘更美。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人人脸上都挂着笑纹。
“大哥,上街去买什么?”载桑洛问一个躬腰驼背,新衣服上的线头还没有扯干静的中年汉子。
“兄弟你不知道,我打了十多年光棍从来不难过,快快乐乐过我的日子。现在听人天天在谈婻娥苹,我的心也象被猫抓一样,如果不来看一眼就算白当男人了。”
“大叔,勐耿街的酒摊哪家饭菜最好吃?”载桑洛问一个脸上皱纹比佛经上的字行还密的老年人。
“年轻人,我不去喝酒也不去会朋友,我只想看一眼婻娥苹”。
“大嫂,勐耿街什么货物最好卖?”载桑洛问一个脸有一揸长,牙齿象包谷粒似的中年妇女。
“小兄弟,我不知道买卖上的事,我已守寡十多年,听说今天全勐的男人都要去看婻娥苹,我也想去凑热闹,也许会捡到一个老光棍做老伴”。
所有出山的鸟都朝街子方向飞去,溜出家门的狗也随着人群往前穿梭。
到了勐耿街,载桑洛立刻感觉到无数柔柔的眼光从各个方向朝自己身上直射,不用说,那是年轻姑娘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因而很坦然地走着。
正在这时身後传来不寻常的动静,转过头去看,只见熙熙攘攘的整条街忽然静了下来,千万道目光都朝一个方向看,那象一朵彩云般飘过来的肯定就是婻娥苹了,立刻他的耳朵一阵轰鸣,脑海里一片空白。
迷倒了无数少女的载桑洛第一次尝到了晕晕乎乎的滋味。
婻娥苹和姐妹们转了一圈就到了街边那棵最大的青树下,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慢慢围了过去。象有一根魔棒在指拨,很自然地,姑娘们都围到婻娥苹的身边,而小伙子都站到了载桑洛的左右,他们都觉得只有这个还不知道姓名,也不知来自何方的小伙子才配和婻娥苹并排站立。
阵势分明的男女对歌开始了。
从太阳当顶到日落西山,所有来赶街的人都拥到大青树旁看热闹,铺子关门闭户,小摊无人问津,任由猪狗乱拱乱钻。所有的鸟雀都静静地栖在树上,天上过路的云采也停下来为站在露天下的观众遮挡阳光。
直到载桑洛和婻娥苹双双消失在翠绿的竹林中,各自伙伴也慢慢散去,围观的人群才依依不舍离去,慢慢流向各村各寨,也把当天的故事随着微风传遍各个角落,传到远方。
夜晚的南定河畔,除了哗哗的流水声就是小虫的鸣叫,圆圆的月亮在树梢上躺着,树下是相依相偎的栽桑洛和婻娥苹。
是的,他们认识才一天,在对歌中知道了对方的名字和家在何方。其他都还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彼此感觉到相识了几辈子,等待了几百年,对方就是自己心上人,这就够了。
海誓山盟不必说,甜言蜜语不可少。当然更多的还是继续用歌来叙述家乡的风景,生活中有趣的事,你唱了我再唱,你问过来我答过去。
用干巴巴的土话还说不清楚自己的意思那是没有本事的人,能用优美的歌声把简单的事物很巧妙地表达出来,使听者得到享受,这就叫有本事,也就类似汉人所形容的“知书达礼,博学多才”了,只不过这“学”和“才”所指具体内容不同而已。
两人在南定河边连续约会了五晚,人们惊奇地发现,一到夜晚南定河再也没有发出流淌的声音,而天一亮才会哗哗直响。这是河水通人性,是不忍心打扰栽桑洛和婻娥苹谈情说爱哩。
在一个月亮躲在云层,河水和小虫都寂静无声的夜晚,栽桑洛和婻娥苹的歌声也沉默了,葫芦丝也哑了,他们迷乱了,以身相许了。
分别的日子到了,已经私定终身的栽桑洛和婻娥苹并排走在山间小路上,伙伴们不远不近地等着,路边的树木花草全部垂着头,鸟儿也早就没了影,连风也息了,远处的南定河水仿佛也停止了流动。
互相祝福互相安慰的话说了几箩筐,约定了来提亲的日子,俩人泪眼汪汪地分了手,望着消失在林深处的载桑洛背影,婻娥苹坐在一棵大树下无声地哭了,几天後人们发现那里长出了一种奇特的花,清秀,娇艳,谁也没见过,只好取名叫“摩芽婻娥苹”(婻娥苹花),至今这种花也只勐耿山上才有。
从此勐耿街恢复了往日的熙攘,却少了让人心跳的骚动。因为婻娥苹再也不上街啦,她在一心一意等着载桑洛家派人来提亲。
四
桑洛妈自从载桑洛出门的那天开始,就命家里的仆人准备操办婚礼。在她看来这事已是小马拴在大树桩上,稳稳的啦。作为她唯一的宝贝儿子,该玩的都让你玩了,不必要去的也让你去了,回来按照老人的意思和婻安品结了婚,把七个寨子的田租手续接过来,求召勐安排一个清闲的官,不就可以风风光光,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吗?嫌婻安品不漂亮,那也好办得很,带着几个仆人,骑着高头大马去各村各寨转一转,看见漂亮姑娘就讨过来做小老婆,以载桑洛的容貌和地位还不是想要几个人就有几个。
婻安品也在耐心地等待着,每天都往载桑洛家跑,原来满嘴都是她姐妹们的是非,恨不得把凤凰都说成乌鸦,这时也会给桑洛妈讲思念她们的话,好象自己多么注重骨肉亲情。一进家门总是帮做这做那,尽管常常摆错地方弄得仆人们不知所措,桑洛妈还是很高兴,未来的儿媳妇是个勤脚快手又懂事的人哩。寨里的鸡和狗由最初见她就跑,也敢慢慢地过来吃她丢给的食物了。
私下里对镜自照,叹息一声又对着姐妹们的影子冷笑:你们凭着漂亮的容貌都找到了身份显赫的丈夫,我也要和全勐景董数一数二的美男子结婚,到时你们不要借故把我家的竹楼踩塌哟。
在她们满心欢悦的等待中,风尘仆仆的载桑洛回到了家。带给她们的不是同意结婚的喜讯,而是当头一盆冷水:
“娘,我已找到了心上人,请派人去提亲,她是全勐耿最好的姑娘,是我几辈子做功德的回报。”
“先和婻安品完婚,再派人接她来做小老婆。”桑洛妈虽然不高兴,但并没有乱了方寸,互相牵就一下,没有过不了的坎。
“不,她是我的生命,有了她,全天下的美女都只能是我的姐妹,再也没有任何姑娘能挨我毛毯的边。”
“我和你姨妈已说好,就要给你和安品完婚了,你就不能顾娘的面子吗?”心里更担忧的是拒绝了召勐女儿的婚事,伤了人家那比金银还贵的面子,翻起脸是亲也不亲了,还会有我们好日子过吗?
“这个婚事我本来就不答应,我和安品只能是表兄妹。面子难道能和生命相比吗?”。
听到这里婻安品哭着跑回家了。那时从小受到的委屈,由此产生的恨,都象是捂在灰堆下的火炭,又被吹燃了,她只想把世上一切美好的东西烧个干干净净。
桑洛妈的脸从此变成了酸木瓜。她一千个想不通,自己从年轻貌美的小媳妇守寡到现在开始人老珠黄,靠着这万惯家财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现在给儿子安排的这些能让他过上富有而又尊贵的生活,这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他却象丢一双破草鞋一样拒绝了。她不知道这个外乡姑娘是用了巫师的迷药还是本身就是魔鬼的女儿把儿子的心掏走了,把魂弄丢了。
我天天拜佛念经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有人来和我抢唯一的儿子呀?难道真是上辈子造了孽今生遭报应?
那天之後仆人一见她就赶紧把头低了下来,做事也轻手轻脚,夜晚全家更是安静得能听到蚂蚁的叹息声。
载桑洛也委屈万分,我只想和相爱的姑娘结婚,我不想贪别人的财,也没有夺人家的爱,全勐耿的人为我们祝福,南定河水可以作证,我们的爱是真诚的,母亲为什么偏要我娶一个没有半点感情的姑娘呢?
从此他的葫芦丝被高高地挂在墙上,任由蜘蛛在上面织几十道网也不去理会,晚上天一黑就睡觉,早上一醒来背起鱼网抓一小团饭就下河,象一个打鱼为生的渔夫,或者挂着长刀拿起弓箭上山,直到月上树稍才返家。
只有躺在床上的时候才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呼唤着:我的婻娥苹呀?你还好吗?今生今世还有机会见面吗?
婻娥苹憔悴了,在她和载桑洛约定前来提亲的日子象无情的季节一样,悄然无声地过了一个半月之後,婻娥苹发现自己已怀孕。
父母责骂过後是叹息。小姐妹们没有半句的挖苦,更没有幸灾乐祸,只有陪着她把一滴滴的眼泪洒下地。
眼看泪水也浇不出什么结果来,柔弱的婻娥苹做出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到勐景董找载桑洛,他变了心和人结了婚也得一个准信,病了给他端屎接尿,死了在他坟头上磕个头。
全家也只好同意,一个未婚先孕的姑娘俗语有两种称呼:老年人慈悲为怀,叫做“走错路”;年轻人嘴巴刻薄,叫“变狗”,因为谈情说爱期间亲热归亲热,是不能乱来的,只有狗才可以随便媾合。
但是人们原谅了婻娥苹。有三个伙伴愿意跟她去勐景董寻夫。
四个姐妹跋山涉水,平时人们走三天的路程她们花了七天才看到勐景董坝,忐忑不安找到载桑洛的家,进门就见他家象井水一样平静,既没有办过喜事的祥和也不象丧事後的凄凉。
“大妈,这是载桑洛的家吗?”一个女伴怯生生地问走出房间的桑洛妈。
“姑娘们坐吧,桑洛出去打鱼了,我是他的母亲,你们是哪里来的?”桑洛妈早就猜出来人的身份,强压着不断往上冲的酸水,满脸堆笑着招呼大家。
“我们是勐耿来的,这是载桑洛的爱人婻娥苹。我们来得很冒失。大妈是善良有礼的长辈,会原谅我们的。”一个女伴说完悄悄退到了一边。
婻娥苹低着头,想叫妈,自己还没有过门,说毫无关系,自己又明明怀着她的孙子。还是先磕头试探一下,晚辈给长辈磕头也算正常。
桑洛妈好象早看透了婻娥苹的心思,马上堆着笑脸转过了身:“姑娘们路上累了,先歇息吧。”说罢吩咐仆人来招待,自己匆匆出了门。她是不会接受婻娥苹磕头的,那样就等于承认这没过门的儿媳妇了。她甚至连看都不看婻娥苹一眼。
闻讯赶来的婻安品象找窝下蛋的母鸡一进门就大呼小叫:“哪个是我的表嫂?阿啰啰,真的象仙女一样,听说你一出门整个勐耿街都倾斜了。”说完眼睛冷冷地打量着婻娥苹,心里象吃下了一箩筐的酸木瓜,脸上的笑容已无法再掩饰。
婻娥苹和伙伴们尴尬地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好,仆人都低着头悄悄做家务,没有谁来作介绍,也没有管家婆来寒喧,更不见载桑洛的影子。
婻安品咋呼了几句就钻进厨房,乘人不注意就把专门从河边带来的白色细沙放进饭锅里。
婻娥苹她们象坐在洒了红树毛的凳子上,忍气吞声到了吃下午饭的时辰,仆人把饭菜摆了出来。肚子空空如也,但嘴巴淡得吃不下任何东西,还得拿起碗筷,否则是不礼貌的。才吃了几口,众人不得不悄悄吐了出来,因为饭里都是看不见的白沙。这情景被刚进门的桑洛妈看见了。她立刻把挂在脸上的那层笑皮揭掉:
“哦。嫌我家的饭不好吃?你们是仙女,还是飞回天上去吃吧。我们家没有你们坐的板凳。”说完就亲自端起一盆水往门口狠狠泼去。
婻娥苹含着眼泪站了起来,其她姐妹也只好低着头出了门,从始至终,婻娥苹都没有机会和桑洛妈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载桑洛为什么不出来见她们。刚走出寨门,婻安品的仆人又带着一条狗悄悄追来,把婻娥苹的脚咬破了一口,血流满地。姐妹们给她包扎好,一路洒着泪朝勐耿方向回去了。
云层罩了下来,风也呜呜地刮着,路边的树都低垂着头。
五
载桑洛每天出门就是为摆脱婻安品来家纠缠,但是既是下河或上山总要有所收获,否则会被人看成是没本事的人,是个只会吃现成饭的懒汉,这种勤劳的习性是自古形成的社会风气,哪怕你是富翁的儿子也不例外。
这一天他提着鱼网去打鱼。往常他撒网捞到的鱼总比别人要多,伙伴们开玩笑说:那些鱼肯定都是母的。
可今天把网撒下去回回都是空的,从大河一直到小溪连片鱼鳞都见不到,
直到日落西山才提着空网回到寨子。一进寨门就见几个伙伴焦急地等在那里,一见面就争着告诉他: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们把河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也没看见你,婻娥苹来了,被你娘赶走了,听说还被狗咬伤了。”
“我们得到消息从山上赶回来,也没看到她们的影子”。
“现在全勐都传遍了,就是你还不知道。”
栽桑洛只觉得耳朵一阵轰鸣,眼前有万千只萤火虫在飞舞,但他立刻挺了挺脖子摇了摇头,把鱼网一甩,象一头发疯的牤牛闯进家里,挂上长刀,抓了一把碎银子揣在包里,从马厩里拉出一匹马,飞身上了光马背,在全家人目瞪口呆中象一阵风一样刮了出去。
风直砸在脸上,树向身后倒去。在落日黄昏的朦胧中,载桑洛的马向勐耿方向追去。娥苹妹妹呀,你在哪里?会在哪寨哪家歇呢?母亲为什把你赶走?是你说了不得体的话还是谁在中间挑拨?再怎么样进门就是客,为什么要赶走?是你误会了我,伤心地离开?
马呀,你为什么不能象传说中那样长出翅膀飞起来?平时我对你照顾得很好呀,怎么跑起来比母牛还慢?胡思乱想着,手上的鞭子一下又一下地抽在马屁股上,当他感觉黑夜中路上的乱石和怪树越来越多,方向有点不对时,只听“咔嚓”一声,飞跑的马立刻扑倒在地,他被摔在树丛中。爬起来摸黑去看那马,原来陷在乱石坑里,两只前腿都折了,躺在地下大汗和鲜血淋漓。
载桑洛抱着马脖子哭了整整一夜。天亮了,那马还没有死。眼光柔柔地看着他。 “我的朋友,对不起了,等我把婻娥苹带回家一定来安葬你,下辈子换个位子吧,你变成人,我变成马来让你骑。”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去,却发现自己进入了莽莽森林。一排排大树一堵堵草丛一捆捆野藤样子都差不多,载桑洛是经常进山的人,知道怎么找路径,怎么辩别方向,可当他几次沿着不同的方向走了很远还是转回马死的地方时,他知道迷路了。找来干柴,用石头打着了火,把马烧了:朋友,你安心升天吧!也保佑我走出这片森林,到勐耿去找到我的心上人。
渴了,找到小溪喝个饱,饿了找野果来充饥。天也黑了下来,在大树洞里睡了一晚,听着树上小鸟的昵喃,显然它们在交颈相亲,和婻娥苹在南定河畔相会的情景就一幕幕闪现了出来,眼泪随即流到了胸口。
第三天继续往前方找路,走呀走,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林中的光线慢慢又暗了还是没有看到平坝的影,更无一点人烟气息,一群猴子在他周围跳窜了一阵又各自找树枝歇息了,一对样子还很年轻的猴子带着一只小猴蹲在他对面的一棵树上平静地望着他。看来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小家子,为什么连猴子都可以自由组成一家,我却没法和我的爱人相聚?老天真要惩罚我吗?
对了,老人传说猴子是人变的,是在某一个灾荒年,有个母亲把自己的子女带到山上,让他们吃野果度日,等谷子黄的时候母亲再到山里叫他们回去。这时孩子们在树上回答说:我们身上已出毛,下巴有胡须,尾巴也长了,回到寨子怕狗咬。还是你们收割黄了的稻谷,我们自摘熟透的果实吧。母亲哭着回了家,在过一坐独木桥时由于用手捂着脸在哭,不小心就掉到河里淹死,变成了捂脸虫。
是呀,这母亲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把孩子放到山上,我的娘逼我和婻安品结婚,把我的心上人赶走,都有她们的道理吧。现在老天又把我丢在这不见天日的森林里,那我就变成猴子,以后再找个称心的母猴也不会有谁来干涉了。
“苍天呀!我只求你保佑婻娥苹幸福平安,重新找到心上人。一切惩罚由我来替她承受。”
那一刻突然电闪雷鸣,大雨把树林浇得哗哗作响,仿佛天地都在哭。
载桑洛也不找个树洞躲雨,就直挺挺站着任由雨水把全身淋透,一个准备变成猴子的人还有什么好讲究的?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载桑洛慢慢睁开了眼睛,就见头顶是灰灰的草排。不对呀,树叶应该是绿的,怎么会是这颜色?
“孩子,你终于醒了。”是一个苍老而又亲切的声音。
难道猴子真会讲人话,还是我听懂了猴子的语言?
艰难地把头转过来寻找发出声音的地方,就见一个披着快褪色的黄布,头发和胡子都花白的老人在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个雨夜你昏迷在大树下,我把你背到这里,已睡了两天了。”
哦,这就是听人说过的在森林里修行的野僧人-----“召尚雅细”,看来我还没有死,也没有变成猴子。挣扎着爬起来想给召尚雅细磕头,被他按住了:“孩子,再躺一下,我已给你灌了草药。等野菜汤熟了再起来喝,你就会恢复的。你是哪里人氏?为什么会在森林里迷路?”
载桑洛未语眼泪先把身下的草席淋透,把自己的一切慢慢地讲给召尚雅细听。“既然我还没有死,也没变成猴子,我还是要去找我的爱人,慈悲的佛爷,请您给我指一下走出森林的路。”
“唉,这是前世的缘和孽呀!放心吧孩子,我会让你走出森林去会你的爱人。”
载桑洛从误入森林那天起,耽误了整整六天後终于在召尚雅细的带领下走了出来。又跋涉了两天两夜才到勐耿坝。
这一天许多勐耿人惊奇地看到一个衣衫褴缕的年轻人在路上跌跌撞撞走着,
说他是要饭的叫花子却又带着一把银鞘的长刀,而且在哪买饭吃都是掏出大坨的银子;说他是富家子弟又为何穿得这么破旧?而且一脸憔悴象是个逃荒的人。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个人就是在几个月之前赢得婻娥苹芳心因而轰动了整个勐耿街的载桑洛。
到了婻娥苹他们的曼弄秀寨,就见寨子拢罩着丧事的气息,竹蓬上几只乌鸦嘎哇叫个不停,供寨神的地方飘出一股股的轻烟,没有半点鼓乐之声,家家的竹笆逢里连一句的闲谈和说笑都没漏出,偶尔碰到的人脸上都挂了一层霜。是哪家的老人去世了吧?人老了就去西方极乐世界,应该热热闹闹地送他走,为什么要那么难过呀。
胡思乱想飘飘忽忽就到了婻娥苹的家,就见家里到处挂着白纸和黑布,人们在忙忙碌碌,没有人哭也没有人说话,仿佛大家都哑了。
不幸的婻娥苹,是你的父亲还是母亲去世了?你放心吧,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来帮你家好好操办丧事。
“这位客人,这家正遭丧事,没空招待你,请到别家去坐。”一个前来帮忙的大嫂想把载桑洛客气地挡在门外。
“大嫂,我是载桑洛,专程来看我的婻娥苹。”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不动了。要上楼梯的把脚抬起一半却不知要落在哪,挑水进来的挡在门口不知要进还是要出,淘米洗菜的也停下了手里的活,楼上的人把耳朵揉了又揉,在脸上捏了又捏,验证自己是不是在梦里。
一个小伙子睁大眼睛再看看,不错,是载桑洛。立刻扑到篱笆旁,“刷”地就把挂在那里的一把长刀拔了出来:“你这心比乌鸦还黑的家伙,还敢踏进我们勐耿的土地,我要把你刴碎了喂乌鸦,纯洁的土地不接受你这肮脏的身体。”说着就砍了过来。
众人才醒了过来,纷纷围过去劝那小伙子。
“兄弟,我是对不起婻娥苹,没有按时来提亲。她到我家那天我又不在,等连夜赶来又在森林里迷了路,今天终于来到了,我要向婻娥苹请罪,我要把她接回家,如果母亲不接受我们就到森林里盖小草棚居住……”
看看大家毫无反应,载桑洛又问:“婻娥苹在哪里?为什么不见她?”
一个姑娘就低低回答:“她已经不能看你了,就躺在楼上。”
载桑洛头脑还很清醒,希望这姑娘说错了话,婻娥苹只是病了躺在楼上,于是他手脚并用象猫一样窜上楼梯。
楼上摆着一副棺材,正是给年轻人用的那种小棺材。婻娥苹的父母正坐在旁边默默地落泪。
到现在为止,载桑洛还不知道婻娥苹已怀孕,更不知道她被他母亲赶出来又被婻安品的狗咬伤後,身上的血和心里的血不知流了多少,悲愤交织又羞愧难当,被姐妹们搀到下一个寨子就昏了过去,那寨的一个老大娘看她们可怜就让扶到家里休息,第二天又让儿子用牛车往勐耿送,五天後到家,只挺了两天就香消玉陨。
而那时载桑洛还在森林里迷路哩。
载桑洛已无心打听这些细节,他只想看一眼婻娥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都不管,只要看她一眼,他不相信几个月前还倾倒了整个勐耿街,他们的情话连河水都不忍心打扰的婻娥苹,就这样躺在小长木盒里不起来。他慢慢爬了过去,先磕个头,又用手轻轻拍了拍棺材盖板,然後就狠狠一扳要把那盖板打开,众人一声惊呼扑过去抱住他:打开死人的棺材是不吉利的。
起初大家见他向婻娥苹棺材磕头还觉得礼太重,因为平辈是不兴给对方磕头的,这时见他这样子知道是伤心糊涂了。于是都纷纷轻声劝导着。
“乡亲们,不用劝了,我知道大家的心意了。”说完又转过来向婻娥苹的父母磕头:“尊敬的岳父岳母,女婿对不起你们,下辈子再偿还吧。”
婻娥苹的父母轻轻用手扶了一下栽桑洛的肩膀。还是不停地掉泪。
载桑洛又慢慢站起来,掏出包里所有的银子向楼下洒去:“乡亲们,感谢大家来帮忙”。
众人又是一声惊呼,纷纷下楼去抢,拿到丧家的赏钱会带来财运,何况这是真正的银子。
就在这稍稍混乱的当口,载桑洛拔出随身带的银鞘长刀猛地一下就把婻娥苹的棺材盖撬开,立刻又把锋利的刀刃往脖子上一抹。
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躺在婻娥苹的棺材旁。
六
桑洛妈那天把婻娥苹赶走後,就等着儿子回来好好劝导他,脸已撕破很多道理就可以说得更直接了:我们这样的富人家要可怜穷人,可以给他们施舍财物,但不能和他们同住一屋,那样自己也会越来越卑微,连鸟雀都晓得往容易觅食的森林里飞,狗都会寻着有肉香味的人家里钻,人更应该往地位高的体面人旁边靠才对呀。婻娥苹是一个在饭桌上吐食的没礼貌的平民女,日後只怕外人进门连招呼都不会打,漂亮有什么用?生了孩子也就变丑了,你找的是体面的太太,不是招蜂惹蝶的鲜花。妈一切都是为你好,所有的家产都是你们的,只要在我有生之年不要被人笑话妈就满意了……
桑洛妈一面对着婻娥苹的影子摇头,一面想着载桑洛进门後自己对他厉声训斥和温和相劝的种种情形。
不料载桑洛一阵风一样进来又出去了,连和母亲打声招呼都没有。
完了,完了!这儿子真是被魔鬼迷住了。如果婻娥苹不有什么迷魂药,载桑洛是讲道理的人,迟早总会听母亲劝告的。你这害人的妖精,吸人血的美女鬼……
诅咒得累了还得想办法,第二天她就亲自去请一个远近闻名的巫师来给载桑洛叫魂。等魂回了家,人也会清醒,自然就会回来。
六天过去,不见载桑洛回来。
圆月又只剩下小梳子那么窄的一块,还是不见他的影子,倒是四村八寨都在传扬着载桑洛已在勐耿殉情而死。
桑洛妈再也无法忍耐,带着几个仆人坐着家里的牛车就往勐耿赶去。到了那里,全勐都在说这事,而且顺着人流就找到了埋葬着两人的小山上。
两座红土垒起的坟墓并排而卧,人们本来要将他俩合葬在一起,但是老人们不同意,再同情也不能破了礼仪习俗,没有结婚是不可以合葬的,只好让他们的坟紧挨在一起,能不能在阴间相结合就看你们了。
多少青年男女带着鲜花和果品来祭他们的坟,洒下一把同情泪。
桑洛妈到了,万念具灰的她把心底的各种酸苦味全部翻腾了出来,最後堆积成了歹毒念头:婻娥苹呀,你抢走了我的儿子,你让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一切。我让你们在阴间也不能相会 。
诅天咒地半天,就把一根橄榄树做的扁担横在两座坟的中间。
除非天地相合,你们才可以会合!
当年的草枯了,树叶黄了,来年的草又长起来了,人们惊奇地发现婻娥苹和载桑洛坟头上的草长呀长,不停地向对方伸过去伸过去,终于在半空里结在了一起。
这事又象风一样传到桑洛妈的耳朵里,她带着婻安品和仆人又赶来了。
在一个月亮象圆盘的黄昏,桑洛妈和婻安品咬牙切齿把婻娥苹和载桑洛坟头上的草点着了,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正在这时有两股黄光分别从两座坟头冲击而出,直向天上射去。慢慢就变成了天上的两颗星星,紧紧地挨在一起。
这一天是傣历的元月十五日。
从此人们就传说这天就是婻娥苹和载桑洛相会的日子。也算是傣族的情人节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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