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銀右手攬住劉改霞的腰，左手握住劉改霞的手舉到齊胸高，擺好姿勢站定，等待舞蹈開始的第一個音符響起。
兩秒鐘後，前奏從燒油的三輪車才拉得動的大喇叭裡響起。人們伴著嘶啞的低保真迪斯科扭動身體，帶著強烈電流聲的音樂讓趙廣銀忘記了年齡，忘記了對亡妻許下的諾言，也忘記了孤零零地守在家裡，快餓暈過去了的大黃和小黑。
相親大會一瞥
公園裡有一片人工湖，湖邊有一片綠地和幾座小涼亭。微風吹來，柳條輕輕飄蕩，老人們的心也像湖水般泛起了漣漪。幾年前，這裡成了老年相親角，單身老人們聚在這裡遛彎、唱歌、跳舞。
趙廣銀66歲了。跳舞時，他總愛穿一身筆挺的西裝，踩一雙鋥亮的皮鞋，戴一頂灰黑色的鴨舌帽，有時動作大了，鴨舌帽掉在地上，趙廣銀總能卡著節拍，藉著彎腰的動作撿起帽子扣在頭上，紳士般優雅。
"他們老說我假大款，但他們丫沒一個有我舞伴多"。
鍛鍊身體已不再是跳廣場舞的唯一目的
十年前，老趙就來公園跳舞了。那時他每天騎三輪，駝著大功率音箱來這裡放音樂。如今他已經從"DJ"變成了"舞王"，身邊的舞伴也換了三四十個。和公園裡的其他老人一樣，他們都經歷過那個震盪的年代，受過不完整的教育，捱過了經濟轉型期和下崗潮。艱苦時代的生活和愛情給他們帶來了太多共同話題，有時跳累了，他們就坐在涼亭裡一起吹吹湖風，談談彼此的過往。
早晨，公園外，年輕人奔波忙碌，老人們在小區裡熬過各自無聊的時光。下午，公園裡，老人們褪去傳統和世俗的外衣，在相親角找尋最後的伴侶。
公園相親角一瞥
曲有終，人也有散
一曲終了，老趙又一次攬住劉改霞的腰，做了個漂亮的結束動作。劉改霞跳累了，喘著氣下場，找了個長凳坐下。老趙整整帽子，去音箱調換下一首歌。
一個穿著緊身豹紋上衣、絲襪和紅色高跟鞋的阿姨站起身來，鑽進了老趙的臂彎裡，老趙衝阿姨點了點頭。一首情歌響起，阿姨的捲髮拂過老趙的臉，老趙又把手往下挪了挪，託在了豹紋阿姨屁股上。
舞場上，女同志們總是穿的不太多，身體的接觸總會擦出曖昧的火花。老趙的舞常被調侃是"妻離子散舞"，但他並不在意，妻子離世後，他再也不在乎這些了。
劉改霞住在公園對面的小區裡，孩子在國外唸書。幾年前，她和老公離婚，之後就單獨生活。一個人在家待久了難免寂寞無聊，來公園散步時偶然轉到了相親角。 剛來相親角時，劉改霞怕別人說她不守婦道，每次路過只是遠遠地觀望著，看見熟人也會馬上逃開。如今，她已經是這裡的"老人"了，平時總在舞池外，端詳著這裡每一個新人舊人，偶爾想發洩一下，就穿的漂漂亮亮，進舞池跳一支舞。旁人總以為她和老趙有些曖昧不清，她也懶得解釋，畢竟大家在情場摸爬滾打這麼多年，早就不會把以後的日子輕易託付給別人了，消遣和動情的區別，這個歲數的人都心知肚明。
公園裡的老人各有各的消遣方式
73歲的張建軍，在相親角算是高齡了。這個歲數的人，按張建軍的話說，早就不想找老伴了，只想找個舞伴跳跳舞解解悶。但是張建軍腿腳不好，腳下經常拌蒜，跳不了那種激烈的舞。有時，老張會向坐在長凳上看人跳舞的女同志伸出手，邀請她一起跳一支舞，女同志會說"剛下來，歇一會兒，您先吧"，老張就識趣地點點頭，再去找其他舞伴。在舞池的社交禮儀中，"歇一會兒"往往代表了拒絕，老張也不難受，他早就習慣被拒絕了，但還是會禮貌地衝拒絕他的女同志笑笑。
這些女同志裡，有些和張建軍的目的一樣，是奔著跳舞來的，有些則不然，比如周萍。周萍家離公園三站地，每天傍晚，周萍下了車就直奔公園相親角。有時候，周萍會戴上一大串珍珠項鍊，揹著價值上萬的LV包，穿著一身貂來到相親角。"三百萬，人帶走，房不要"是周萍的相親"宣言"，但張建軍說，周萍的眼光有點高，不少追求者都找她跳過舞，有的看著就是大款，但沒幾個能讓周萍看上，有時候把她說煩了，還會挨一頓奚落。
音樂沒有停止，張建國看到了一個新來的女同志站在舞池裡自己扭著，便走了過去。幾句交談後，張建國握住了女同志的手跳了起來。但張建國總是踩不上點，手也舉不高，倆人就調換了一個簡單的舞步，順便聊了起來。
"您退休了吧？"
"退了。"
"退休金有多少？"
張建國面色尷尬，沒有回答，腳步也放慢了些。
"應該不少吧？"
"沒有，不多。"
"不多是多少？"
"五六千吧"張建國面帶歉意地笑了笑。在相親角，退休金往往代表了"配偶選擇權"，張建國五六千的退休金並不吃香，退休的老幹部，十個人裡有九個都有小一萬的收入，跳舞時，他們的目光裡都透著自信。
音樂還沒結束，張建國和好不容易找到的舞伴就各自離開了。
有人在跳舞，有人則成了觀眾
相親熱潮
2012年，有專家學者指出，全國有4748萬喪偶老人；2017年的"中國空巢老人現狀報告"顯示，在中國1.69億老齡人口中，有約7000萬空巢老人，其中，獨居老人佔空巢老人總人數的19.2%。根據2010年人口普查結果推算，中國60歲以上的老年人中，單身老人約有5200萬人。
近些年，針對老年人的情感類節目和相親節目多了起來，不少相親網站也紛紛推出針對老年人的相親服務，但 "老年相親"的噱頭對解決老年人的情感訴求沒起到什麼太大作用。
趙廣銀本來就不相信電視上的相親節目，他說都是導演為了騙收視率找的托兒。後來，老趙在相親網站上註冊了一個賬號，起初，他在月收入一欄選擇了4000-6000一檔，沒人理他，之後，他把收入改成了10000以上，沒過多久就有女同志加了他好友，30歲的也有，60歲的也有。老趙約過幾個住在附近，看中的女同志見面，可最後都沒了下文。聽朋友說，原來相親網站也有托兒，老趙恍然大悟。
15年前，老趙妻子去世了。03年，北京鬧非典，大街小巷人心惶惶。老趙的妻子身體本來就不好，鬧非典的時候心情緊張，病情越來越嚴重。那段時間，老趙寸步不離地守在妻子病床前，可最後，人還是沒挺過來。幾十年來，夫妻倆相敬如賓，從來沒拌過嘴打過架，是連鄰居們都羨慕的"模範夫妻"。倆人邁過了一個個時代變革的坎兒，最後卻在快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分別，每每說起這些，老趙總是唏噓不已。
空巢老人已經成為社會的大問題
之後的一段日子，老趙都沉浸在悲痛中，有時候做好了飯，下意識喊妻子來吃，可沒人應答，老趙望著桌子對面空空的椅子，一望就是一天。
妻子走後的第四年，老趙到一個廣場上遛狗，看到一群人圍著大喇叭，在廣場跳舞，老趙有點心動，就湊進去跳了一支。
後來，老趙也拉著大喇叭，來相親角跳舞，一跳就是十年。
錢，房，戶口和真愛
"一百萬，怎麼樣，車也給你了，好吃好喝，不讓你受窮"。一個男人走到挎著LV包，在長凳上曬太陽的周萍身邊坐下。
"甭廢話，三百萬，少一分都不成，三百萬，我就給你了，你給我賣了，剁了，送窯子裡都行，但錢不能少。"
男人笑而不語，坐在周萍身邊打量著她的臉。
"您呀，也甭瞅我了，要不您看看那個怎麼樣，人比我年輕，也沒那麼多廢話。"周萍衝著人堆裡一個穿貂皮的阿姨努了努嘴。
"嗬這暴脾氣！"男人眯著眼睛，轉頭衝坐在旁邊的劉改霞笑著說，"拿不下了嘿！"劉改霞也笑笑。
劉改霞對來這裡相親的女人瞭如指掌，不少女人都和周萍一樣，想多要點錢，幫兒女把房貸車貸還上，剩下的錢留著跟老頭兒度過餘生。
這些年，相親角里成了十幾二十對，據趙廣銀所知，大部分都是北京男人和外地女人的組合。不少外地女人拿到了戶口，拿到了男人的房和錢，有好好過日子的，也有騙了老頭錢扭頭就走的。"還有因為這事兒過去的，捲包兒燴，嗬，這一著急就沒了"，趙廣銀說，相親角魚龍混雜，有人專給老人設溫柔陷阱，老人稀裡糊塗地看不出來，最後人財兩空。
夕陽紅，有時也沒那麼美好
"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有什麼愛不愛的"。愛情的事，老趙看的透徹。他在相親角當過一陣"紅娘"，之前還有個小本，誰來提擇偶要求他就都記在本上，看到符合要求的就給留信息的人打電話。他說，前些年，大家要求都不多，有的還是奔著找老伴兒來的，這兩年，外來打工的一個月都能掙個兩三千，房價又猛漲，有個五六千塊的退休金的都沒有競爭力了。能成的，不是家裡開大奔，就是許諾給女方一套房的。
"那前兒老有人過來找我，說老趙啊，我相上這男的了，你給我介紹介紹，我一看，邋邋遢遢的，歲數比老張都大，我就問，你看上他哪兒了，你猜人說什麼，一個月8000塊退休金，家裡那片兒馬上要拆遷，這坑我不佔別人就得給占上。"說到這兒老趙也笑了，說這不當間諜都虧了。
老趙那個年代的愛情，大多是經人介紹，組織撮合，政治成分好就是擇偶的標準。改革開放以後，經濟飛速發展，人們的觀念也悄悄發生了變化。《昨天今天明天》裡，趙本山靠秋天的菠菜就能收穫愛情，到了《懶漢相親》，愛情的籌碼就變成了彩電、沙發和票子。
在相親角尋找愛情的人們，大多都經歷過那個時代，到了對愛情沒有過多要求的年紀，物質自然從必要條件變成了首要條件。前些年，老趙自己幹了點小買賣，賺了點錢。深知女人需求的老趙，後來開始用錢打動女人，他喜歡給舞伴買衣服，買電動車，還給了一個舞伴花幾千塊做了雙眼皮。老趙樂意給女人花錢，這也是他女人緣好的原因，常來相親角的女人們都愛和老趙跳支舞，偶爾也和老趙回家。
不如跳舞
大喇叭還在放著音樂，跳舞的人也多了起來。老趙拉著豹紋阿姨下場，坐在長凳上曬太陽聊天。一對穿著講究的男女在充滿電流聲的音樂裡舞動，男人嘴裡叼著一朵玫瑰花，金項鍊在陽光下閃爍著曖昧的光，女人倒在男人臂彎裡，閉著眼睛，享受著這片刻的浪漫。
"這倆下個月就要領證了"，老趙看著這一對，臉上也洋溢著喜悅，"我給介紹的，你看搭不搭？"
性與愛
老趙喜歡放點帶薩克斯的舞曲。他說，每次蹭到女同志那裡，多少都會有點反應，女同志蹭到他那裡，也會有些衝動。跳這種交際舞，難免會有身體上的接觸，尤其是女同志衣服穿得緊一些或者暴露一些，男人們都會"起點心思"。薩克斯一響起，容易讓人意亂情迷，在薩克斯的作用下，老趙把手放在舞伴屁股上時也多了分勇氣。
在那些和老趙回過家的舞伴裡，老趙最喜歡的就是豹紋阿姨，他說，十年來，他第一次體驗到了性的美妙，就像二十多歲時，精力充沛，渾身過電一般。
根據潘綏銘《給"全性"留下歷史證據》顯示，在中國，55到61歲的老年人中，53%的人每月有一次性生活，有39%的老年人可以達到每月3次。老年人對性的需求，是養老概念裡經常被忽視的一環。
經常來公園跳舞的單身老人馬海昌直言不諱，性是人類的原始衝動，"要是哪天我看見光屁股的大姑娘都不想要了，那我是真離死不遠了。"
在相親角，性不是擺在明面上的擇偶條件，但大家湊在一起聊天時，無論男女，都會提起這個話題。"這不是什麼忌諱，是人就會有需求"，老趙說。曾經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跟老趙談心，說跟上次給她介紹的那個大十幾歲的男人離婚了，老趙關切地問了半天，女人說了實話，她男人"那活兒不行，一開始還行，後來起都起不來"。她怕傷了男人面子，又不忍心出軌，最後還是找了個別的藉口跟男人離婚了。
之前一個經常來公園跳舞的老蔡，最近也不怎麼來了。"聽說是他相上一對象，結果他對象當著大家面兒說老蔡不行，傷了老蔡尊嚴"，老趙搖搖頭，"哪個男的受得了這個啊！"
前兩年，有個自稱在國外待了好幾年的人來公園裡跳舞，和老趙他們聊起這個事，第二天帶來一罐藥。他說外國人都用這個，80歲的老大爺吃了它，兩三次還能金槍不倒。有人對此深信不疑，就找他買藥回去吃。
"有個七十來歲的老頭兒，媳婦比他小個二三十歲，那天老頭兒吃藥，吃一粒沒管用，又吃了一粒，結果乾事兒的時候一努勁兒，估計心臟受不了了，一下兒就癱床上背過氣兒去了"，劉改霞說。後來，老人吃藥後猝死的事傳遍了相親角，大家都不敢再亂吃藥了，再後來，賣藥的人也走了，再也沒有出現過。
不如跳舞
儘管還有情慾牽扯，可相親角的老人們都不像年輕人那樣對愛情有衝動了。
"這麼大歲數了，找個伴湊合過就得了"，李建國笑了笑。"每回我看見隔壁老楊跟老伴兒手拉著手出去買菜，羨慕的不得了。老楊老說我每天跳跳舞，下下棋，孫子那麼大歲數了不用你帶，你還抱怨什麼？我說老楊啊，我要有個伴兒能拉著跟我溜溜彎，我就再也不來這兒跳舞了。"
"我就想在這兒跳跳舞，你說這人相親都是衝著錢去的，能有什麼心思照顧你啊，有的老頭兒就是不明白這道理，讓人騙一溜夠，閨女兒子的話也不聽，到時候哭都沒地方哭"，劉改霞說，"我是女人，最瞭解女人，你說一糟老頭子，要房沒有要錢也沒有，人家還願意照顧你一輩子，做什麼美夢呢？"
老人們眼裡的"情聖"趙廣銀，也曾付出過真心。趙廣銀說，他最愛的是一個山東的女人。14年，老趙摔了腿，躺在床上養病，女人就給他餵飯換藥伺候他，夏天，老趙不愛開空調，女人的汗珠滴在床上，老趙當時就抓住了她的手，讓她嫁給自己。可女人只是笑笑，眼裡流露著溫情，"她說只想這麼愛我，不結婚的那種"。後來，老趙的腿養好了，女人卻也買好了回老家的車票。
老趙至今也沒有明白女人為什麼就這麼走了，分手後還給女人打了好些錢，幫她把老家房子的頂棚翻修了一遍，又蓋了個小樓，女人一開始沒要，老趙硬是要打，最後還是收了下來。"就當是對我照顧的報答吧"，老趙有點落寞，回想起那個女人，老趙還是會有點哽咽。如今，兩人在微信上偶爾還有聯繫，女人至今也沒有結婚，老趙說，如果她還會回北京，自己一定會給她物色個最好的男人。
老年相親會依舊火爆
老年孤獨
每次過年，都是趙廣銀最孤獨的時候。對面的樓裡燈火通明，老趙有時候待煩了，就站在窗戶邊，看著對面沒有拉窗簾的屋子裡，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團圓飯。他不忍讓在外地工作的女兒回國看他，每次女兒要回家看他，他都說自己跟著朋友們旅遊去了，春節不在家，讓她別回來。
一項針對老年孤獨的調查結果表明，60～70歲的人群中有孤獨感者約佔1/3，80歲以上者高達3/5。比起居家、社區、養老院這些養老方式，婚姻似乎是解決老年孤獨最完美的方式，但也是成功率最低的方式。
有時候，鄰居看見趙廣銀的女兒回來，都會告訴她老趙又在廣場上摟著年輕的女的跳舞呢，女兒不愛聽，回來就告訴老趙別老在公園裡跟那些女人勾肩搭背的，影響不好，別人家再賴上你，死乞白賴要跟你結婚，把你錢全騙走，趙廣銀只是笑著答應。
趙廣銀談過的對象，都是幾個月就草草分手，他也早就斷了結婚的念頭。他怕自己結了婚，女兒就再也不會回來見他了。幾年前，趙廣銀把做買賣賺的一百來萬給了女兒，自己留下幾十萬，為最後的日子做好準備。女兒說讓他去養老院，他也不想去，他離不開這個公園。
"人老了，什麼都沒有了，要愛情沒愛情，要親情沒親情，要身體沒身體，你說活著是為了什麼？我們在這兒瘋鬧，年輕人還得說我們有病，老不正經，但你說我們活一天少一天，指不定哪天就撅過去了，再不找點兒樂子，還能幹什麼呢？"老趙邊收音響，邊感嘆。
"回去眯一覺，晚上還得打牌呢！"老趙跟朋友們挨個打了招呼，騎車回家。音樂停了，廣場上跳舞的老人停下了舞步，顯得有些意猶未盡，不久後也全散了。相親角里，幾個女人還和男人們談著條件。
大黃和小黑早已經站在門口，等著老趙回家了。
閱讀更多 屏論家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