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歲的貝貝在河北省邢臺縣東方幼兒園（民辦）上大班，這是一所農村三類幼兒園。當貝貝坐到記者面前時，記者立刻感受到了針對幼兒開展防性侵教育的不易之處：說含蓄點，怕他們聽不懂；說明白點，又擔心給他們造成心理陰影。
冷場了一小會兒後，記者才想到藉助幾分鐘前幼兒園園長介紹的寓教於樂的遊戲，對貝貝進行了一個小測試：“哪些地方不能給別人摸呀？”“不能讓陌生人摸臉蛋、小屁股，還有胸。”貝貝的回答還算清晰。
包括東方幼兒園在內，3月27日至28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九檢察廳組織督導組來到河北省，先後實地走訪4所中小學、幼兒園，就河北省檢察機關落實最高檢“一號檢察建議”情況進行實地督導檢查，記者全程跟蹤採訪，感受“一號檢察建議”帶來的變化與引發的思考。
主動命題後，答題怎麼樣
“最高檢‘一號檢察建議’，可以說是檢察機關主動命題，促進學校強化安全管理。”河北省邢臺市教育局副局長王大為這樣評價“一號檢察建議”。
最高檢命題後，地方檢察機關答題如何？
就在“一號檢察建議”發出後次月，河北省檢察院形成了一份《河北省教育相關行業工作人員侵害未成年學生案件情況通報》（下稱《通報》）。《通報》以2015年以來河北檢察機關實際辦理案件為數據支撐。
緊隨其後，河北省檢察院檢察長丁順生前往河北省政府，向主管教育工作的副省長徐建培當面轉交了“一號檢察建議”和《通報》，雙方就進一步加強協作、共同保護未成年人健康成長進行了工作會談。
《通報》內容令人沉重：2015年以來，雖然侵害（不限於性侵）在園幼兒、未成年學生絕對數字不多，但卻令人心驚心痛；2017年以來，侵害案件數量呈增多態勢；侵害案件中實施強姦、猥褻等性侵行為多；被性侵被害人往往多次、反覆遭受傷害；在教室、宿舍、洗澡堂等校內場所被性侵人數較校外多……
性侵案件為何多發？河北省檢察院第九檢察部副主任晉月霞告訴記者，究其原因，主要是部分學校、幼兒園招錄教職人員標準低、管理不規範且不重視師德建設，學生缺乏性防禦意識和自我保護能力，家長監護不到位，多種原因導致發現難。
採訪中，晉月霞的一段話令人深思：兒童思想單純無邪，從小接受“聽老師的話”的傳統教育，他們對老師是尊敬、信任的，並希望得到老師的認可和關注。“對老師的要求是百分百服從，幾乎沒有防禦心理。”
圍繞這些問題，河北省三級檢察院紛紛行動起來：
——走訪教育行政部門，建議加強對師生的教育和管理，從源頭上減少未成年學生被性侵害案件的發生。
採訪中，記者接觸到的三級共10個檢察院，均與同級教育行政部門互相“串門”，共商預防對策。
——走進當地中學、小學和幼兒園，實地查看校園安全環境，及時提出檢察建議，督促教育行政部門依法履職。
比如，邢臺經濟開發區檢察院未檢幹警深入轄區學校，查看校園安全機制，通過走訪學生、老師，召開專項座談會等多種方式，督促教育部門將預防性侵害學生工作落到實處。
石家莊市教育局將2019年定為“師風師德提升活動年”，印發了實施方案，進一步嚴格教師准入制度，有不良記錄的“一票否決”，同時加強日常安全管理，對寄宿制女生宿舍實施全方位封閉管理。石家莊市兩級檢察院第一時間與本地教育部門取得聯繫，跟蹤、督促教育部門將相關管理制度落到實處。
——藉助“檢察長任法治副校長”工作，為學校送上專題法治教育課。
“我們依託法熠新新團隊宣講力量，自2018年12月以來，共開展防性侵為主題的講課9場。講課注重通過案例加強警示教育，提高學生自護意識和自救能力。”石家莊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檢察院未檢處處長裴麗豔告訴記者，講課對象不侷限於學生，還包括家長、轄區法治教師，內容包括如何防性侵、如何保留證據和報案等。
“我們專門開設了針對教職工的法治課程，重點給他們宣講法律對未成年人的保護、對犯罪的懲罰，尤其是教職工性侵犯罪屬於從重量刑情節，加深教職工對犯罪後果的認識。”任縣檢察院檢察長王英芳說。
——保護未成年人不受侵害，更需要聽聽來自社會各界的聲音。
藉助寒假後“開學第一課”集中法治宣傳月的契機，邢臺市檢察院幹警於3月6日走進該市第十九中學，以座談形式與社會各界、師生代表探討未成年人保護工作。該院副檢察長苗永革通報了該市近年發生在校園內的關於傷害、性侵、事故三方面典型案件，分析原因、提出改進建議。與會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在校師生也紛紛建言獻策，比如應關注學校周邊環境治理，尤其要關注在學校周邊混跡的社會青年對在校生的影響等。
採訪中，大家一致認為，辦案是推進“一號檢察建議”落實落地的有力手段。
提到辦案，河北省衡水市和邢臺市兩地檢察機關辦理的兩個案件值得一提——
2018年夏天，劉某利用擔任小學課外輔導班輔導老師之便，在輔導班上多次趁被害人向其提問之機實施猥褻。案件移送審查起訴後，衡水市某縣檢察院就開辦在農戶中的校外輔導班是否認定為公共場所，十餘名學生在場上課情況下，在教室後面發生猥褻是否應當認定為“當眾”等問題，與公安、法院進行了多次溝通。審查起訴期間，最高檢公佈了第十一批指導性案例。根據指導性案例，檢察院依法指控劉某在公共場所當眾猥褻兒童。2019年3月7日，法院採納公訴意見，一審判處劉某有期徒刑六年。
2018年8月，李某因涉嫌猥褻兒童被抓獲。邢臺市某區檢察院受理審查逮捕時發現，李某除對幼童實施兩次肢體接觸外，還多次引誘幼童拍攝裸體視頻和照片發給自己。根據最高檢第十一批指導性案例，檢察院在要求公安機關就拍攝裸體視頻和照片的事實進行詳細調查確認後，同樣認定為猥褻兒童犯罪行為，對全部犯罪事實依法提起公訴。2019年2月15日，法院一審判決李某有期徒刑三年。
制度上牆後還得從牆上走下來
檢察機關“動”起來後，實際收效怎樣？為此，在兩天時間裡，記者一行實地走訪了4所中小學和幼兒園，這些學校和幼兒園既有坐落在縣城的，也有位於鄉鎮和農村的。
通過採訪，記者瞭解到，4所學校和幼兒園所屬教育主管部門，從2018年底開始突出強化了預防性侵安全管理工作，一方面加大了對在校學生和在園幼兒的法治教育，另一方面加強了教師隊伍管理工作。
位於行唐縣縣城的行唐一中，是一所寄宿制學校，含初中部和高中部。記者走進學校大門，校園乾淨整潔，一切顯得井井有條。
見到記者一行，校長李志第一句話就提到了行唐縣檢察院檢察長褚世彬擔任該校法治副校長的事，同時指著該院未檢科科長馬魯娜說，“我們都很熟。”
採訪正值下午上課時間，記者未能接觸到在校學生。在徵得校方同意後，記者一行前往女生宿舍。這是一棟獨立的小高層宿舍樓，遠遠就能看到宿舍樓外各個方向都裝有攝像頭。
“主要是監控是否有男性進入宿舍。男性家長和老師都不能進入女生宿舍，我作為校長也不行。”李志曾擔任過十餘年的學區校長，他告訴記者，學校一直在開展包括預防性侵在內的校園安全管理工作，近年來技防手段更是日益更新。
當被問及在技防手段相對完善的今天，為何還有性侵女生事件發生時，李志認為，這主要還是一個監管機制及落實問題。“性侵事件多發於偏遠地區學校，多發於（規模）小的學校。”
走進宿舍樓記者看到，每間宿舍門口均貼有一張表，上面寫有所在班主任姓名和聯繫方式，以及本宿舍所有成員姓名及其家長聯繫方式。“方便值班老師巡查發現異常時，第一時間聯繫班主任和家長。”李志表示，學校安排有女值班老師，每晚住在女生宿舍，每層樓都住有一名女老師。
離開行唐一中，驅車40分鐘，記者一行來到了位於山區的行唐縣秦臺明德小學。小學大門外就是莊稼地，還有幾戶農戶。記者經瞭解得知，秦臺明德小學招生範圍為周邊11個行政村，一二年級走讀，高年級住校。
蔓蔓和敏敏都是六年級學生，當記者問如果遇到“大灰狼”怎麼辦時，她倆的回答差不多：要大聲呼喊，向周圍人發出求救信號；在沒人的情況下，如果頭上戴有髮卡，可以拿髮卡當工具，也可以用兩指戳對方的眼睛。
該校三（2）班班主任左麗敏告訴記者，學校每週安排一節安全課，涉及交通、消防、飲食、性侵等多方面，其中就包括播放行唐縣檢察院送來的預防性侵小短片。
記者一行先後走進該校女生宿舍樓和老師辦公室，發現均安裝有攝像頭。在老師辦公室，記者看到牆上貼有該校制定的教師輔導制度、師生交流談心制度、預防學生受性侵“十嚴格、十不準”等。總共7條內容的教師輔導制度，其中第4條專門規定“教師不可單獨輔導異性學生，要有兩三個同學陪同；輔導的空間要開放”。左麗敏也告訴記者，學校老師都是集中辦公。
在行唐一中和秦臺明德小學，記者均在學校宣傳欄看到了預防性侵專題宣傳展板。
行唐縣教育局局長邸健告訴記者，為落實好上級教育部門針對最高檢“一號檢察建議”下發的通知，他們與行唐縣檢察院多次面對面溝通交流，共同做好在校未成年人預防性侵安全工作。
在邸健看來，做好這項工作，宣傳教育是第一位的，“讓他們知道什麼是性侵，如何預防性侵，發生危險後又該怎麼做”。而強化監管則是關鍵所在，“制度既要上牆，更要從牆上走下來”。
3月28日，記者一行又連續走訪了邢臺縣皇臺底中學和東方幼兒園。
在查看了記者一行的相關證件後，皇臺底中學保安叫來了該校校長遊愛軍，引領記者一行進入學校。這天，學校正在舉辦運動會。當督導組成員前往女生宿舍等地實地查看時，記者來到操場，想找幾名女生聊聊。
學校的操場還是黃土操場，大風一刮，漫天塵土。記者隨機採訪了兩名女生。面對記者的問題，這兩名初一新生有些害羞，但還是告訴記者：遠離“大灰狼”，學校在今年開學時就組織女生集體聽過課，家長也提醒過相關知識，“遇到了就跑”。
相比之下，初二女生云云在回答記者詢問時更加自如。她說，學校時常組織安全講課，有專門集中女生講授預防性侵知識，教育大家不僅要保護好自己，更要自愛，“給我們在心理上打下基礎，做好預防”。
當記者問及“如何確保招錄的教職工無犯罪記錄”時，遊愛軍表示公辦學校的人事招錄權都在教育行政部門。而在民辦的東方幼兒園，王園長回答說需要幼師本人提交派出所開具的無犯罪記錄證明。
結束對邢臺市兩所學校和幼兒園的走訪後，記者見到了邢臺市教育局副局長王大為。他表示，預防性侵教育一直被納入安全教育這個“大盤子”中，最高檢“一號檢察建議”促進教育部門再次繃緊了強化預防性侵專項工作這根弦。
從對邸健和王大為的採訪中記者瞭解到，兩地教育行政部門在最高檢發出“一號檢察建議”後，都採取了查漏補缺措施，就學校安全管理工作進行回頭看；強化監管，進一步加強師風師德法紀建設；廣泛發動，強化預防性侵知識的普及等。
需要“小手拉大手”
更需要“大手拉小手”
在兩天的採訪中，來自檢察系統和教育系統的採訪對象都提到，實現未成年人防性侵，最重要的是離不開社會支撐體系建設。
作為分管學校安全工作的教育局副局長，王大為坦言肩上的責任、自身壓力都非常大。
除了防性侵，學校安全問題還包括防虐待、防欺凌、防溺水、交通安全、消防安全等諸多方面。王大為認為光靠學校教育管理手段，不能“包治百病”。在他看來，學生從牙牙學語開始，家長始終陪伴左右，家長對孩子的安全教育作用要明顯得多。“現在有個說法叫‘小手拉大手’，小手怎麼拉得動大手？小手拉大手不算錯，但靠這個包打天下，不現實！”王大為認為，要呼籲全社會重視對學生的安全教育。
針對預防性侵教育，王大為也表示出一點擔憂：“俗話說投鼠忌器，我認為不宜宣傳太多。還是要強化家長的預防意識，靠社會進行傳導。”
邢臺市第十九中學校長李志傑也坦言，自己參加教育局組織召開的大會小會，數安全會議最多。他此前感覺校園性侵是偶發現象，收到教育局相關通知後，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進行專題預防非常有必要，“不過有些宣傳教育太直觀了，要認識到案例宣傳具有正反兩方面作用”。
邢臺市教育局法制安全科科長段麗芳則談到了在招錄環節嚴把關口存在的實際問題：查看新招錄人員是否存有不良行為，目前只能通過其個人檔案，檔案以外的信息無法掌握；臨時聘用人員更是難以掌握其實際不良行為記錄，“這是個頂層設計問題。”
採訪中，也有基層檢察院未檢科檢察官坦言，教職工性侵在校學生總的來看是少數，“但我們認為有一起都不能算少”。不過，有的學校存在害怕教師被“妖魔化”的擔心，對教職工性侵學生案件比較敏感和避諱。
在河北省檢察院第九檢察部主任王佔其看來，當下還有一件事有點“煩心”：根據檢察機關內設機構改革方向，有些區縣級檢察院因編制少將不再設有未檢專門機構，而大量未檢工作恰恰需要區縣級檢察院來承擔，需要專業化的未檢團隊來落實，“希望能引起上級檢察院的重視，加強對司法改革背景下未檢專業化建設的研究”。
對於下一步工作，王佔其介紹說，河北省檢察院已經提出具體建議：
——為解決侵害未成年人案件隱蔽性強，發現難、報告難、干預難、追責難等問題，建議省級層面建立發現侵害未成年人行為強制報告制度。規定教育相關行業的所有教職員工、醫護人員、司法、婦聯、民政、共青團、信訪、基層組織等職能部門人員發現侵害未成年人案件線索的，應及時向公安司法機關報案，並鼓勵公眾積極舉報侵害未成年人的違法犯罪行為，在全社會營造全面保護未成年人的良好氛圍。
——建立侵害未成年學生違法犯罪黑名單資料庫，嚴格入職查詢條件。建議教育行政部門聯合有關部門建立侵害未成年學生違法犯罪黑名單資料庫，在學校、幼兒園經營許可審批或招錄教職工時，將犯罪記錄查詢尤其是性侵犯罪記錄查詢作為審核的必經程序，將無犯罪記錄證明作為錄用人員的必要條件，並執行教育行政部門對民辦學校、幼兒園錄用人員的備案審查制度。避免有違法犯罪記錄的人員混入教育相關行業，從事近距離接觸未成年人的工作，趁機侵害未成年人。
文字：徐盈雁
監製：宿廣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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