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骨刺兒:從線性思考到開放未來

一根骨刺儿:从线性思考到开放未来

建築師俞挺

當代建築學基本是以地中海的希臘、羅馬的建築作為範本慢慢發展衍生而來。地中海有像雕刻機一般的陽光塑造了有體積的建築,強烈的光影對比成為了建築學一個非常典型的形式特徵。而生活在上海的俞挺,不如那些生活在雕刻機裡的人對陽光那麼敏感,他更敏感的是在江南水汽充沛的天色下晦明變化的影子。他設想影子如果能夠在建築學上進行主題呈現的話,或許就是建築學的一種創新。

目標導向是一個陷阱

“很多人會問建築師是怎樣有效地思考,怎樣去面對各種變化,怎樣去展示自己。但我覺得建築師不具有在嚴格的體系中並被不斷驗證的思考,儘管作為建築師的我們特別需要開放性思考。在實際生活中,作為建築師的我們當看到一些問題,我們有反應,我們會想,但是我們這個所謂的想常常是即時應對的,是不完整的。每個建築師都可以機靈地告訴你非常有趣的想法,可惜大多數想法都是碎片和不連續的,想法和想法之間是無法構成一個完整性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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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

其實思考的確在很多情況下並不需要明確的目標,我們只是在通過對自己思考的完整性收斂自己的概念,或否定思考的完整性的過程當中,慢慢的把思考越滾越大,並會觸發我們去不斷地開放地思考,很多沒有方向的預想會在這個過程中形成新的觀點。思考的最大陷阱在於我們總覺得我們要有一個非常肯定的目標,這其實是個悖論。如果設定了一個必須思考的目標,然後在思考錘鍊與增長的過程中,習慣性地把所有的思考都去驗證這個預設的目標,最好讓這個預設目標能夠符合最初思考的方向,這樣的思考就變成了命題作文,既然未來有那麼多可能,命題作文不過是可能性之一或者之一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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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

當然直覺預設的目標有可能是對的,但我們在生活當中太喜歡先這麼預測,尤其在建築設計當中先去預設一個目標或者預設結果,然後就要開始解釋為什麼設計的目標是這樣。為了證明預測,建築師把各種文化的表現形式扯過來充當解釋,這個是酒文化、那個是絲綢文化,然後把這些扯來的東西都碎片化地一股腦推向預設結果,但推導的過程是似是而非的串聯,經不起任何形式邏輯推敲。幾乎所有的建築師都是這樣來解釋設計,卻在日常拒絕開放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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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之家——上海

建築有不可預期的未來

我97年買了第一臺諾基亞手機,但在我小的時候,家裡都沒有電話機,我是不知道未來會有手機這東西。而我買到第一款手機的時候,也不會想到世界會被智能手機顛覆。如果我們在當時就設想未來的手機是什麼樣,追尋諾基亞的路線去發展,那麼我們做來做去還是難以超其窠臼。然後看看我們建築師,其實多少都有個窠臼在前,窠臼在前而不超越,建築師的創新是沒有的,最多隻是微創新

思考是開放的,建築也是開放的。

很多人問我,未來建築應該是什麼樣子,我也不知道。就像120年以前,如果你去採訪當時一個布扎體系的大師,我們可能不知道他是誰,你問他100年以後的建築是什麼,他一定想不到現在的建築會是目前這個樣子的。又如計算機技術的發展,比如參數化所創造的目前你們可見的建築文本,這在20年前我作為學生時根本想不到,可能那時的扎哈也沒想到。如果我們對未來的思考一旦有個固定的侷限,那麼我們就無法迎來豐富開放多變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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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之家——上海畫家住宅

正視非線性

每次聽到有人振振有詞地提到建築學本體,我就喜歡反問就一句話,“本體是什麼?”什麼是建築本體?在建築界裡無法像描述物理學那樣,用一句話根本說不清楚。說明建築學裡連本體這件事情都沒有形成共識,那麼討論就沒有辦法進行,本體不管是真還是假,首先應該是一種共識。而如果從思考範式來說,人們在討論建築本體的時候,不自覺就陷入了一種思考範式的陷阱——本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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樸素之——上海畫家住宅

在這個時代的科學界裡,本體論已經被看成一個落後的思考方式。那麼還在孜孜不倦地糾結著本體論和甚至還沒有達成共識的本體,這樣的思考並無價值。只要讀一點哲學發展歷史就知道,本體論的否定恰恰就是從科學開始。從海森堡到哥德爾,從統計力學到量子力學,所謂傳統思考範式下的本體概念已經崩塌。建築師們都會說本體這一句詞,甚至神聖化這個詞,一旦拋出追求建築本體,彷彿無需證明,卻鮮有人思考這個空洞詞語背後的真實。

我一直在各種場合講複雜系統的思考方式。在建築界裡應者寥寥。終於有一天有人在我的豆瓣上留言說,“你在建築界說複雜系統是件多麼孤獨的事啊”。本體論產生了決定論。決定論是一個事件引發另一個事件,事出必有因,而且都可以數學預測。“一隻南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熱帶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週以後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捲風。”蝴蝶效應的描述反應了量子力學世界觀,那個世界觀是以不同的概念為基礎,那個世界裡,物體的路徑,甚至它的過去和未來都不是明確的,決定論和本體論也是某種概念架構,可惜已經不合時宜了。而決定論和本體論的審美是線性的,簡潔令人著迷。但我們現在都知道,線性只是一個數學模型而已,不是真理也不是唯一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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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北—— 一號的地下森林

決定論只能在限定條件下比如日常解決一些及人的問題。我們面對的是非線形的世界,是非決定論和反本體論的世界。科學界和數學界,甚至我注意到一些文藝評論和歷史寫作都採用了新的思考範式,建築界還固步自封則有些讓人驚訝。大約是建築學持續相信他們一直以來保持的信念吧。這個信念約莫類似函數的限定條件,這讓建築學成為一個收斂的函數,這個看到的極限,使我們的創意受到侷限,這個造成極限的限定條件或者說變量就是我們的傳統思維,我們著迷這個看上去有好多選擇的變量成為我們難以突破的信念,也是我們從未質疑的概念。這樣的建築學就是個簡單系統,死亡如同極限是看得到的,在變量裡的求亡圖存都是無意義的掙扎。建築學根本應該是個開放的函數,是個邊界持續擴張的複雜系統。

現階段需要複雜性思考

以前光明城出了一本書叫《城市的衰退》,裡面舉了一大堆例子講城市的衰退。如果用複雜系統觀察,書中舉的這些例子都證明了一個觀點,就是當一個城市變成一個簡單系統的時候,它一定會被變成超級的複雜系統的周邊或更遠的地理空間或者虛擬空間所吞噬。所以這些城市的衰弱是正常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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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之眼

有趣的是,許多人會用許許多多的情懷給出結論,人們口中的定論和定義,充滿感情或者號稱客觀,但海森堡告訴我們,明確的客觀現實並不存在,這些結論其實不應該在這個階段給出。

我現在講的複雜性,並不是一個真理,是這個階段需要引入的思考範式。這個思考方式最直接的一個成果就是deep-mind打敗柯傑。但是即便是這樣,專家都不認為deep-mind是人工智能,因為真正的人工智能並沒有達到人工智能專家所設想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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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

人最了不起的地方不是計算能力,而是人有強大的思考方式。看到鳥,人們在想,我坐飛機是不是應該有鳥的姿態?看上去兩個不同的世界,兩條不同的事物,能不能把它給搭在一起?正是這樣的類比的思維方式讓人創造工具、創造建築、創造了衣服,慢慢地發展出農業、工業與現代科技。如果僅僅是把計算能力放在某個特定領域裡面,通過加強計算方法和算法來創造人工智能,那會被真正的人工智能專家嘲諷的,那還是超級版的簡單系統。

換換角度看建築史

這幾十年人類學和歷史學的寫作方法發生了很多轉變,與中國傳統的寫作習慣還是西方傳統的寫作方法相比都大相徑庭。比如《絲綢之路》,裡面已經不自覺地涉及到了開放性看歷史的立場,一個文明創新往往不是我們常識中以為的某個天降聖人創造的,不是一個族群的個人奮鬥,它其實是一種合作的冒險,社交活動或者生意,成功依賴於許多因素整合在一起的機率,氣候,病毒,遙遠的奢侈品,技術革新甚至某個冒失鬼的莽撞行為,得益於人的集思廣益,所有事件都是由其他更多事件觸發的。衰亡亦然。

一根骨刺儿:从线性思考到开放未来

紙房子

但我們的建築歷史寫作是很無聊的,它的寫作框架如果不進行革新的話,建築史寫作作為一門歷史學科的寫作,已經遠遠落後於歷史學科裡最新的寫作思維和方式。很多搞建築的人甚至沒搞清楚建築史首先是歷史還是建築的歷史這個問題,所以我們建築師的學術書籍的寫作思維都差強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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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書局

建築史學應該被重新定義。

而現在許多非常好的舊式建築學者,在思考上卻並沒有革新性地向前跨越。比如建築本身有慾望,這是一個非常感人的文學感慨,但它不是一個思考。因為建築沒有慾望,建築的慾望是寓意,是使用者,設計者,擁有者或旁觀者加諸一切作用下寓意而已。就像現在的女孩子喜歡LV包包,這LV包包並非是慾望,是慾望的表現形式罷了。

建築一開始一定是個必需品。

一個野人,在遠離山洞的地方搭了一個窩棚,他可以在這個窩棚裡過夜,這樣他再也不受體力的限定,距離的限定,危險的限定。就擺脫了山洞的限制。以窩棚為基地逐漸探索更為廣闊的世界。所以第一個建築是人類向未知世界邁動的第一個堡壘,這才是真正的革命。現在有哪個建築徹底的改變了這個窩棚的原始類型?每天有人說要顛覆建築要建築革命,那真叫無知。真正偉大的建築革命者是那個野人,那個我們的某個祖先搭了一個窩棚在荒原,這才是改變人類史的舉動。後面無論造的多高多大,都比不上那個野人的創舉。我們之所有今天的成就,是因為那個老祖宗開始,是從新石器時代的村落演變成第一批真正的城市開始,出現了意義深遠的創新。那些古老文明發展出來的抽象知識和心智技巧,塑造了我們對世界的概念,也影響了我們探索那些概念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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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分園”美術館——上海

羅蘭巴特在六七十年代已經說過作者已死。這是比我年齡都大的思想家的思考方式,對比那些年齡比我還小的人要求別人懂他的思考方式,高級多了。比如你在試圖理解我的時候,需要完全瞭解我的生活狀態嗎?或者你只憑感覺,或者覺得我和你某種預設的理想狀態勉強搭配,就可以認為你理解我了。這種理解可能真實,但是不完備,與此同時你又創造了一種新的認知,這種認知如果被接受,它在某種程度上又是一種新的真實,也算是我。我被你和其他讀者的理解不斷疊加出不同層次的關於俞挺的認知,複寫在文字中,網絡中,它們都是作為文本存在的俞挺。

許多建築師的思考並不夠,他們對自己不合格。但是我開始思考也不過是2008年,他們如果現在開始思考也來得及。在倫敦百無聊賴,跟著年輕人聊天,有個人很嚴肅的問我:“俞老師,建築可以評價嗎,同時代建築大師的水平有高低嗎,不同時代的建築師的貢獻可以評價嗎?”我後來想了想為什麼不可以評?回顧我們的歷史,歷史就是一個巨大的淘汰史,我們現在已經記不得梵高那個時代,哪個人獲得了法蘭西藝術勳章,漸漸地就連高更在我們的印象當中好像都不如梵高更偉大。無情的歷史總會把你當時認為非常了不起的人,以時間無情地過濾並推翻或者根本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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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美術館

一定要給予建築一個能立得住的一個定義,要經得起錘鍊,所以在倫敦人家問我建築怎麼評論的這個問題,花了一年才把2萬字的相關文章陸續寫出來,因為我要經得起錘鍊。事實上那篇文章並沒有那麼嚴密,在一些哲學家或者社會學者的眼裡會有些小漏洞,但重點是錘鍊的過程。

獨創從洗禮自身開始

經常有業主找我,要做個精神空間,因為覺得社會生活物慾橫流,缺少思考和力量,然後去找建築師去做精神空間。許許多多那種看上去偉大的精神空間,但是過一陣子你就會忘記了,是因為那些創作者沒有經過洗禮,沒有真正地對自己的慾望進行過反思。如果今天用混凝土做了一個類似於光之教堂的精神空間,轉手又去在油膩中年男的飯桌上,去對剛剛入道的年輕女孩子說一些不著調的笑話,這種創作者的精神作品難以屹立就好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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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之屋

建築師應該正視自己的虛榮,放棄利用別人成就自己偉業的投機取巧,真正地拿自己的建築作為工具去改變社會問題。要真正地深入各個階層包括底層去了解特定人群的困難,這個特定人群有可能是貧困問題,也有可能是普通人需要的東西。把建築學作為一個社會學討論的工具,讓大家不得不聚焦到弱勢群體、地域歧視、宗教信仰這一系列的討論中。比如宗教信仰,造一個混凝土的神聖空間,放一點圓形天光,不斷地去重複改寫已有的神聖空間的模式,這沒有意義。而應該好好的思考,跳出別人的範本,比如中國人的神聖空間在日常空間中稍作修葺就完全可以創造出來。

複雜系統不會給出答案,只是給出一個合適的思考。但前提要開放,要吸收足夠多的信息,有一些背景知識,可能和熱力學有關,和混沌學說有關,和醫學有關,和統計學有關,和信息學有關,和經濟學有關,如果不夠具備基礎知識的話,在複雜系統的思考面前會顯得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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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塔之家——上海

建築未來=建築師成功?

我少年成名,2001年的時候就有非常出色的作品,大的小的都有,那時年少輕狂,目高於頂,因為身邊的建築師其實也沒什麼好作品。人生就是如此,之後很長的時間裡面,我居然就沒有新的作品落成,大概有十年的時間,好像做了許許多多設計,也賺了點錢,但沒有有分量的作品建成,而你當年覺得那些沒有思想、沒有作品的很多建築師,卻漸漸做出了有力量的建築。自大其實就是自己的侷限。

那麼建築師的成功在旁人看無非是以下幾種來定義:

第一,體制內的成功,做到了院士,全國設計大師。第二種,西方認可的成功,獲得了普利茲克獎。第三點,作品被網絡廣泛傳播,成為大家關注的話題。我覺得這些成功之間並沒有高下之分,無非就是比誰的獎項大,普利茲克獎貌似很大,如果中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國的話,那中國的院士說不定就比普利茲克獎大,如果中國還是目前這個狀況,普利茲克說不定就比中國院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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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霸媽媽

然而這種有所謂標杆的成功其實並不重要,尤其如果把建築師的成就放到一個宏大的歷史當中。比如決鬥而死的伽羅瓦,他活著的時候沒獲過任何獎,也不是任何院士,他之於數學史是里程碑的,以至於我們根本不知道他活著的時候誰是當時成功的數學權威,比如那些成為法蘭西院士的人。但對很多人來說,人生一步步走到院士,一步步拿到阿卡汗獎,一步步拿到普利茲克獎,一個作品獲得10萬+的關注,一億次流量,這才是成功。我覺得這好像很重要,又不太重要,因為我們會因為成功的形式而忽略了成功的內容,或者高估了成功的內容。可能年輕人看到這些話會露出一種鄙夷不屑,認為我已經成為既得利益者來對尚未成功的年輕人冷嘲熱諷地餵雞湯。這其實也不重要,因為類似的話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懟過當時年紀比我大的建築師。

人生何處不嘲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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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那亞兒童餐廳,秦皇島

講了半天,我認為建築師的關鍵還是在造房子,造人類需要的房子,站在人類的一切社會活動上建造遮蔽物,這是我認為最乾淨的描述,隨著社會生活內容擴充,你會發現建築的一切複雜性都在上面擴展。如果真的要我來說建築的未來,也有一句:建築是個多麼華麗的工具,我們用它來創造夢想。

本期索引

檔案編號20190115

【74-2-1】地中海:地中海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海,歷史比大西洋還要古老。地中海沿岸還是古代文明的發祥地之一。這裡有古埃及的燦爛文化,有古巴比倫王國和波斯帝國的興盛,更有歐洲文明的發源地(愛琴文明、古希臘文明以及公元世紀時地跨亞、歐、非三洲的古羅馬帝國)。

【74-2-2】伽羅瓦:法國著名數學家。在他還只有十幾歲的時候,他就發現了n次多項式可以用根式解的充要條件,解決了長期困擾數學界的問題。他是第一個使用群這一個數學術語來表示一組置換的人。與尼爾斯·阿貝爾並稱為現代群論的創始人。在路易·菲利普復辟的時期,他是一個激進的共和主義者,並因此被逮捕、坐牢。21歲時死於一次決鬥。

【74-2-3】阿卡汗獎:阿卡汗建築獎是世界最具影響力的建築獎項之一,由阿卡汗四世於1977年創立,每3年評選一次。

本文圖片由Wutopia Lab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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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泰寧 | “築境思考”:語言·意境·境界

· 朱 錇 | 會心處的建築根源:自然建築

· 李保峰 | 一個建築師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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