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新劇原著《水妖》:歷史與現實的反諷遊戲

筆者按:早在2016年9月,外媒就曾報道好萊塢著名影星梅麗爾·斯特里普將與星戰導演J·J·艾布拉姆斯聯手製作劇集

The Nix。劇集改編自內森·希爾在同年8月出版的同名長篇小說,小說中文簡體版於近日出版,譯名《水妖》。

能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敲定改編,似乎也說明了這部小說有其獨到之處。電影網站IMDb給出的劇集簡介是:一個兒子為了洗清母親的罪名開始調查她不為人知的過去(A son investigates his estranged mother’s secretive past in order to clear her name.)。如果讀過小說你會發現,兒子的初衷不是為了洗清母親的罪名,而是要抹黑她;它的主題也不僅僅是探討母子關係,依託前者完成對歷史的思考與現實的觀察,或許才是它的最終目的。

梅姨新剧原著《水妖》:历史与现实的反讽游戏

讀完《水妖》後,我總是會回想起杜蒙在《寬寬與非人類》的結尾處展示給觀眾的畫面:難民、喪屍、警察,穿著滑稽的鎮民們和偽裝成人類的外星人齊聚在一起,伴著歌聲扭動身體,如同在上演一場盛大的節日狂歡。等到電影結束後,觀眾或許才會從寂靜中驚醒:這個看似歡快的場景竟是那麼瘋狂,那麼危險。

內森·希爾的《水妖》帶給了我類似的感覺。

這本書出版於2016年8月,同年11月唐納德·特朗普當選為美國總統,開始痴迷於推特治國的自我表演。《水妖》中關於民粹主義擁護者派克州長競選總統的片段或多或少都模擬並預言了這一事實。

但主打政治牌,滿足好事者對於選舉內幕的種種猜想並不是內森·希爾的目的所在——“激進嬉皮失足女教師惡意襲擊致盲派克州長!”腰封上這個極具關注度和煽動性的新聞標題背後,是一場跨越四十三年的謎題追蹤。從1968年的芝加哥遊行到2011年的佔領華爾街,沉迷網遊的大學助教薩繆爾穿行於歷史迷霧與家族創傷中,試圖用一本書揭露並醜化母親費伊的人生經歷,以此報復她在1988年夏天拋家棄子的行徑。

在主線的輪廓內,1968年芝加哥反戰遊行重新上演,史料和虛構共同演繹了一個理想破滅、現實被幻覺重塑的過程。1968年,美國民主黨全國大會在芝加哥主辦,數千反越戰示威者遭到了警察的暴力鎮壓。在示威者中,有垮掉派詩人艾倫·金斯堡,從舊金山、紐約趕來的嬉皮士,內森·希爾根據一張當時的歷史照片為《水妖》虛構出來的三位主角:反文化英雄塞巴斯蒂安、女嬉皮士艾麗絲和費伊。

梅姨新剧原著《水妖》:历史与现实的反讽游戏

《水妖》封面來源:1968年芝加哥反戰遊行現場

圍坐在一起的青年人表情或冷峻或迷離,國旗和白底黑字的標語被舉過頭頂,遠處是城市灰暗的身影。隨著調查的深入,薩繆爾發現這場運動中的幾位主角似乎從一開始就背離了運動的初衷。反文化英雄另有圖謀,自己的母親薩伊只是迷失在青春和革命氣息中的一員。無論是否有意為之,薩繆爾的視角內,逐漸誕生了這樣的問號:在這個理想與公正缺席的現實世界裡,嬉皮士運動是否真的如想象中那麼美好?

“盲人摸象的故事裡,通常被忽略的一點是,每個人的描述都正確無誤。費伊無法理解、或許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是,在許多虛假自我的背後,並沒有隱藏著一個真實的自我......那就是盲人摸象的關鍵所在:重點不在於他們是盲人,而是他們停止得太快,因此永遠也不可能知道還有更大的真相需要把握。”

如果問題確實存在,這段話則是內森·希爾給出的答案。在“嬉皮士運動”這具被符號化的象身上,失敗甚至陰謀也屬於它的一部分,只是部分歷史中的角色和歷史外的觀察者往往淹沒在被氾濫化的口號、沉醉於自我認同的想象中,停止去觸摸到全部的真相。這樣的答案也可以回應書中提到的佔領華爾街、回應MeToo、回應黃背心運動……

自然,在《水妖》中,1968年這場運動沒能留下什麼遺產。女嬉皮士艾麗絲在回憶起那段經歷時充滿悔恨和懊惱:“因為讓她感興趣的是這些曾經的人生苦惱,而不是她二十歲時打算為之奉獻生命的和平、正義和平權運動。”

彼時的反文化英雄塞巴斯蒂安搖身一變成為了文學出版商佩裡溫克爾,他是反諷與悲劇性最劇烈的化身,他深知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他扮演反文化英雄,也為警察工作,因為他清楚進步力量和權威都需要“可供妖魔化的對手”;他明白“這個世界早就放棄了啟蒙時代的理念”,然後轉身成為民粹主義者的競選顧問,利用薩繆爾和費伊為競選製造契機:“無論左派還是右派,他們都是同一種材料做成的。只是他(派克)的形狀更像導彈而不是薯片。”

對現實世界認知最為清晰的人成為了將這個世界推向懸崖的幫兇之一。只是佩裡溫克爾是否意識到,自己和那些沉迷遊戲與網絡社交的現代人沒有任何區別?彼此都身陷虛無之中,他不過把自己交付給了更高級的遊戲。

《水妖》的英文書名是The Nix,Nix來源於德文,譯名尼克斯。凱爾特傳說中把這種生物叫作凱爾派(Kelpie)。書中費伊曾給薩繆爾講述過水妖的故事——

“母親向薩繆爾講述魅魔(Nix)的故事。她父親的另一個鬼故事。最嚇人的一個。她說,魅魔是一種水妖,它會沿著海岸線飛行,尋找孩童,尤其是喜歡冒險、單獨出行的孩子。要是魅魔找到了,就會以一匹大白馬的形態現身。”

“事情就這樣繼續下去。被魅魔荼毒的孩子剛開始總會覺得害怕,然後是幸運,然後是迷戀。最後是驕傲。”

“在他最想因此聞名從而享受第一等的虛榮、驕傲和自豪的時候,馬會突然拐下通往城鎮的道路,奔向俯瞰大海的懸崖。它全速奔向峭壁,底下就是驚濤駭浪。孩子尖叫,拉扯馬背的鬃毛,哀號哭泣,但都無濟於事。”

梅姨新剧原著《水妖》:历史与现实的反讽游戏

《寬寬與非人類》電影海報

隨著真相逐漸被揭曉,薩繆爾開始在自己的意識深處“清洗母親的罪名”:她不是正兒八經的嬉皮士,不是所謂的“州長襲擊者”,沒有失足,離開丈夫和兒子是為了確認真正的自己。在《水妖》的結尾,這場被策劃好的鬧劇也得到了一個近乎“皆大歡喜”的結局:薩繆爾與母親和解,他開始著手寫一本為母親平反的書,出版商佩裡溫克爾的如意算盤也取得了成效。

回到《寬寬與非人類》,外星人扮演成人類的雙胞胎,以這種看起來非常容易讓人接受的方式入侵了地球。而內森·希爾給出的這個溫情結局如同杜蒙電影裡的那場末日狂歡,後者以匪夷所思又不被察覺的方式迎接末日,前者則在歷史已經失效,現實岌岌可危的狀況下再次沉浸到美好的幻覺中去。這個幻覺正是魅魔的最終形象,一匹蠱惑角色們進入自我安逸狀態的白馬,它的製造者既是佩裡溫克爾,也是薩繆爾和費伊,在現實世界中,可能就是手捧著本書的讀者,是成千上萬個沉迷在信息時代的你我,我們沒有意識到歷史的想象需要被打破,也沒有勇氣逃脫這樣的幻覺。

幸運的是,相比杜蒙從一開始就試圖操縱觀眾,讓他們在無意識中加入這場狂歡,內森·希爾時常用當代生活的種種真相敲打著讀者:你是否像女大學生勞拉一樣經常作弊,用社交軟件確認自己的情感需求?你是否像遊戲狂龐納爾糾結於沉迷虛擬和改變自我之間,最後還是選擇了前者?如果你是一位媒體從業者,你是否屬於寫出“激進嬉皮失足女教師惡意襲擊致盲派克州長!”的標題黨,藉此賺取話題和眼球?你是否明知消費主義是一個無底洞,還將大量時間和金錢投入其中?

如今,這些拷問成為了內森·希爾對讀者、對那些還未意識到危險的人慾言又止的仁慈,它構成了這部粗糙甚至低劣到如低像素般的文字遊戲中隱性又獨立的複雜情感:因為它是我們現實生活中最堅固的存在,卻也是最輕易就能傷害我們的部分,它以如此諷刺又傷人的姿態出現在小說裡,就好像在努力挽回那些已經騎上白馬或正打算靠近白馬的人,但與強大的幻象相比,它那麼無力。

至於由梅姨出演的劇集版將呈現出怎樣的面貌,擁有怎樣的結局,或許還要等到2020年才可以知曉。但小說寫給我們世界的結局已經敲定——

“所有銀行和政府在多年肆意妄為後開始清理賬本。輿論一致認為,每個人都欠了太多債,我們即將忍受好幾年的痛苦。但費伊心想:好的。事情大概就該是這樣。這大概就是自然之道。我們就該這樣找到回去的路。要是兒子問起,她就會這樣回答。到了最後,所有的債務都必須清償。”

這是《水妖》的最後一段話。沒錯,所有債務必須清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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