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子產是鄭穆公之孫,公子發之子,名僑。因為公子發字子國,所以自子產起,後人都以“國”為氏,被稱為“國氏”。鄭國“七穆”中國氏家族不是最強大,但卻因為子產,成為最有名的氏族。

還未成年之時,子產就已暫露頭角。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公元前565年,鄭國司馬公子發、司空公孫輒率兵伐蔡,取得大勝,還俘獲了蔡國司馬公子燮。鄭人打了一場勝戰,鄭人舉國歡慶。可作為司馬之子,年幼的子產卻顯得憂心忡忡:“小國沒有文德,卻有了武功,禍患沒有比這更大的了。楚國將來討伐,鄭國能不投降嗎?投降了楚國,晉國軍隊必然前來。以後晉、楚交相前來伐鄭,沒有四五年,鄭國不得安寧下來!”

聽了兒子這番話,公子發大怒地訓斥道:“你知道什麼?國家有大命,還有執政的正卿在,小孩子胡說八道,是要被殺頭的!”

此時,鄭國正卿為公子騑,即子駟。前一年,因為與鄭僖公無法相處,公子騑悍然弒君,改立鄭僖公五歲的兒子鄭簡公為君。這年4月,鄭國群公子試圖替鄭僖公復仇,殺死公子騑。可卻沒想到,公子騑搶先下手,將作亂的群公子全部殺死!殺死國君,又殺死了多位鄭國公子,公子騑可謂是權傾一時。公子發對兒子發怒,也是擔心兒子如此妄議國政,被公子騑知道後會惹來殺身之禍。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儘管子產之說無人理睬,但他的見解卻是真知灼見。此時,正處於晉、楚新一輪爭霸的關鍵時刻。這次伐蔡之後,鄭國就再度成了晉、楚爭霸的棋子,輪番遭受兩個大國攻打。直到公元前562年,晉悼公成功稱霸,鄭國才得以安定下來。

一個小孩就能有如此遠見,令鄭國當時眾多執政大臣都自愧不如,足見子產之才。因為從小與眾不同,子產在鄭國聲名遠揚,為他日後走上鄭國政治舞臺的中心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公元前554年,子產被提拔為卿士;公元前543年,在鄭國良氏與駟氏內鬥決出勝負後,在罕氏子皮的全力支持下,子產成為鄭國正卿,正式執掌國政。子產來當正卿,在鄭國可謂是眾望所歸。鄭國大夫們在談及鄭國未來之時,就說:“老天禍害鄭國太久了,一定要讓子產來平息禍患;不然,鄭國就要亡了!”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可在子產正式執政後,他的所作所為卻令人大失所望。子產執政剛一年,就引發了鄭人的集體痛罵:“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我其與之!”“褚”,通於“貯”,意即徵財產稅;“伍”,就是徵收田稅。子產上臺後就向鄭人徵收財產稅和田稅,一次增加了兩個稅種,這遭到了鄭人的舉國痛恨。

然而,從古到今,政府向天下人徵收賦稅幾乎就是天經地義之事。子產執政後,在徵收田稅之前,將鄭國所有田地都劃定疆界、為每塊田都修築水溝。把田地劃定疆界,避免無謂的爭議;為田地興修水溝,方便取水。再怎麼看,這都是子產的一項德政。怎麼子產一提徵稅,鄭人就恨不得殺之而後快呢?

這與周時的租稅歷史密切相關。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至少在周宣王之前,整個周王國內都實行古老的藉田制。藉田制下,政府把田地劃分成“公田”與“私田”:“公田”由農民共同耕作;所有耕作了“公田”的農民,都可以分配到一塊“私田”作為報酬。只要公田上的勞動任務完成,農民就可到自傢俬田上勞作,私田上的產出就不需要再交稅,完全歸個人所有。

藉田制下,農民們在公田上幫政府種植莊稼,私田則是他們付出勞力的代價,因此現代學者也稱這種租稅模式為“勞役租”。以前,鄭人只要付出“勞役租”就不用再交賦稅,可現在子產居然要計算鄭人的家產而收稅,測量鄭人田地來收田稅,怎能不叫鄭人恨之入骨?


子產讓人痛恨之處,還不僅僅是徵稅。

公元前538年,子產又推出一項新政:“作丘賦”。

在現代,人們常將稅賦視為同一事物。但在古代,稅與賦卻有不同內涵:稅主要用來祭祀、供養政府官員及其它政府日常開支;賦,則主要是用來充當國家的軍費。在執政初年,子產改革了鄭國的稅制;五年之後,又推出了徵收軍費的新政!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這再次引發了鄭國舉國上下的一片罵聲,大夫子寬為此前來勸諫子產,子產卻大義凜然地答道:“有什麼危害?苟利國家,死生以之。定下的改革大計,我是不會改變的!”

作為執政者,子產頻繁增加底層民眾的賦稅負擔,被國人痛罵再正常不過。

子產的“作丘賦”,史學家們常常與魯成公元年的魯國“作丘甲”聯繫起來。公元前590年,由於面臨齊國威脅,魯國在實行“初稅畝”政策四年後,又推出了“作丘甲”的新政。

“丘”,是西周時基層行政組織的名稱。《周禮·小司徒》:“九夫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四丘為甸。”“作丘甲”,依范文瀾先生《中國通史簡編》之說,就是一丘出一定的軍賦。舊時軍賦的徵收,都是以甸為基礎徵收;但由於齊國威脅過於巨大,魯人不得不以丘為基礎來徵收軍賦,以增加魯國的軍費開支。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子產推行“作丘賦”之時,楚靈王弒君篡位已三年。雖然楚國暫時還遵守與晉國達成的弭兵協議,但他卻頻繁徵召諸侯國參與盟會,還數次對吳國及其盟友發起攻擊。面對喜怒無常的楚靈王,與楚國比鄰而居的鄭國時常能感受到無形的威脅。此時的晉國雖說是盟主,在弭兵之會後卻一再對楚國採取綏靖政策;萬一楚國討伐鄭國,晉國又不來救援,鄭國憑什麼來來保護自己?

為增強鄭國的國防實力,子產不得不走上了與魯國同樣的道路:以丘為基礎徵收軍賦。這是弱國在亂世之下的無奈選擇,即便知道這是飲鴆止渴,也不得不為之!所以,子產才會說出了“苟利國家,生死以之”的話來。


作為眾望所歸的賢人,子產執政後頻繁加徵賦稅,讓鄭人對他大失所望。大夫子寬就此而評價:“‘國氏’要先亡了吧?執政者立法如此涼薄,最終還是要敗在貪財上。以貪婪立法,會有什麼好結果?”“國氏”,就是指子產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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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寬對於子產的評價,三百多年前周厲王也曾得到同樣的評價。可無論是周厲王還是子產,如此“貪婪”的緣故都不是為了自身,而是為了社稷的存亡。因為子產執政後的稅賦改革,鄭國從上到下都在詛咒他,足見子產執政之難。

對比後人對子產的高度評價,親身經歷子產執政的鄭人卻是如此態度,令人驚詫。其實不要說鄭人,先於鄭國進行賦稅變革的魯國,也遭遇了國人的反感。

公元前589年,晉國聯合魯、衛、曹三國攻入齊國,在鞍之戰中大勝齊軍,直逼齊國都城臨淄。此後,齊國被迫簽訂了城下之盟,被迫同意返還侵佔魯國的汶陽之田。可公元前588年秋魯人接受汶陽之田時,汶陽人卻不願迴歸魯國,居然與魯國武裝對抗。最後,魯國不得不派出叔孫僑如率兵圍攻,才順利地將汶陽接收過來。汶陽之地原本就是魯國的,汶陽人也本來就是魯人,可為什麼當汶陽迴歸魯國時,汶陽人會這麼抗拒?

核心就在於魯國推行了“初稅畝”與“作丘甲”之後,魯國底層的賦稅負擔遠遠高於齊人。早在管仲時期,齊國就實行根據土地肥沃程度不同徵收不同田稅的政策。汶陽人在齊國治下時,也得益於管仲改革,賦稅負擔相對較低。可一旦迴歸魯國,不但依據“初稅畝”政策要上交20%的稅,還得根據“作丘甲”另外上交軍賦!齊、魯兩國賦稅制度一對比,汶陽人究竟是更願意做齊人還是做魯人,傻子都能作出抉擇!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子產上臺後,所採取的賦稅改革與魯國當年這麼類似,也難怪鄭人會這麼痛恨子產了!


不過,在子產執政三年後,形勢卻發生了大變。當年恨不得要殺死子產的鄭人居然轉變態度,開始歌頌起子產來了:“我有子弟,子產教導他們;我有田地,子產使之增產。子產死後,誰能接替他?”子產去世時,鄭國百姓更是舉國痛哭:“子產離我們而去了,百姓將來依靠誰啊?”

為什麼民眾會先罵子產,數年後卻開始讚譽他呢?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核心在於魯國“初稅畝”與子產“田有封洫,廬井有伍”改革存在本質上的差異。

魯國的“初稅畝”,並沒有改變魯國的田制。魯國人只是簡單地在原有藉田制十分之一的公田之外,再對農民私田增收十分之一的稅,所以魯國底層農民的稅收負擔自“初稅畝”後就翻了一倍。

藉田制下,因為土地沒有完全分配給農戶,所以農民在公田上幹活時,政府不告知農時,則農民都假裝不知道;不告知農事,農民乾脆就無所事事。如此狀態下,生產效率當然極為低下。魯國政府沒有針對藉田制的弊病變革,卻一味增加農民的賦稅負擔,所以才會造成底層民眾的反感而離心離德。汶陽人因此而不願再做魯人,就是因為如此。

但是,子產的“田有封洫,廬井有伍”改革則不同。“田有封洫”,是指子產將田地都劃分了疆界、修築好灌溉的水溝。之所以要這麼做,就是方便將田地分配到戶,然後“廬井有伍”——每家每戶都徵收田稅(“廬井”,即代指農戶;“伍”,即田稅)。與魯國“初稅畝”最大不同之處在於,子產是變革了藉田制,將田地全部分配給了農戶,不再有公田、私田之分。這也就意味著,農民不再需要付出“勞役租”,而改交“實物租”——田稅。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改革之初,鄭人不習慣從“勞役租”向“實物租”的轉變,誤以為增加了自身負擔,所以才會對子產罵聲不斷。然而,在土地完全分配給民眾後,民眾勞作所得大多歸於己,生產積極性大增,使得土地生產效率大大高過藉田制時期。所以三年過後,鄭人都發覺雖然由“勞役租”改成了“實物租”,但田地上的產出卻增加了許多,這才體會到了子產改革的好處!鄭人都切身體會到了改革的紅利,才會由衷地讚歎“我有田地,子產使之增產!”


子產所處的時代,正是東周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東周諸侯國,強者愈強、弱者愈弱的馬太效應現象越來越明顯。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強大的諸侯國,利用自身的強大,不斷加強對弱小諸侯國的壓迫。這使得眾多弱小諸侯國為了應付越來越大的外部壓力,不得不增加國內民眾的賦稅,來應對外部威脅。公元前594年,魯國實行“初稅畝”;不到五年,又進一步“作丘甲”。

子產的“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及“作丘賦”改革的目的本質上也是一樣。但不同之處在於,子產是在民眾和國家都能享受到改革紅利的情況下,完成了鄭國稅賦的變革,使得長期處在晉、楚兩個大國狹縫之中的鄭國,能繼續頑強地存活下來。

子產“廬井有伍”改革,與魯人“初稅畝”,其改革實質一樣嗎?

亂世之中,鄭國和魯國都增加了民眾的賦稅。魯國“初稅畝”和“作丘甲”之後,遭遇了民眾的反感,汶陽人因此而拒絕再作魯人。鄭國子產的“田有封洫,廬井有伍”和“作丘賦”改革,短期也遭遇民眾普遍咒罵;但是長遠來看,由於子產的改革實現了民眾與國家同享改革紅利,最終贏得了鄭人的一片讚譽之聲。

這才是子產能被後人推崇的根本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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