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固老街，過往的數百年裡都曾是城固縣城的中心。
初識，是在老街北口水果攤買城固蜜桔，順便朝這個路面坑窪、房屋破敗的街道掃過一眼。城固蜜桔在陝西赫赫有名，最好的產桔區被開發做生態旅遊：桔園景區。
沒多久又去城固辦事，恰是午休時間，我和劉銳先生去了離縣政府三公里的漢丞相蕭何墓。廟門未開，問了旁邊的村民，說只有初一十五才開，我們只好在滴滴司機怪異目光的注視下拍了兩張照片。等再回到老街北口時候，司機遲疑了一下問：你們是不是來盜墓的？
時間尚早，我們決定去老街轉轉。
城固老街的北段現名中山街，大抵是為了紀念民主先驅孫中山先生，這樣的推論我是有根據的，因為隔斷老街和政府的街道就叫做民主街。老街的南端叫南街，極短，大約只有一百五十來米，再右拐是大西街和西關街。分開中山街和南街的是建於清朝的鐘樓。鐘樓的青磚底座是關中風格，其上的塔卻是涼亭模樣，兩種建築搭配在一起，造型奇特，奪人眼球，但我看來沒什麼美感。
老街有兩處宗教場所。北端是大門極窄的城隍廟，這可能是全國最窄小的廟。門口堆滿了垃圾，破舊的木門掛著鎖，原因和蕭何墓一樣，廟管只在農曆初一十五開門。另一處宗教場所天主堂在南街和大西街拐彎處。在當年寸土寸金的商賈重地，這一中一外兩位神仙能在這裡有個安身的蝸居，已經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中山街上有不少文革時期仿蘇式建築，與我記憶中小學時家附近的工人文化宮和人民大會場樣貌頗為相似，只是家鄉的那些建築早已被改的面目全非，而這裡的略好一些，雖然破敗不堪，但至少保留著原始的樣貌。
路邊不少賣菜的。這些菜基本沒有什麼賣相可言，多是歪瓜裂棗。放到大城市是沒人要的，都市人講究“品相”，於是各種抹了藥、化了妝的菜進了都市人的嘴，舒服了眼睛，傷了身體。而這些醜陋的原生態的蔬菜就成了老街居民的日常菜，健康，鮮嫩，水靈。
三合板將就做的菜攤上隨意的摞著幾堆菜，地上用粉筆潦草寫著菜價。白菜大多還沒包住心，散亂的碼著。本地人氏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來的胡蘿蔔，都是拇指粗細、食指長短，十分袖珍。墨綠的菠菜，細杆小葉，胡亂拿草繩捆了。西紅柿，紅的、黃的、綠的、大的、小的、開口的、有傷疤的胡亂堆在一起，任憑顧客胡亂翻騰，老闆身邊已經有了三、四個摔到地上淌著汁水的破西紅柿，看來晚餐基本上就是西紅柿了。有買菜的說笑著搞價，拿了菜扔下兩三元錢揚長而去。賣菜的也懶得走過去拾，就斜著眼看，別被別人撿跑了就行。
紐扣攤，在門前擺上木格子再蓋上一塊玻璃，這就算是貨櫃，裡邊放滿了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紐扣。這是我十歲前在布匹服裝市場常見的小生意，源於上世紀八十年代時大家的衣服多是買布找南方裁縫縫製。差不多顏色的布料、雷同的質地，於是不同顏色和形狀的紐扣成了每個人對自我個性的彰顯，而我很喜歡站著攤前貪婪的欣賞這種隨機的美感。
一堆老頭坐在黑乎乎的門洞前，那裡擺著七八張低矮的木桌，外圍的老頭們或蹲或圪蹴著看內圈的老頭打葉子牌或者撲克，人群裡不時掀起鬨笑和罵聲，偶爾有人發脾氣掀了桌子，但很快就又喜笑顏開的坐下繼續打牌。
再朝前是小賣部，依然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感覺，櫃檯堵著門，屋裡一片漆黑，小小的玻璃裡邊擺著幾包煙、幾瓶綠瓶子簡裝酒和塑料打火機。不管有沒有生意，胖老太太坐在旁邊抱著大胖孫子，哼著歌曬太陽。
劉銳看到好幾輛三輪車在賣風乾肉，似乎是雞腿，又比平常雞腿大的多，過去詢問，攤販說是風乾山雞腿。我猜可能是美國的火雞腿，不然哪裡來這麼多的山雞，而且還敢公然叫賣。
魚鋪，老闆把為數不多的魚隨意放在大小不等的臉盆裡，不少體型略大的魚只好以怪異的姿勢儘量將自己擺在水裡，露出盆沿的尾巴早已曬乾，幸虧現在是冬天，沒有蒼蠅的騷擾。男老闆罵罵咧咧的把死魚一條條刮鱗掏內臟，有人買了最好，實在不行就風乾凍幹，味道應也不錯。
賣牛肉的肉案上放著一個睜著眼睛的牛頭，恰有一片極速飄過的白雲和藍天在它的視網膜上飄過。雖然常吃牛肉，這牛眼也和善，但還是於心不忍，只好快步走過，默唸數聲“南無阿彌陀佛”。
燒鍋酒坊門口，幾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大口小口的咂著酒，在冬日的陽光下，茶缸裡似乎冒著溫熱的氣。一個戴著石頭鏡的老者打著醉嗝大聲說“我有點喝多了，這事呀，是你不對，我得說說你！”口音裡帶著些中原味道，但更多的是本地話音，另外一個臉蛋凍的紅撲撲的瘦弱男子，重重的把缺漆少釉的搪瓷缸墩在條桌上，扔下兩塊錢，氣哼哼的走了。
好多年沒見過賣中藥的地攤了，一張塑料布，上邊擺滿奇形怪狀的植物根莖、風乾的動物屍體，有些能辨認出來，比如穿山甲、蛇、黃鼠狼，還有牛馬等那些大型家畜的風乾生殖器。被這些動植物乾屍簇擁在最中間的是一隻虎爪，骨骼粗大，趾爪堅硬鋒利。劉銳有些動心，問我真假，我憑直覺認為可能是假的。結果走完半條街，就見到四家藥攤，每家都有一隻虎爪，劉銳說：“發現沒，如果是真的，現在已經能湊一隻老虎了！”我說所以應該是假的，估計淘寶上都有賣。
想起我曾經被朋友送了一大罈子藥酒，裡邊有一條很大的眼鏡蛇，我不是很喜歡喝酒，但還想看看這蛇。結果小心翼翼的把蛇從酒裡拿出來，發現竟是一條惟妙惟肖的塑料蛇。我心裡暗恨這造假的實在是缺德，不過想想他倒也算是做了善事，沒殺生。
大西街和西關街不少門面很小的服裝店，幾乎所有的衣物都掛在露天，標價便宜點讓人咋舌：一條牛仔褲從十九元到三十九元不等，棉衣普通的也就八十八元，好點的不過二百來元。一家店內，中年婦女在試衣服，老闆旁邊幫著擺弄鏡子、抻袖子，一個買的認真，一個賣的認真，門坎上蹲著的男人應該是陪同購物的丈夫，皺著眉頭咂煙，看來無論哪個階層，哪個年齡，陪女人購物，都是男人最大的痛苦。
終於走完了西關街，前邊遠遠的能看到城固縣中醫院，老街算是走完了。
城固老街，這是一個活化石般的街道，充滿了生活氣息，完整的保留了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築和常見業態，以及很多國人曾經對那個大時代的記憶。時下不少地方都在大建人造古街、古鎮，想做成既有歷史，又有人氣的景點。對比這裡，真是可笑的行為。城固老街為國人保存了一段活生生的歷史記憶。
隨手上網查閱資料，城固縣2017年2月發佈了《城固縣鐘樓老街棚戶區改造項目》的招商公示，據說已經有企業報名並完成了調研摸底工作，看來這老街終將和城固人民說再見的。
其實覺得蠻可惜，老街拆了，城固人便喪失了一個城市獨有的記憶，城固縣城就和別的縣級城市一樣成了沒有回憶的城市；但如果不拆，老街的房屋已經老化的和居住其中的老人一樣，都已搖搖欲墜，隨時會發生火災和倒塌的事故。
如果拆除，我所期望的是不要全部拆除，然後建設起嶄新的復古仿古商街。不如留一些地方，修舊如舊的讓老街的建築繼續活著，讓城固人的記憶繼續活著，讓來自四面八方的遊客能看到自己兒時關於那個改革開放初期時代的記憶，畢竟這樣的老街在中國已經很少很少了。
可是看看照片裡那些素昧平生、擦肩而過的老年人，我又有些矛盾，即便保留現狀，但如果進行旅遊開發，隨著遊客的增多，原有固定的街區生活的生態鏈會被打破，那麼這些耄耋老人原本低成本的無憂生活，親如一家人的鄰里關係，又將去哪裡找尋？能給他們留下這處鬧市裡簡陋卻足以溫飽容身之地，雖然頹敗，但歲月悠緩，冬陽溫暖。
其實我只是一個外人，各地都有自己的發展規劃和初衷，我所擔憂的歸根到底也都只是杞人憂天罷了。天下大勢，浩浩蕩蕩，迎新除舊本就是歷史規律。宇宙裡一切都有終結，就連宇宙本身都有終結，何必徒勞感傷。
老街，老去的是歲月的痕跡，不老的是人間的輪迴更迭和一個大時代的記憶。
完稿於2018年1月春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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