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夏天某天，北京民族宮門口一幫男女老少自發地圍起來。擠不進去的人嚷嚷，“幹什麼呢這是？”穿過人群，裡頭是幾個穿著白底紅字T恤的工作人員，頭頂一個橫幅“TTT公司義務服務日”。
仔細一看，T恤上寫得是“替您排憂、替您解難、替您受過”，原來是這麼個3T（替）啊，眾恍然大悟，探出個腦袋，問起愛情上、事業上、生活上那些困擾自己的大小問題來。
員工一號，濃眉大眼，長得很是正派；員工二號看著還年輕，頭髮已經“地中海”了；員工三號一雙笑眼眉毛耷拉著。幾個人都很熱心，嘴皮子也溜，對著急於解答人生重大問題的群眾們，那是一頓神侃。
旁邊的攝像機積極地工作著，偶爾有人問起來，旁邊人就解答了，“哎！拍紀錄片呢這是！”
如同氣功熱、黑白電視機和各種光怪陸離新現象一樣，3T公司毫無障礙地被八十年代的人們接受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是一部虛構電影的拍攝，3T公司由原作作者王朔創作出來，員工一二三號分別是張國立、葛優和梁天，導演米家山。他們正在日頭下忙活的這部電影，叫《頑主》。
當年《頑主》在北電放映時，米家山回憶從《憂心忡忡的說》音樂出來，現場就是笑聲掌聲連篇。
歌詞：電視上的廣告時間越來越多，就像你那無法把握的黃金時刻。
而到了今天，3T公司已經成為了暗號，流竄在那些想顯得自己酷一點的年輕人中間。
導演米家山還在自己的微博@米家那個山，問起公眾號“公路商店”出售的3T T恤有無版權問題。淘寶上這件衣服好評如潮，同款就有好幾家在賣。
“聽朋克好些年的小白臉兒跑來專門給個好評”“穿著3T T恤去聽腦濁LIVE簡直絕了，我就是頑主兒！”或是復讀電影的經典臺詞，“我就不能庸俗點兒嗎？”
米家山的版權疑問沒有下文，換了個人可能已經鬧上法院了。他的氣質就和《頑主》這部電影一樣，鬆弛，混不吝。
有人說他好像還活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也難怪現時現地，仍有無數人，試圖鑽進米家山和王朔的《頑主》裡，去尋找八十年代的密碼。
高空自行車
北 冰 洋 汽 水、弗 洛 伊 德 和 時 裝 秀
《頑主》像個熱鬧大遊樂園，在裡面散步的人，總是一抬頭就會看到一個時代符號。
比如張國立飾演的於觀，和百貨公司手絹櫃檯組長劉美萍這一段，手上拿著的是現在炒得火熱的“老酸奶”，畫面右側的塑料週轉箱裡，瓶身上一頭北極熊的北冰洋汽水，一瓶瓶碼得整整齊齊。
“沒喝過北冰洋汽水不叫頑主”，這種論斷估計就是從這兒起來的。
“作家”寶康，希望設立一個文學獎項，給自己貼金，雖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發表在小說群上的《東太后傳奇》。
於觀建議，“咱們把獎分為一二三等，這特等獎為空調，這個您自個兒得。其它各類為不同檔次的傻瓜相機。”傻瓜相機作為中國人最早用照片記錄生活的工具，在那個年代剛剛時興起來。
葛優飾演的楊重，受肛門科大夫王明水委託，陪他沒空理會的劉美萍。楊重為了博一個好印象，扯了一堆看似高深的東西。連打噴嚏都能解釋成“鼻黏膜受到刺激而引起的一種猛烈帶聲的噴氣現象”。
劉美萍的眼神越來越崇拜，楊重遭不住了，出於“3T公司的職業道德”向馬青和於觀求助，自己記住的所有外國人名都說光了。電話線那頭，兩人給他支招，“你跟她說尼采”“用弗洛伊德過渡一下！”
楊重穩了下來，回到桌前撿起話頭，“哎，弗洛伊德說，當兒子的都想跟自個媽結婚，對不？”
不管有意或是無意，《頑主》確實留下了那個時代哲學熱、弗洛伊德熱的樣本。而影片中最值得載入影史的一幕，應該是米家山在王朔原著以外，完全原創的一段時裝秀。
在北京國際展覽中心的老館裡，整個景搭得可以說簡陋。T臺上，京劇扮相的紅臉白臉、戴著未來風格黑超的模特、頭纏白布的農民、戴著瓜皮帽的的地主、穿白袍的先生、肌肉發達的泳裝女孩、孫悟空……無視時空一股腦地狂歡，其中一些互相對峙、吹鬍子瞪眼的動作設計也耐人尋味。
穿過這些大大小小的符號，向深水區深吸一口氣扎個猛子，你會看到那些找上3T公司的人們困惑的問題，有些可能已經是“不成問題的問題”，有的在當時，可能只是剛剛開了個頭。
哥 們 就 喜 歡 庸 俗 的
“我真不自由啊！”“我他媽活著真沒勁兒啊我”，疑似“無病呻吟”，找不到精神出口的人，也把希望寄託於3T公司。
“不瞞您說，長這麼大，我還沒做過回主呢我。”這問題，3T公司又怎麼解決得了？於觀三言兩語打發了，“我說，人民可一直在當家作主的呀。”
為了“自由”問題槓上的兩個人
也有來問很實際的問題的，譬如肉價上漲，“實事求是講，人民生活水平是提高了，過去您沒覺著肉貴那是因為過去您壓根不怎麼吃肉，割二毛錢肥膘就全家包餃子了。”
有不想被領導的兒子影響工作調動的，“我建議您還是去找領導好好談談，到他家去，耐心地、和顏悅色地談談。不要拎點心匣子，那太俗氣也不一定管事。"
也有開闢瞭如今“戒色吧”這一魔幻組織先河的，楊重給出的解決方法更是絕，
“不要過早上床，熬得不頂了再去睡。內褲，內褲要寬鬆，買倆鐵球轉轉，天亮就起……實在不由自主就當自己是在老山前線一人堅守陣地，守得住光榮，守不住也光榮！”
不過幫人排憂解難的三位頑主，到頭來發現還是自己身上的問題，似乎更大一些。
經理於觀的父親，對他幹這麼個不著四六的事非常惱火。他先是找到了3T公司大鬧了一場，馬青和楊重來解圍，說於觀最近常常被誇幹好事。老爺子哪吃這一套？抖著手指罵他們一夥騙子，“笑話，要你們替人解難，那還要XXX幹嗎？”
回到家後，父子倆你來我往了一番，最相持不下的就是，青年人到底該是什麼樣子。老爺子還深陷在老山前線英模團年輕人的英雄事蹟中，對自己兒子恨鐵不成鋼，怎麼不多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
被問到每天干什麼時，於觀說“吃、喝、說話兒、睡覺，和你一樣。”父親的那些崇高想象，讓他兜不住發笑，“非得繃著塊兒堅挺昂揚的樣子才算好孩子？我不就庸俗點嗎？”
堅挺昂揚的人是人生的主角，但頑主們甘心成為配角。在和手絹櫃檯組長聊天時，楊重說，
“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就是踢足球。
一大幫人在這跑來跑去，
也許你整場都踢不進一個球去
，但是你還得玩兒命踢，
因為觀眾在玩兒命地喝彩打氣。
人生就是跑來跑去的，
聽別人叫好。”
米家山和王朔想不到的是，時隔二十多年，由葛優在《我愛我家》中飾演的“後進青年”，會因為生無可戀的姿勢引起年輕人的共鳴。
不過這次，大聲說出“我不就庸俗點嗎”的不僅三個人，而是舉著“喪”“佛系”“人間不值得”種種標籤的一代人。
頑主們不孤單了，雖然他們似乎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叫“老炮兒”的物種。
我 就 是 一 傻 波 依，您 甭 為 我 費 心
二十多年前，頑主們還是試圖抵抗過。
片中有個德育教授趙堯舜的角色，和頑主們在時裝秀那場戲有過照面。後來幾個人在電視上又看見了他，正在大學開講座，講到幾個“墮落”的年輕人，似乎就是在暗示“頑主”，“我勸他們，多交些朋友。”他擺出苦口婆心的面孔，“他們說，朋友無非兩種，可以性 交的和不可以性 交的。”
幾個頑主哪受得了這個氣？他們決定揭穿這個道貌岸然的德育教授。在大街上他們假裝替德育教授約到了一個女孩子，次日長城飯店見，哄得德育教授心花怒放。小說中，德育教授真的去赴會了，而電影中，為了挽救教授的形象，赴會這個情節被刪掉了。
儘管被擺了一道，德育教授仍然堅持不懈地想做一個青年導師。他覺得年輕人應該痛苦，“痛苦才有救”。於觀說，“我們沒什麼煩惱，從來不看書，也就不煩惱了。”
德育教授諄諄教誨，“一點煩惱沒有，也未見得就好，那不成了白痴了嗎？”
小說裡幾個人被德育教授教育後，氣得要命，試圖上街去打人，“肆意衝撞著那些頭髮整齊、褲線筆挺、鬱鬱寡歡的中年人。”
馬青衝在前頭，晃悠拳頭說，“誰他媽敢惹我？”但一個“鐵塔般”的小夥子聽聲走過來後，馬青上下打量一眼，瞬間改換說辭，“那誰他媽敢惹咱倆？”
頑主的抵抗基本僅限於此了，舉手投降，消極反抗。
回到2019年，德育教授們變換了面孔，依然無處不在。他們發表的演講名稱叫《這一代年輕人正在毀於XXX》《90後你為什麼不XX》。
對於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教誨，年輕人或許只能像楊重那樣說一句，“我就是一傻波依(連讀為B)，您甭為我費心。”
影片結尾，3T公司被人擺了一道必須關閉，頑主們的創業宣告失敗。
但就在同一時間的1988年，另一個年輕人現實中從杭州師範學院畢業，十年後創辦了一家公司，名叫阿里巴巴，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
《頑主》開頭穿著“沒有外匯券”T恤的外國人
在這個年輕人創辦的網站上，我們可以快速購買3T公司的T恤或其他的東西。
米家山不了了之的維權微博
那時候通過電影中的廢話、笑話和髒話，宣洩掉的壓抑情緒，如今或許仍然存在，只是我們選擇在不停地購買中發洩出來，最終那些情緒似乎消失於無形。
換句話說，我們成為了自己的3T公司。永不關張，全年無休。
3T停業後門口排起的長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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