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作文,布衣自在

读书作文,布衣自在

兩年前的夏天,驕陽似火,城市如同一個碩大的烤箱,身處其中,人懨懨的,莫名地煩躁。

有人推薦去鷂落坪,說那裡尤其適合避暑。鷂落坪坐落在大別山裡,是嶽西縣的一個村莊,四周峰巒疊嶂,溪流淙淙,即使盛夏,也涼風習習。住在山頭一戶農家,極目遠眺,滿目湛藍的天、流動的雲和轟轟烈烈的綠,在這裡避暑,不僅賞心,而且悅目。

我知道,嶽西除了鷂落坪外,還有個避暑的好去處,石關,更是一個“天然氧吧”,被稱作“夏天喝熱稀飯不淌汗”的地方,現在已經成了中國國家舉重隊的訓練基地,據說,國家舉重隊每有重大比賽,必到石關封閉一段時間,之後定能取得驕人戰績。神了。

嶽西不僅是一個神秘的地方,更是盛產“神人”。

我做副刊編輯的時候,經常收到一個嶽西作者的文章,叫儲勁松,文章都不長,1000多字,似乎專門為報紙副刊量身創作。他的文字,無論什麼題材,都帶著一股山野氣,字裡行間卻有著山中隱士的暢達和通透,隱忍卻又自信。做編輯的,最喜歡這樣的稿子,幾乎不需要做任何改動,而且在編輯的過程中,總忍不住多讀幾遍,案牘之勞隨之煙消雲散。文字有這樣的功效,也是神了。

更神的是,有人告訴我,就是這個儲勁松,有一年在全國各地報刊上發表300多篇文章。即按一天發表一篇算,約等於一天發表一篇,這樣算來,一年少說得寫400多篇。我在心裡暗叫一聲:“非人類”。

幾年之後,見到儲勁松,問他,他和我差不多黑的臉羞赧了一下,輕聲說:“那一年,發了500多篇”。你說神不神!

在鷂落坪的時候,晚上在山頂獨坐,風吹松濤,月朗星稀,便想等大雪封山時,能帶幾本閒書,躲進山裡,圍著爐火,裹著棉被,再有一壺清酒,雖無高士之識,但畫虎不成,總可作出高士之姿了

可惜,俗事羈絆,總不得成行。

一日,收到儲勁松的一本新作,偏偏就叫《雪夜閒書》。他在《跋》中寫道:“下起了雨,是山中晚雨。雨從衙前河走過,無數只小銀魚在水面跳躍。風起了,獅子峰和岸柳的倒影波盪奔競,人間安靜了下來。這樣的日子適合讀書,古老的書,也適合寫文章。”我之心心念念,他卻悠然自得。

勁松說,“野史如野食,有幹蠶豆香。”你該能想象出,儲勁松在大別山裡夜讀閒書的悠然之態,真能把人羨慕死。他顯然深得讀書三味,不僅讀野史,包括讀前人各式筆記,都須在山居,午後或者深夜,一燈如豆,蟲鳴如斯,手邊未必真有幹蠶豆,但每一粒侵染了時光的文字,就是蠶豆,或者就是籬笆邊上悄然開著的蠶豆花。古人捫蝨而談,讀者會心而笑,如果遇上飄雪,那是再好不過的。所以,儲勁松在品咂和比較了《幽夢影》《世說新語》《婆羅館清言》《東坡志林》之後,喃喃自語“清談文章,紙上讀來靜如長天爽月,紙背後卻是一團殺伐陰森之氣”。不知那一刻,他是否有振衣而起的衝動?

读书作文,布衣自在

讀野史,讀小品,讀筆記,都須有一顆閒心,才能讀出文字背後的意味,也才能看出作者躲到文字裡面的狡黠。比如,他讀《次柳氏舊聞》,讀到唐玄宗剛當皇帝時對姚崇宋景之類大臣故老恭敬有加時,一眼就看出了春秋筆法後面的微言大義,“縱覽二十五史,盛世時,皇帝待大臣都如貴賓,而在亂世如殷商末路,大臣哪怕是宰相、皇叔,在皇帝眼裡也不過是一條狗。”讀野史的妙處就在於找到被正史故意忽略的細節,從而得窺歷史的弔詭,“《舊聞》對唐玄宗貌似褒揚,實是指責。”這樣的讀法,再“閒”的書,都能撥雲見日,感受到惠風所夾雜的嘆息,“筆如刀,墨如血,讀古人的書,得長兩個心眼。”他多的,何止兩個心眼?

《雪夜閒書》凡140餘篇,短則寥寥數言,儼然讀筆記的筆記,長不過千字,卻是用古人的酒澆自己心內的塊壘了。細查文章所涉及的書目,正史之外,各類野史筆記古籍上百本,不但門類眾多,內容龐雜,關鍵的是儲勁松能從一株植物、一處地理、一個人物、一句臧否、一段官司中讀出帶有鮮明“儲氏風格”的料來。他讀《神異經》,嘲笑古人“好大言”,對書中所載千斤碩鼠、長有一丈刺的大板慄、樹高千丈大不以為然,“古人吹牛的本領,今天的牛皮匠恐怕只能自嘆不如。”他讀《大風歌》,讀出的是先秦古詩遺風,《垓下歌》就有濃濃的《楚辭》味,“可惜是英雄末路的悲涼一嘆”。由此,他隔著時空和已故學者章培恆握起手來,只因為章先生認為兩詩都是悲音,劉邦是抒發勝利者的悲哀,項羽是抒發失敗者的悲哀,如此,獨具慧眼的何止章先生?

再由此,儲勁松轉身步入正史,從《史記》中品評項劉二人的成王敗寇,“楚漢交鋒,我以為,其成敗實質在於項羽放不下而劉邦放得下,其他不過是末節罷了”,所以,勁松直言“劉邦算不得大英雄,卻是個真皇帝”,項羽卻“真不知書、不知史、不知兵”,一本煌煌《史記》,竟被他一語點破。

读书作文,布衣自在

曾經一年發表500多篇文章的儲勁松

無論讀正史還是野史,不管讀古人筆記還是詩詞,最難的是在不疑中讀出疑來,這不但要慧眼,更需要慧心。否則,讀再多的書,不過是“掃碼器”罷了。從這一點看,《雪夜閒書》當然不閒,讀者從儲勁松文字的背後,當能看出他讀書時的內心波瀾和屢屢發問。《清史稿》記載關於皇太極名字的由來,“初,太祖命上名,臆制之,後知漢稱儲君曰‘皇太子’,蒙古嗣位者曰‘黃臺吉’,音並暗合。及即位,鹹以為有天意焉。”翻閱正史,大凡聖人、皇帝出生,要麼天降祥瑞,要麼自帶異像,哪怕市井無賴劉邦,也要被編撰出劍斬白蛇的傳說,非如此不足以凸顯其異於常人天命所歸。這些,當然騙不過儲勁松的眼睛,“僅從字面意思理解,這話大有問題。”一番解剖,戳破墨寫的歷史,“所謂皇太極的名字是努爾哈赤無意中所取,‘有天意焉’云云,全是鬼扯。”

读书作文,布衣自在

儲勁松的《書魚記》

欲別偏聞鷓鴣催, 竹籬問罷又柴扉。讀書得儲勁松這般境地,才稱得上真正的樂趣。

我說岳西出“神人”,還因為給《雪夜閒書》作《序》的是胡竹峰,原本少年才俊,文章卻老辣沉穩,明明是行走江湖的俠客,偏偏隨身攜帶的只是一柄木劍。他也是嶽西人!一方水土一方人,不由得你不信了。

《雪夜閒書》每篇都短小玲瓏,極適合一飲而盡。勁松說,“夜讀滋味,大致如蘇舜欽。……讀到滋味處,趕緊喝香茶一盞,吸菸一支,拍床叫一聲‘痛快’”。若是有酒癮的人把《雪夜閒書》放在枕邊,每晚讀一篇,每篇小酌一杯,便是將近半年每晚有老酒催眠了。萬一手不釋卷,一杯接著一杯,豈不是每晚要大醉入夢了?

儲勁松在贈我的扉頁上寫“讀書作文章,得布衣自在。”所以,《雪夜閒書》可以使人沉醉迷醉,但一覺醒來,布衣自在還是要做的。

(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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