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鹏程|海洋文化的圣与俗


龚鹏程|海洋文化的圣与俗


(一)

  近代人常把海洋文化和大陆文化对比起来看。但这样看,对海洋文化是看不清的,因为会忽略掉海洋文化另一个重要面向。

  这种对比观念中所谓海洋文化,乃是以欧洲大航海殖民所形成之霸权为模型的,船坚炮利,显示的价值即是“富”与“强”。讲来讲去,无非羡人之富强,嗟我之衰迟而已。但富强只是世俗性的价值,海洋文化之价值与意义却还有另一面,那就是它具有的神圣性。

  海对人来说,它首先或最重要的意义可能也即在于它的神圣性。古人祭天、祭地、祭日月山川以及大海,视之为神,故均祀其神以供之。《史记·封禅书》:“而雍有日、月、参、辰、南北斗、荧惑、太白、岁星、填星、辰星、二十八宿、风伯、雨师、四海、九臣、十四臣、诸布、诸严、诸逑之属,百有余庙”,即指其事。

  四海神名,据 《山海经‧大荒东经》说是:“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黄蛇,践两黄蛇,名曰禺虢。黄帝生禺虢,禺虢生禺京。禺京处北海,禺虢处东海,是惟海神”。《大荒南经》:“南海渚中,有神,人面,珥两青蛇,践两青蛇,曰不廷胡余”。《大荒西经》:“西海渚中,有神,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青蛇,名曰弇兹”。但后来所说海神又有不同,乃是《太公金匮》说的:“东海之神曰勾芒,南海之神曰祝融,西海之神曰蓐收,北海之神曰玄冥”。

  早期是四海海神,后来就说是四海龙王。这是受佛教的影响。佛教以龙为佛之护法,故艳称龙王,如《华严经》说:“有无量诸大龙王,所谓毗楼博叉龙王,婆竭罗龙王,云音妙幢龙王……如是等而为上首,其数无量,莫不勤力,兴云布雨,令诸众生热恼消灭”。后来我们把这么多龙王简化为四海龙王了。

  其实祝融、勾芒、蓐收、玄冥及龙王等都只是个代表,代表海本身就是神圣的,就须奉祀。

  目前东海神庙位于山东莱州城西北,宋太祖开宝六年建。南海神庙又称波罗庙,在广州黄埔,韩愈有《南海神广利王庙碑》。北海神庙全称济渎北海庙,位于河南省济源市。西海神庙则在青海湖。此外还有许多,如浙江海宁盐官海神庙;秦皇岛海神庙(始建于明初,在老龙头西边);大沽海神庙(顺治六年建)。

  但海的神圣义不仅止于此。它还有一些可称为“海上神”的。神居海上,如普陀山的南海观音就是。早期燕齐方士去海上三山,方壶、蓬瀛、圆峤,神灵居之,亦属此类。

  中国有两个大神山体系,一在西北的昆仑山,一就在东海南海。

可是海上的也称为昆仑,如唐人小说《昆仑奴》讲的就不是西北的胡人,而是南海爪哇一带的小黑人。张籍诗《昆仑儿》:“昆仑家住海中洲,蛮客将来汉地游”,即指此。吴万震《南洲异物记》、竺芝《扶南记》。唐义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诸书并有载。东方朔《十洲记》曰:“昆仑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围绕匝”,显然也是在海上。越南南部湄公河口外也有岛名昆仑,《岛夷志略》《星槎胜览》《郑和航海图》上都载有此岛,岛名当亦是华人所定,所依据的就是海上昆仑的传说观念。秦始皇、汉武帝求仙,主要即针对这个海上仙系,而非西去西域。秦皇汉武以后,海上神仙仍迭有新增,如观音、麻姑、妈祖、八仙等等都是。

  早期的海上神,是本来就居住在海上的。后期的海上神,则可能如八仙,原先并不居海上,只是渡海;或如麻姑,本山供奉在江西的抚州,但亦常来东海观海,故曾多次见到东海清浅、沧海桑田。

  还有一类,乃是人而因其对海洋事业有功遂被尊奉为神的,如伍子胥、妈祖即是。包括对海上神灵念念不忘的秦始皇,山东都还供之为神呢。其中最重要的,当然是妈祖。

  海本身就神;神居海上;人能事海,故以为神,是三种不同的情况,但整体显示了海的神圣性。人只要亲近它,就都能获得保佑、解脱或超越。故历来人们或诣海上三山找长生不死药;或泛海上普陀朝圣,求观音菩萨随声救苦;或往祈天后宫,冀保平安。形式不一,原理相通:大海是生命的来源,真理的藏所、幸福的管钥,通过它,人也可以获得神圣性。

(二)

  所以这才衍生“入海求法”的行动。秦汉时期入海求药,属于这个行动的前期,求药,也求仙方、求仙人。接着就是中期,渡海去印度求佛法。第三期则是近世的出洋留学潮,方今未已。

  相对的就是“真理从海上来”,伊斯兰教、佛教、摩尼教、基督教亦大规模随海舶以入中土。

  秦汉时期的入海求法活动,直接启生了道教。许多人都以为道教就是老庄道家思想的发展,其实不是。许多道派均不奉老子,道教讲庄子更要迟到唐代才开始。故道教之形成别有渊源,其中最重要的渊源即为海上这一脉。燕齐方士及汉代所谓方仙道,均属此一脉络;东汉之太平道、天师道即本此脉络而形成为制度化宗教。陈寅恪先生论六朝道教时有一名文曰:天师道与滨海地域,讲的就是这一脉络。

  天师道,现今一般均指张道陵、张修、张鲁在四川的传承,可是汉代出于琅琊的《太平经》就有天师和天师道的说法,张角起事也自称天师,连张道陵本来也是徐州一带的人,后来才流寓蜀中,故可知天师道应有其早期滨海的渊源。尔后晋王羲之家族之奉道,可能亦正如陈先生所考定,是本于他们山东琅琊的传统。这个传统径称为天师道或有争议,但道教起源,有此海上渊源是无疑的。

  佛教,则一般人都说汉明帝时传入,可是《拾遗记》卷四载:燕昭王七年,“沐胥之国来朝,则申毒之一名也,有道术人名尸罗,问其年,云百三十岁。荷锡持瓶,云发其国五年乃至燕都。善惑之术,于指端出浮屠十层,高三尺,乃诸天神仙,巧丽特艳。人皆长五六分,列幢盖鼓舞,绕塔而行。”这名道人不是佛教徒,他能以神通变幻出十层塔及小人歌舞,当是古印度的“幻人”一类。

此一记载即显示了燕齐那时的海上方士可能还有海外渊源,或许有部分真自海外来,故有中原未见的方术、药物、技俩,被人称奇。

  另外,连云港孔望山造像刻石,有学者考证谓是汉桓灵时的佛教雕刻,内容包括佛、菩萨弟子、力士、供养人以及释迦牟尼佛本生本行故事,另也有道教崇拜内容。此说也颇为佛教由海上来张目。

  历来主张佛教未必始由西域传来者甚多,如梁启超、日本镰田茂雄都是。梁任公曰:“向来史家为汉朝求法所束缚,总以佛教先盛于北,谓自康僧会入吴,乃为江南佛教之始。其北方输入所取途,则西域陆路也。以汉代与月氏,罽宾交通之迹考之,吾固不敢谓此方面之灌输绝无影响,但举要言之,则佛教之来非由陆路而由海,其最初根据不在京洛而在江淮”(佛教之初输入)。

我看过连云港石刻,不敢说那一定就是汉代的东西,但我认同梁启超的判断。佛入中土,绝不止陆路一途,海路甚且有可能比陆路更早。但由海路来,影响仅在滨海地区。中原皇家知道有佛,仍赖明帝一梦。故金人入梦、白马西来,与海路另有佛缘并不矛盾。

  由印度到中国这条海运之路,那时也早已畅通,故此时佛教由海上传来亦不成问题。这里有个有趣的旁证或插曲可说。

二OO八年二月十七,韩国成均馆大学历史系宣布,已找出佛教起源的真相:原来释迦牟尼是韩国人。原因是据考证古朝鲜人已能航行至印度孟加拉国,所以孟加拉国发现了大量公元前六百年至五百年的朝鲜风格器物。而释迦牟尼是北印度人,不属雅利安血统。他们考察尼泊尔释迦族聚居遗址,认为其生活带有明显东亚色彩。原始佛经中也有古朝鲜字转化的外来字,故推论释迦牟尼具有韩国血统(朝鲜日报)。

  这种考证,当然只是一则笑话,但其立说之凭籍,正是海道早通之事实。朝鲜人由此海路去印度、尼泊尔播种诞育出了佛陀,虽不太可能;汉代中期印度僧人由此海道来华弘法,却大有可能。何况《拾遗记》还记载了更早的燕昭王时期印度幻人早已到过中国了呢!

  佛教传入中土以后,陆续来华者为三夷教(祅教、摩尼教、景教)。来华途径,过去也与佛教相同,认为都由西域陆路来。但目前至少已可确定摩尼教也有海上传来的。《闽书.方域志》载:“有呼录法师者,来入福唐,授侣三山,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可见唐末泉州已有摩尼教徒,其后流布到浙江安徽江西等处。宋方腊起事、元末朱元璋起事,均有此渊源,至今泉州仍有若干摩尼教遗址与文物,足以证明它由海上传来的史实。

  景教为基督教之一支。这一支后来在中国衰亡了,但并不表示基督教在中国即无传播。泉州发现过一方西蒙僧官墓碑,碑面右边有两行叙利亚字母拼写的突厥语,左边有两行汉字云:“管领江南诸呼明教、秦教等,也里可温、马里、失里门、阿必思古巴、马里哈昔牙。皇庆三年,岁在癸丑八月十五日,帖迷答、扫马等泣血谨志。”表明墓主西蒙主要是一位基督教聂思脱里派教徒,亦即失里门,但他获得朝廷赋予他兼管明教的权力。秦教,当指一切由大秦欧洲传来之宗教,例如景教在唐代便称为大秦景教。至于也里可温,在元代亦泛指基督教徒。此碑足以证明当时泉州已有不少基督教徒,故政府设教区以为管理。

  明代以后,基督教大举来华,海路渐渐取代了陆路,是大家都知道的,就不必多做介绍了。

  伊斯兰教入华,和上述诸教相反。那些教都是海陆并进,但一般认为是先陆后海或陆主海从。伊斯兰教却相反,先只由海上来;元明以后才渐由陆路来,最后陆路似乎压过了海路,与基督教正好相反。

(三)

  佛教、摩尼教、基督教、伊斯兰教之传入,主要当然是神圣性的,想将他们认为是神圣性的教义福音宣扬于我,令我闻之解脱,超越尘俗。但圣与俗并不能截然两分,海洋文化本身就同时蕴涵了这种双重性:由海上来的,不只是福音或神灵,也是财富。

  早期僧人去南海求法,往往附商舶以行。由中国到印度这条航线,不但是佛教传播之路,事实上也是一条珠宝和香料之路。

(3)-1

  当时欧洲人与亚洲交易的香料,主要是降真香、檀香、沉香、胡椒、槟榔、乳香、龙涎香等。功能还不是化妆,而是防腐和作调味品,其贵重程度只有黄金可以比拟。

  印度尼西亚群岛的香料,被采集后,由穆斯林商人买下,运到马六甲,沿印度海岸运到霍尔木兹或亚丁,再由埃及的驼队穿越沙漠,运到尼罗河口。等候在这里的威尼斯商人,再用商船将香料运过地中海。埃及每年由于香料过境而收取的税收高达数十万杜卡。于是在印度不到3杜卡的胡椒,在开罗涨到68杜卡。到了威尼斯,价格更是印度的50倍。那时一磅姜可以买一只羊,一磅肉豆蔻相当于三只羊或半头牛,而珍贵胡椒通常是一颗颗地数着卖。人们可以用胡椒买田置业、作嫁妆、充当货币来交税交租,还可用作对将士的奖赏。

  香料也勾起了欧洲人对东方的无穷想象,所有豪华、文雅和贵重的事物,都和印度、中国联系起来。这种想象也直接促动了他们对航海的探索。

  香料海舶来华,性质与去欧洲是不同的,主要做为养颜美容,如口脂、面脂、手膏、澡豆、香露、香粉等。此外就是真正的香料用,例如熏香、烧香、捻香等。种类包括檀香、龙脑香、乳香、没药、胡椒、丁香、沈香、木香、安息香、苏合香等。贵族官宦有钱人家妇女、妓女们对香料的消费很多,唐人诗「金钏越溪女,罗衣胡粉香」或「都中名姬楚莲香者,国色无双。时贵门子弟争相诣之。莲香每出处之间,则蜂蝶相随,盖慕其香也」之类记载,即指此。跟现代人用香水是一样的。

(3)-2

  珠宝,则《梁书‧海南诸国传》总叙已说:丹丹国来献方物数十种。丹丹国,似即今马来吉兰丹地。大通二年遣使奉牙像及塔各二躯,并献火齐珠、吉贝、离香药等。大同元年又遣使献金银、瑠璃、宝香、药物等。可见那时中国人就有南洋多宝物的观念,珍珠尤贵重,常做为贡品。《新唐书‧师子国传》曰:「师子国居西南海中,延袤二千余里,有棱伽山多奇寳,以宝置洲上。……天宝初,王尸罗迷伽再遣使献大珠、钿金、宝璎、象齿、白氎」,即其一例。

  后来,比南洋珠宝更神奇的是波斯的,唐代即有不少胡人识宝的传说,如《广异记》径寸珠故事中的波斯胡人、南海大蟹故事中的波斯,《集异记》李勉故事中的波斯胡老,《独异志》李灌故事中的病波斯等。有些故事主人公虽未必是波斯,但故事发生地却是长安广州等城市的波斯邸、波斯店,如《续玄怪录》中的杜子春、《传奇》中的崔炜、《逸史》中的卢李二生等等。

  相关的宝物甚多,其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当数奇异的珍珠,如径寸珠、阳燧珠等。这些珍珠往往价当百万。如《广异记》说:「近世有波斯胡人,至扶风逆旅,见方石在主人门外,盘桓数日,主人问其故,胡云:我欲石捣帛。因以钱二千求买。主人得钱甚悦,以石与之。胡载石出,对众剖得径寸珠一枚。以刀破臂腋,藏其内,便还本国。随船泛海,行十余日,船忽欲没。舟人知是海神求宝,乃遍索之,无宝与神,因欲溺胡。胡惧,剖腋取珠。舟人祝云:若求此珠,当有所领。海神便出一手,甚大多毛,捧珠而去。」

  这些珠价值百万,甚至惊动海神,是真的吗?是的,我国史籍中所记波斯国,正是以出产珍珠闻名。《魏书‧西域传》已说波斯国“多大真珠”,其王“饰以真珠宝物”,《周书》《隋书》也有相似记载。《旧唐书‧西戎传》且明确记录了波斯国所献方物中有珍珠:“自开元十年至天宝六载,凡十遣使来朝,并献方物。九年四月,献火毛绣舞筵、长毛秀舞筵、无孔真珠。大历六年,遣使来朝,献真珠等。” 由此可见,珍珠一直是波斯进献的贡物。开元、天宝之时,统治波斯长达四百多年的萨珊王朝已为大食所灭,但有关波斯遣使朝贡的记载仍不绝于史,这些波斯使臣,半是亡国后仍活跃于丝路上的萨珊遗民。

  在波斯,珠宝业与香药业、酿酒业一样,属于最古老的行业,其始祖可以追溯到神话传说中的帝王贾姆希德(Jamshīd)。

  因伊朗高原西部的波斯湾,是著名的珍珠产地, 早期穆斯林地理文献对此多有记载。成书于9-10世纪的《中国印度见闻录》记载了巴林海岸的大珍珠,《世界境域志》(作于982年)则指出法尔斯(Fārs)“海中有一珍珠海岸”。法尔斯是波斯帝国的政治与文化中心。民间还认为珍珠是 “早春时节,雨滴降落,蚌从海底浮至水面承接雨滴,雨滴落入蚌心,于蚌腹中汲取天赐之精华,孕育成珠。”11世纪波斯诗人纳赛尔‧霍斯鲁(Nāsir Khusraw Qubādiyānī, 1004-1088)的诗句“馥麝香囊本由血块凝成,清水珍珠原是雨珠一滴” 就是这种认识的典型。而13世纪大诗人萨迪(Sa‘dī Shīrāzī, 1208-1291)所吟“我渴望像蚌贝一样育出珍珠,只因你爱的云朵在我口中洒下了雨滴”,更是借雨滴幻化成珍珠来表达爱情。

  他们还有为数众多的珠宝著作。公元8-19世纪间,竟有三十几部波斯-阿拉伯语鉴宝著作问世,其中成书时间较早、影响也最大的是花剌子模的比鲁尼(Abū Rayhān Bīrūnī, 973~1048)《珠宝录》( Al-Jamāhir fī-al-Javāhir)。14世纪以后,以《珠宝书》(Javāhir-nāma)命名的波斯珠宝著作更多,如Ghiyās al-Dīn Mansūr Dashtakī《苏丹的珠宝书》(Javāhir-nāma-i Sultānī,1481)、Zīn al-Dīn Muhammad Jāmī《珠宝书》(Javāhir-nāma,15世纪)、Muhammad b. Ashraf Husaynī《吉祥珠宝书》(Javāhir-nāma-i Humāyūnī, 1528)、Shāh Mubārak b. Mubārakshāh Qazvīnī《珠宝书》(Javāhir-nāma, 16世纪)、Rashīd Abāsī《韵体珠宝书》( Javāhir-nāma-i Manzūm)等。

  相较之下,中国人欣赏珍珠,自古虽有骊龙珠、隋侯珠等说。但与印度波斯相比,实大为逊色。佛教传入中土后,受佛经“摩尼宝珠”等故事的熏染,以宝珠为意象,描写照夜珠、聚宝珠的传说才越来越多,反映了印度佛教文化的深远影响。而波斯的珍珠文化则主要表现在小说中。

其它胡人识宝、卖宝故事还很多,如「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见于凌蒙初《拍案惊奇》者甚多,就不一一举了。

(四)

  目前讲海洋文化的朋友,习惯把这条航线称为“海上丝路”。殊不知丝绸不是这条航线的重点,因唐代以后,缫丝制衣之秘已传入西方,无需再由中国进口,故中国出口之大宗乃是茶与瓷。海上流入中土者,即为以上所说的香料与珠宝,再加上后来的白银。如上所述。

  由于海上舶来大量白银,所以中国富甲寰宇。中国又没有什么须向外国买,因此白银也很少外流,国人花不完之余,多以窖藏(乾隆五十八年致英王敕谕说:“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货物以通有无”。论史者都批评说是自大、封闭、保守,其实乾隆皇帝讲的只是当时的事实)。

  但这种形势久而生变,变局起,中国遂衰矣。

  怎么变呢?一是鸦片渐渐开始输入中国。外国人发现中国人对欧西的那些土特产,除少数珍宝及香料外,几乎都不感兴趣,唯一例外,可能就是鸦片。嗜瘾愈来愈重,海外输入亦愈来愈多。林则徐之所以要禁烟,就是发现白银因此大量流出国外,国开始穷、民开始弱。长此以往,再过几十年,国家即无可用之银,也无可用之兵。晚清局势,正是如此。

  二是世界金融体系发生了变化。原先是银本位制,十九世纪,因白银采铸业的劳动率不断提高,白银价值下降,金银间的比价大幅波动,各国先后放弃了银本位,改采金本位制。可是中国进入世界金融体系本来就是被动的,大量窖藏白银的人根本没想到有一天白银会不是钱,政府也没想到。所以十九世纪中叶世界各国纷纷放弃银本位时,中国还是白银帝国。直到一九三五年民国时期币制改革时才废用银本位。白银帝国,在银子吃瘪时当然也就同时吃瘪了。情况正如以票号纵横中国大江南北的晋商,在银票不时兴以后立刻便垮了。

  关于近代中国衰弱的原因,近百年来探索的人很多,但大多属内视型,自艾自怨,在自己民族性上、传统文化上、社会型态上找原因。如上文所举海洋型大陆型文化之对比即是。其实此类观点本身就属内陆型的,未看到海洋经济发展对中国贫富之影响。


龚鹏程|海洋文化的圣与俗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现为世界汉学中心主任、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推广中心主任。擅诗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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