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婆家爷爷


怀念我的婆家爷爷

那个冬天,路上的积雪还未化净,温度仍旧低得令人胆寒,膝盖跪在干硬的土地上,硌得骨头生疼。头上缠的白色孝布搭在额前,遮住了我的泪眼朦胧。

队伍前面的唢呐手把唢呐吹得热气腾腾,他的国乐队的伙伴们也开始围着黑漆漆的棺木打转,腾挪,跳跃。敲锣,吹笙,打镲,拉二胡,几个人奋力地跳成一支杂乱的舞曲。

有些围观的群众看到他们笨拙滑稽的演出,开始笑出声来,显得这场葬礼多了一份热闹。农村的风俗说,葬礼上转灵这个环节国乐队玩得越欢实,跳得越起劲,围观者越多,主家才越满意。

我望着那座用上好木头做成的棺木,想着里面躺着的那个矮小瘦弱的老头,他若是活着,看到这样杂乱热闹的场面一定又很生气,责怪大伙没把钱花在正途上。他从不大发雷霆,凡是他认为不合理而浪费的事情,他都拒绝参与。哪怕你觉得事情都重要到火烧眉毛了,老头也扭头就走。

葬礼队伍很长,我作为孙媳妇,自觉跪在了队伍的末尾。尽管有许多和我同辈的本家都挤在了队伍的前头,可是我愿意跪在后面,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用泪水默默怀念这个给了我很多温暖的老人。

起灵了,亲人互相搀扶三步一叩首,五步一磕头,在哀婉凄凉的哭声中,送葬队伍缓缓移动,向着早已掘好的坟地前行。寒风不断吹干脸上的泪水,风干的泪痕有一种撕裂的痛感。

二里多地的路程,每一次叩首,我都把额头紧紧贴在坚硬的土地上,膝盖痛得早已失去了知觉,却依然不愿意少跪一次,我只是想用这样的虔诚送爷爷最后一程。想到爷爷若活着,看到我这般三拜九叩,他一定会心疼地拉我起来,因为爷爷一向是疼我的。

十几年前,第一次踏进婆婆家破落的小院,羞涩拘谨不敢抬头,在一众亲戚看似亲热实则审视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像一团揉皱的废纸,怎么也舒展不开。这个瘦小的老人静静坐在旁边,等众人散去后,费力地从里面口袋里掏出一个又圆又大的橙子,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递给我,带着暖暖的温度,散发着清冽的香味。那个年代,很少见橙子,估计要到城里才能买到吧。

爷爷静静坐在旁边陪着我,笑眯眯看着我认真剥着橙子。他问我家里都好吧,父母都好吧,冷不冷啊……这些家常话驱散了我的拘谨,使我敏感的心放松下来。我也是从爷爷手里第一次吃到这种比桔子甜得多的水果。这么多年,我仍然爱吃橙子,因为它的甜总是猝不及防。

爷爷住的老房子幽深僻静,每次去老院儿看他,穿过那个古老的小门楼,要走长长的一段路,上两层台阶才能到堂屋。那时奶奶也健在,两个老人平时不住堂屋,有亲戚来了才在堂屋待客。他们住东屋的草房,因为要照看那头老黄牛。牛在外间吃草,里屋住爷爷奶奶。

里屋的房顶上垂下来一个钩子,钩子上挂着一个大竹篮(怕有老鼠),看到我进来,爷爷就开始从篮子里往外摸东西。有花生,有糖果,有灶糖,有时还有果冻,一股脑都塞到我手里,揣到口袋里,有时还给我零花钱。爷爷真是把我当成了小孩子疼爱,他老人家也许常常忘记了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妇人,又或者是爷爷觉得我刚嫁过去,会孤单害怕,所以他对我的疼爱让兄弟姐妹都有些妒忌。

爷爷的草房屋里有一个整天只会冒雪花的老电视,在极少数信号正常的情况下,我会陪着爷爷看一会戏曲节目。老爷子就会开始他前三年后五帝的絮叨,他滋滋有味地回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说到兴致处,竟红光满面站了起来。我也兴致勃勃听着,不时发问,从不打断爷爷重复了好多遍的故事,我知道他只是需要有个人在旁边听他说话。

我嫁过去时,公公因病已过世多年。爷爷也许认为大儿子去世早,所有大事小情都让我们自己扛,亏待了我,进而竟觉得对我的爹娘很抱歉。从我结婚,他就念叨要去我家里看望我爸妈,还说自己骑车去,他说认识路。我是万不能答应的,爷爷那时已年过古稀,不说是否迷路,单是作为长辈去看望我父母,也是担待不起的。

哪知道有天我正在单位上班,母亲打电话说爷爷竟然骑着自行车去了我家,还带了很多礼物。我马不停蹄赶回家,爷爷正一脸骄傲和父亲说着他如何如何准确地找到了我家。她脸上汗津津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

七十多岁的爷爷八点多从家里骑车出来,仅凭着年轻时到过我们乡镇的记忆,一路走一路问,还走了很长一段冤枉路,十一点多终于准确到了我家,而我家在镇子北边最偏僻的村子。三个多小时,五六十里路,老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带着厚重的礼品,走走问问。他要去孙媳妇的娘家拜访她的爹娘,要替死去的大儿子完成必要的礼节。

我赶回家看到疲惫的爷爷,泪都下来了。他来时谁也没告诉,一个人就出发了,老人就是这样固执。我的父母面对这么隆重的礼遇,竟不知道做什么好吃的来招待爷爷了。爷爷只愿意喝稀饭,吃了母亲烙的油馍,说这样的饭最好吃。下午走时,爷爷说什么也不让送,仍然自己骑自行车回去了。爷爷亲自骑车来我家拜访父母的事情在我们街上都传为美谈了,有这样的爷爷,真得是我的幸运。

我生了闺女,爷爷第一时间来给孩子取名,这是其他兄弟姐妹没有的殊荣。爷爷说孩子就叫“远”吧,在老家离她姥姥家远,回姥姥家离她老家远。就这样我姑娘有了一个大气响亮的名字——远!爷爷并没有什么学问,可是他取的名字比我当初想的许多矫情的文艺名儿都有范儿——简单大方。

奶奶去世后,爷爷还是愿意守着那个幽深的老院子生活。他也喂不动牛了,就把卖牛的钱买了一个崭新的拖拉机,让儿子们浇地拉车方便。有时回老家,看到八十多岁的爷爷钻到灶间自己烧火做饭,一碗水,一把挂面,一点盐,就做好了一碗面。爷爷常年吃素,连油都很少用,他的极简主义放在今天是多么时髦的观念啊!

每一个冬天的来临对耄耋老人来说都是残忍的。爷爷生病了,在来来往往的医院和家的奔波中,老人没能熬过那段极度严寒的天气,他像一盏油灯,慢慢熬完了最后一点油渍,走完了九十岁的人生旅程。

我有很多很多关于爷爷的故事,也常常想起爷爷,想起在这个大家庭里老人给我的厚重的暖意。文字是拘谨的,只能表达片言只语,爷爷在我心里却是永恒的,等到暮年,我的文字有了真正的力量,我再来写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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