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22歲，2018年9月25日，我參加了另一個22歲女孩子的葬禮——我舍友小白的葬禮。
小白從我們宿舍公寓頂樓一躍而下，救護車趕到的時候，她已然沒有了生命體徵。
目擊的同學說，當時小白身下的血淌得到處都是，她的嘴唇還在翕動，不知道說的什麼，沒一會，人就不動彈了。
我去了公寓12樓，向下看去，那種高度讓人炫目頭暈，兩股戰戰。一向安靜膽小的小白，居然就這麼無畏地跳了下去。
因為發生了自殺事件，學校第一時間封鎖了消息。
不明真相的學生們開始為這件事編織各種五花八門的離奇故事，有說小白是因男朋友拋棄殉情而死的；有說小白是因為學習壓力不堪重負的；有的說她是舍友排擠想不開的。
不是的，小白是被“絕望”的大手推下去的。那份絕望，是誰給的？
大一剛開學時，小白並不在我們宿舍，她在隔壁。因為我們宿舍的一個女生非要跟隔壁的閨蜜住一塊，跟小白換了過來。
小白拖著行李進宿舍時，我們宿舍三人不禁感概，她真是又瘦又漂亮。
小白很坦誠，她說自己有進食障礙，喜歡暴飲暴食，之後再全部嘔吐掉，小白說這叫“神經性厭食”。
說實話對於這個我不陌生，現在直播行業好多做吃播的大胃王都會這樣，但當小白親口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是非常吃驚，我的舍友竟然就是隻“兔子”。
我哥曾經說過，如果遇到在你睡覺時很注意自己不發出聲音的人，你一定珍惜，這種人是天使！
小白就是那個天使，只要有人睡覺，她都會輕手輕腳，害怕打擾到人。
她很會照顧人，平常幫忙帶個飯打個水從來沒有不高興。
哪個舍友生病感冒姨媽痛，小白照顧得非常體貼。
我下鋪菲菲有次姨媽到，痛到滿床打滾，一天都沒吃飯，小白去醫務室給她拿了藥，提前去食堂買了熱粥。這個細心的姑娘怕菲菲覺得口淡吃不下，還買了她平常愛吃的小零食。
小白的家庭經濟狀況比較拮据，因為我不只一次聽到小白跟父母打電話吵架，每次都是因為錢。
我第一次發現是在大二上學期開學，我提前幾天第一個到了宿舍，收拾好東西，出去買飯了。
回來的時候聽到宿舍有人大聲說話，我本想打趣誰還這麼不戀家的時候，突然聽到小白帶著哭腔的聲音。
準備拐進宿舍的我腳下一頓，站在了一邊沒進去。
小白正在打電話，她不停地抽泣，聽得出來她用力控制但控制不住，她爆發地大聲質問：
媽，你還想讓我怎樣？！話音剛落她就嗚嗚痛哭說不下去。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這樣透漏著脆弱的小白讓我很難受。
小白去世後，我從她媽媽那裡得知，法醫做了解剖，當時小白胃裡還有大量未消化的食物，胃壁撐得像是要爆開，而且小白患有嚴重胃炎。當時聽完後，我實在忍不住痛哭起來。
吃播現在已然是個成熟的產業，它吸引著眾多年輕人，比如小白。
小白吃東西很可愛，經常嘴裡嚼著的還沒嚥下去，筷子已經又夾了一大口；她外貌條件很好，直播刷禮物的人與日俱增。
不斷增加的粉絲將她捧到了人前，小白被一家公司看中，那家公司在杭州很有名，被稱作“網紅的孵化器”。
小白簽約後，沒多久就拿到了公司接洽的廣告，一個食品的推廣，
小白跟公司七三分成，拿到了五萬四千塊。小白高興地請我們全宿舍的人吃飯。我們其餘三個人講了很多祝福的話，小白說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而且還是一次性的。
她當時眼睛裡放射著異常興奮得光芒，好像整個世界在她面前都是暢通無阻的，那一刻，我相信，她的心裡全是溫暖的陽光！
風光在人前，受罪在人後！
小白的身體早就出現了危機！
有次舍友菲菲下課回來，發現小白捂著胃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滿頭冷汗，眉頭緊鎖。小白說自己早上錄視頻不小心吃多了，但是已經吐出來了。她安慰我們，自己沒問題，以後會注意。
但是有天晚上，我因為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聽到小白穿著鞋出去了，我想著應該是去上廁所，我也起身了。
到了廁所後，我聽到陣陣嘔吐的聲。我下意識地喊：
小白？嘔吐聲過後，小白啞著嗓子應了我一聲。
那天晚上，小白跟我在宿舍外聊了一夜。
我跟她講催吐的傷害有多大，但她只是默默聽著。
她沉默了許久後跟我說：
你說的我都知道。但是這個是我現在掙錢的唯一方式，或者說掙很多錢的方式。我猶豫了很久忍不住開口問：
你為什麼這麼需要錢？是因為家裡嗎？小白點頭，她說父母年輕時淨幹力氣活，現在老了落下一身病，平時醫院捨不得去，只能在鄉村衛生室打針吃藥。她聽著父母在深夜裡因為病痛呻吟，經常忍不住流淚。
她還說，她有一個哥哥，比她大7歲，沒有正經工作，整天在家打遊戲或者出去吃喝玩樂。她父母都很寵愛她哥哥，雖然有時也經常罵他，但更多時候是縱容他。
她的父母已經把整個家庭的希望從她哥哥身上轉移到了她身上。
雖然現在苦點沒關係，其實以後生活會好的，對吧！誰能忍心打擊剛剛上路的人呢！一個人的命運被一個家庭牢牢栓住了，旁人除了惋惜遺憾，實在無能為力。
我問小白以後的打算，小白很開心地說，她知道現在是用健康換錢，但是錢掙得差不多了，她就不做了，反正她對名氣沒什麼興趣。
她再攢點錢，之後就回江西老家，考公務員，過朝九晚五的穩定普通生活。
安定、平凡是她的簡單追求，真的很簡單！可為什麼最簡單的願望偏偏最難實現呢？
小白的臉漸漸變得浮腫，嗓子也漸漸變啞，吃東西時需要不斷地喝碳酸飲料。
粉絲們開始不斷質疑。直播時，“催吐”兩個字不斷刷屏，相信她的人和質疑她的人經常從直播開始吵到結束。
小白很害怕，也很內疚。她擔心失去粉絲，丟掉工作，同時她不想欺騙支持她的人。
她的公司很冷靜，這類事他們處理得得心應手，後期剪輯里加了變聲器，向粉絲展示自己的健康體檢報告，私下裡幫小白收集不傷身體的“催吐”方法。
因為劇烈的爭議怒罵，小白的商業價值反倒提升了。
網絡上的壞事是經濟上的好事。小白的公司如此安慰小白。
大四下學期，我們都忙著何處投簡歷找工作，小白除外。
有天舍友陳嵐跟我說，
小白向她打聽買房的手續問題，說是她哥要結婚了，她爸媽讓她給她哥買套房。我當時很吃驚，小白父母跟女兒要這麼多錢，就沒想過女兒怎麼掙的這筆錢嗎？都不擔心地過問嗎？
陳嵐偷偷跟我說，她有次聽到小白打電話，小白跟她爸媽說自己在做吃播，但現在身體出現點狀況，結果她爸爸不以為然地說你還年輕不用害怕，誰年輕時候不得賣健康吃飯。
我聽完後一陣心驚，疼愛孩子的父母最關心的就是孩子的健康，原來在小白父母心裡，女兒的健康是可以為金錢讓步的！
小白的付出算什麼！被人拋棄的自我犧牲算什麼！
等我這邊焦頭爛額忙著工作實習時，小白那邊出事了。
小白公司年會，她受邀飛去杭州。
去之前她開玩笑戲稱這是“網紅聚會”。小白在一眾長得一樣的“網紅”中，確實是“清流”。
我這麼認為，她公司的老闆也這麼認為。
聚餐時同桌的老闆喝多了，離開座位公然地走到小白麵前，強抱著她摸來摸去。旁邊兩個網紅還嘻嘻哈哈地幫忙按著她的手腳。
小白劇烈掙脫，不管不顧地跑出酒店，買機票飛回北京。
她在宿舍哭著打給我，話說得斷斷續續，哭訴聲中全是恐懼與憤怒。
我們宿舍的人幫著小白找了個律師，希望走法律程序嚴懲這種混蛋。小白給老闆打電話，惡狠狠地大罵，讓他準備進監獄。
結果律師說這種事沒有證據，連立案都不可能。
杭州的公司打給小白，說小白平時工作不服從安排，多次違約，要她付三百萬違約金。
小白淚流滿面地問我:
錯的是他們，為什麼讓我承擔後果？一隻蜉蝣問另一隻蜉蝣：
如何撼動大樹？
在那段期間，小白的父母打電話來，問為什麼還不交首付，哥哥的女朋友因為一直看不到房子想要分手了。
小白跟他們說工作上有問題，可能要付大筆的違約金。
她媽媽讓她一定不要跟老闆頂撞，人家是老闆，一定要聽話，不能得罪，人家讓幹啥就幹啥。小白沒說老闆的骯髒事，在電話裡忍不住哭。
她爸爸就嫌她不知輕重，遇到事就會哭，哥哥的婚事還等著她的錢呢。
父母的電話打得越來越頻繁，小白漸漸不接了。
工作上，小白服了軟，她去見了老闆，跟老闆道歉。
老闆說了很多難聽話，最終事情不了了之。
生活一次次的打擊，使她頻繁地出入醫院，小白的身體越來越差了。
畢業後，大家出去租房了。北京的房租對小白來說又是一大筆支出，她的工作讓她不能休息。
我有時打給小白，小白的聲音總是透著疲憊，沒有一點生氣。剛開始她還會受不了哭訴，後來她不再哭了，沉默的時候越來越多，勸她的話她聽了也只是淡淡“嗯”一聲。
有次她問我，絕望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對人的絕望能不能痊癒？
我如鯁在喉，無言以對。
不在一起生活後，大家聯繫得也少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陳嵐打電話給我，說小白去世了。
我當時握著手機感覺時間凝滯了，好像有人跟我開玩笑，我失去了語言能力。陳嵐哭著在電話那頭跟我重複了兩遍。
一瞬間，我有點反胃，生理上承受不住了。
小白，死了？
我從公司急匆匆趕回學校，救護車早沒了影。現場好幾輛警車，警察正在瞭解情況。
站在警戒線外，我看到小白落地的地方還有一大灘血跡，那麼多血，都是從我朋友身上流出來的。
我止不住地抖，再也站不住。
活著，是因為還留戀；人世間沒了留戀，死亡就是一個人的結局了。
小白，死亡是你的自救嗎？
小白的父母聽聞了消息，趕到北京。
小白就地火化，父母二人帶著女兒的骨灰回了江西老家。
時間過了很久，我才能抽出空，跟陳嵐、菲菲一塊去江西弔唁我們的共同舍友。
小白的父母臉上還帶著悲傷，但他們盡力控制，試圖平靜地招待我們。
她媽媽陪我們坐著，看著小白的照片，忍不住落淚：
這孩子到底怎麼了？怎麼就想不開呢？有什麼事，不是還有父母嗎！
她爸爸在一旁沉默地猛抽菸。
自始至終，我沒有見到小白哥哥的身影。
這就是小白出生的地方，一切都很平凡，看不到生活的驚濤駭浪。
她的父母也是平凡人，也會為女兒悲傷。
但是我很害怕！
我總覺得，時間，在這個家裡流逝得格外快，彷彿它急切地要跨過悲傷和記憶。
是誰在偷偷撥快愛的時鐘？
小白的媽媽還在流淚，小白的爸爸還在抽菸。我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他們。
勢單力薄的樹葉承受不住狂風暴雨，沒有依靠，只能歸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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