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圣小庙:渔家傲

皖北小城有淮河支流,名曰“涡河”,古称“阴沟水”,《水经注》上说“出河南阳武县蒗荡渠”。水面不宽,水流也平缓。

小庙就在河边渡口旁住了三十多年,渡口名为“拉车路口”,顾名思义是车马皆要路过此地的意思。据说这里曾经很繁忙,而在我的记忆里,渡口却从来都是寂寞的,从岸边望去水波不兴,寂寥空阔。

渡口旁散居着少数渔民,少年时的街坊小友,有几位即是渔家子弟.他们读书去的是专设的“水上小学”,偶尔闯个祸,也是到“水上派出所”去接受批评教育。

彼时渔民已融入岸上生活,但也保留了一些老习惯。例如有些渔民虽然岸上有房,每天早上都能看见他光着膀子蹲在门口刷牙,好像是从房子里才睡醒似的,可实际上他是刚从船上回来。他从不在岸上睡觉,在他心里,岸上的房再好也只是个临时居所,飘在水面上的那一叶小舟,才是他真正的家。

渔家爱鲜鱼,少年时没少在他们那里长见识。例如炖鱼汤,渔民炖鱼汤有两种做法,一种很简单洗清了直接放锅里煮,称之为“熬鱼”,味道有些腥;另一种做法精细,鱼洗净了晾一会,同时烧一壶水。取炒锅倒上猪油,把鱼双面煎至皮面焦黄,再将正沸的开水倒进去,霎时间汤色乳白浓香四溢。盖上锅盖再煮上几分钟,撒点盐进去就出锅了。那个味道嘛,啧!啧!啧!

鱼汤虽好,却不算渔家绝技,小庙心中最推崇的,是曾在船上得尝的一味下酒菜——拌鱼鳞。

时常结伴厮混的好友之中有位钟先生是渔家子弟,有一日百无聊赖和他信步闲游。时值梅雨时节,至中午时分乌云压镇,我二人腹中甚饥却又身无分文,寻了几处闲汉出没的街头也没找到个能避雨管饭的去所,无奈之下,钟先生一拍我的肩膀,说“咱哥俩上船吧”。

我当然无所谓,待业青年无聊多,不就是消磨时光嘛,去哪都行。当下回到拉车路口,架起岸边的小船,晃晃悠悠来到河面上钟先生的 “住家船”。

渔家的住家船只做生活起居之用,长期停在某一水域,有的一停好多年,都不怎么动。或许是考虑安全的原因,住家船从不靠岸停泊,而是稳稳当当的躺在河道上,与河岸保持着一定距离。船与岸之间的交通用小船,迎来送往都是这一叶扁舟,无论何时,只要渔家高兴,把小船一收,便与世界断绝了联系。

钟先生在岸上有家,住家船并不用来居住,但却保持着完整的起居风貌,我登船一瞧,设施井井有条。钟先生一头扎进船舱里忙活午饭,我呆在甲板上抽着烟愣神。在船上看水面与在岸上看水面有很大不同,视野旷阔,放眼望去“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正怡然自得,忽然想起这船上既没有电,也没有火,钟先生这午饭是怎么个做法呢?刚想到这,钟先生就招呼我来到舱内,盘腿坐下,只见小木桌上两只碗,一碗糖醋蒜,一碗拌鱼鳞。钟先生说:“糖醋蒜后舱有一缸,管够;鱼鳞晒好的两大桶,你若喜欢,拿走!”

这碗鱼鳞,用料是普通鲤鱼或鲢鱼的鳞片,但得取自那种个头很大的鱼,每片鱼鳞都有拇指指甲般大小。渔家在市场上卖鱼,给买主去鳞以后,鱼鳞不丢,拿回来洗净晒干存到桶里。平时取一些用大火煮透了,捞出来再用醋泡一晚,第二天洗一洗沥干水,拌上蒜汁香菜就可以吃了,这一碗拌鱼鳞,既有莴笋般的爽脆,又似鱼冻般的糯滑。

这天来的比较巧,也许钟先生原本就胸有成竹,鱼鳞泡在醋里正等着呢。我虽在岸边住了多年,鱼鳞却是第一次吃,忍不住先来上一大口,妙不可言啊,搜肠刮肚想找几句赞美的话,脱口而出的却是:“拿酒来!”

水面上湿气重,渔家都爱喝几口,所以船上从不缺酒。钟先生背着手一摸,拿出一瓶子老酒,懒得再去找杯子,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拿着瓶子轮番畅饮。

开始还聊几句,谈一谈风月,说一说八卦,但喝到一半下起了雨, “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雨虽不大,可落在水面却响动惊人,我和钟先生对面而坐,不嘶吼着都听不见说什么。

不说话也好,专心致志喝酒,一大碗拌鱼鳞我抱在怀里,吃得不亦乐乎,佐着老酒很快就入了醉。醉了就睡呗,船上就这点好,丢下碗筷不用挪地方,倒头就能躺。

我这边刚躺下,那边钟先生跟着也要躺,可船舱内原本空间小,中间又摆了个炕桌,没有能容得下他的空。钟先生豪迈,端起小木桌一拧身,连桌子带碗筷,隔着窗户抛了出去,直接丢在了河里,就势一个大仰背,吧唧摔在船板上,呼噜噜的鼾声就响了起来。

钟先生船上住惯了的,雨声再大不挂心,睡得香甜,而我却被吵得睡不着,两耳充盈着雨落的鼓噪。好在北方的雨都下不久,渐渐雨停,鼓噪声逐渐低弱,感觉由动入静,直至悄无声息万籁俱寂。偶尔听到鱼儿跃出水面的“噗通”之响,或远处传来的几声蛙鸣,心中一片空明、澄澈。

稍许风起,把小船轻轻吹荡,眯着眼睛享受着这柔缓的摇曳,感觉像回到幼时的摇篮。心里面美,舍不得睡,挣扎着想多撑一会,可不小心翻了个身,一下跌入婴儿般的睡梦中。

“绿水悠悠天杳杳,浮生岂得长年少”。这一觉,睡到如今都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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