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的两支哀歌——三看《景阳钟》

末世的两支哀歌——三看《景阳钟》

《景阳钟》

长安大戏院,9月11日

昆剧《景阳钟》大概创排于2012年,距今已有六年。其间好评如潮,各项奖拿到手软;3D电影已拍过并放映,而且也拿了奖。到如今,特别像一位功成名就的才俊,这次到京演出,11、12日在长安连续两场,15日在电影资料馆放映电影,大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快意。

功成名就在褒扬原意背后还有两种意味:一是优缺点已然长就,二是优点放大缺点收缩。

所以,《景阳钟》是无须再说其好的。把优点的长袖遮盖了的缺点拿出来说,也不大有意趣,但总比锦上添花有点儿意义。

从《景阳钟变》到《景阳钟》,再到电影拍摄后的舞台演出,这部戏,我看过三次现场,而且恰恰是这三个不同的阶段的现场。

第一次是在上海,那时候剧名还叫做《景阳钟变》,场次还包括“杀监”,演员阵容是黎安、余彬、季云峰、吴双、袁国良等。

第二次是在北京,剧名似乎已是《景阳钟》,不知道是否因为读起来断句呕哑的缘故,这个别扭的“变”字终被弃用了。周皇后改由陈莉扮演,王承恩也由袁国良换为了缪斌。

2018年9月11日,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是第三次刷现场,最末场稍有不同,其他与上一次的阵容和演出效果相差不大。

之所以不愿错过,再三到现场看,自然是因为我觉得戏不错,二也是因为主演黎安演得感人。

这些年断续看过黎安的《望乡》《湖楼》《风筝误》《绣襦记》《紫钗记》《狮吼记》《牡丹亭》《长生殿》等戏,巾生、穷生、小官生、大冠生……还没看过黎安的雉尾生,否则基本看全了他在昆曲小生行中的细分行当。

黎安在舞台上最突出的是他的表演。他的表演是在戏曲程式中的真实。都知道戏曲舞台的最大特征是虚拟化,那么程式中的真实感是否与此相悖呢?我觉得并不会,这里的真实是将程式表演与人物、剧情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隔着舞台与剧场空间传达给观众之后,观众感受到的既不是空洞无物的技术,也不是脱离戏曲写意的生活真实,而是将程式——这种戏曲特有的审美元素,融入生活,融入了剧中人物的情感所传达出来的美。

因此,黎安所饰演的这些人物、无论是风流倜傥,还是憨实可爱,多情才子,亦或是潦倒酸腐,都能见其不同面貌,展示了不一样的生动。

所以,可以说黎安的好在于真。他在舞台上哪怕有过与不足,但绝不会浮,不会油,不会虚,不会跳出人来勾你。看起来这不是多么高的标准,但是,其中包含了基本功、表演能力、艺术表现力以及对艺术的态度,都是要扎实、踏实、真实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把行头穿熨帖,顺当。对于很多人来说,提这句简直像个笑话,演员难道连服装都穿不好么?是的,把行头穿得像借来的一样的演员数不过来。一米八多的大个子,站在舞台上,穿束腰的袍子(《长生殿》二本),如果还不被晃来晃去的好身材带走,是需要练功的,要狠下一番功夫着才能练到顺当。

记得有一位个子不高的京剧坤生,曾在网上怼一个戏后说她遗憾在个子不够高的网友“你是看戏呢还是看个呢”。这就不是失态的问题,是艺术观的问题。

末世的两支哀歌——三看《景阳钟》

《景阳钟》的成功与黎安的艺术自信是相互成就的。如果缺乏足够踏实的艺术积累,不会塑造出崇祯这个情感复杂的角色;如果在这时没有这个由大冠生应工的人物,黎安也许还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机会。所以,印证的还是那句“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准备的”规律。

特别想单独提一句的是鼓。一听就是打惯武戏了吧?尽管这个戏是激情四射的,但有不能打得八射、十六射,成倍地翻。现场听起来,很过瘾,但结合没有下场程式,删除了“杀监”等场次的导演处理方式,过于激情的鼓声,更显得锣鼓密集嘈杂,崇祯死得像有催命的左右着一般。

记得第一次看赵荣琛和俞振飞的《春闺梦》,赶紧去查了一下鼓师的名字。白登云。不看戏,只听鼓声轻重缓急的节奏与带动武场制造的气氛,就能感受到梦境的意味,是旖旎还是凄惨,是温馨或是恐怖,鼓中分明有情绪,有画面。

黎安在“煤山”一折更是用足了功夫,圆场、甩发、跪搓、长绸等都是需要苦练的。我倒是觉得还是多了。舞台上不论运用哪种技巧,不是为了情感表达,就是为交代情景。因此,技巧贵不在多,而在准。戏曲艺术的程式,不能脱离情感与情景需求出现,否则就有炫技之嫌。

以圆场为例,“煤山”用了魂步,一个活人、大冠生,逃亡寻死——他该是怕被抓了死得难堪,活得更难堪——的路上,是否合理?还需思考。

《荒山泪》《春闺梦》《武家坡》《徐策跑城》《平贵别窑》……关于“圆场”太多可以分析借鉴的艺术典范了。他们都不花哨,有的可能只是在节奏上有变化,但足以表达人物内心的活动与特殊情景的结合。

比如张火丁在《春闺梦》中重温鸳枕的段落,下场后再次上场的台步,加起来不足十步就到了瞌睡的王恢面前,但就在上场门到斜场椅子之间的这段距离内,她有两次节奏的变化,这种变化身段美且不说,打破一个节奏跑上的台步带来的单调,且把这时候的张氏心中那种莞尔、娇羞、期待中观察丈夫的心境表达的特别丰富。

所以崇祯逃上“煤山”的圆场与其他技巧,必须是准确结合他的心理完成的。尽管有人说戏曲不需要讲人物,但我觉得不分析人物心理和剧中给定的情景,现有的程式怎么可能 运用的准确,假若剧中人运用的都是不准确的程式表演,那么可想而知,戏不可能好看。

“煤山”接“杀监”,便是一张一弛的节奏。太子被杀的绝望暗示,不甘却又无计奈何的悲哀,江山易主、景阳钟变的沉痛等,如何在一段一段向煤山急切行进的过程表达出来,利用程式,延伸程式,达到程式的创新,才是这段新增折子应有的意义。

戏曲程式即是戏曲艺术美的承载,又是艺术美的本质。但剧中的程式美不是抽离的、空洞的艺术美。演员有充沛的情感表达欲望,有足够丰富的情感表达手段,内心有对角色真挚的情感共鸣,自然产生足够的创作激情。准确运用程式是传承、创新的不二法门,而能够达到准确运用,遵循的圭臬就是梅兰芳说的“移步不换形”。否则,程式的缺乏、堆砌、浮夸与错位,都会导致戏曲艺术美的变形。

在我看来,功成名就的《景阳钟》,需要的是老道。

末世的两支哀歌——三看《景阳钟》

《景阳钟》是以《铁冠图》流传至今的“撞钟、分宫”为核心,以“乱箭、守门、杀监”等情节为辅助,增益首尾,连缀成全剧的。编剧的整理、编写可谓成功,场次安排张弛有度,给演员舞台呈现保留了丰富的创作空间。

全剧结构停当,如身材姣好的武士一般,精壮处简练,雄壮处饱满。

全剧最初包括“廷议、夜披、乱箭、撞钟、分宫、杀监、煤山”,共七场戏。现在与最初的演出最大区别,一是“杀监”一场被删,二是“煤山”一场的删改。前者的取舍对整剧有伤害,后者更多的是修正与挽救。最初,“煤山”一场有崇祯大段的独白,在面对如此下场的不甘中大胆自我剖析,后来删减到只剩几句台词。

尽管我并不喜欢没有下场程式的舞台处理方式,但不得不说,导演运用如今管用的灯光手段来衔接场次非常流畅,增强了剧情连贯性,让激烈的剧情更为紧凑。

比如《别母乱箭》本是昆曲非常精湛的折子,武老生剧目的经典,但在《景阳钟》剧中的“乱箭”必须是准确照应前后,完美融入整部剧的一折。“守门杀监”也是如此。

如果说“乱箭”无论在剧情剧意还是戏剧节奏上都是“撞钟分宫”的铺垫与衬托,那么“杀监”就是“煤山”的缓冲与助推。

为什么说既是缓冲又是助推呢?

“撞钟分宫”是全剧的核心,江山垂危,大厦将倾,妻亡子逃,女儿自尽,剧情上已是惨烈到极限,舞台上必然的高潮;如果紧接着崇祯走上绝路的“煤山”,就是“紧上加紧”。无论是演员还是观众,都会有疲累感。

一波接一波的高潮是危险的。观众需要心理上的缓和,主演需要体力上的喘息。唯有松一下,才能再掀“煤山”自决的高潮。

删除“杀监”无异于给现场连续注射兴奋剂,这就难免有让艺术演变为体力活的危险。

而回顾全剧,从“廷议”的危机开始,崇祯皇帝的激情就是一条上扬的曲线——导演不能学统计局,演员也无须成为GDP。缓下来,再推上去,才更有力量,演戏如拳击,一股劲往前打,便是强弩之末。

那么,正如“乱箭”铺垫的兵临城下,做好了江山危在旦夕的大背景之后,让“撞钟分宫”的焦虑、沉痛、希望、无奈、大恸、绝望等情绪的转换、交织、铺陈才更有依托,让演员的表演更能够如实地击中观众心理一样,若在“杀监”一场中将太子被害交代清楚,崇祯逃向煤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才更能够释放出哀哀无救的失意颓情。

崇祯也是人。三百年皇图虽重如山岳,但妻子儿女的死走逃亡一样痛断肝肠。太子是一线希望,尽管看客们都知道绝无完卵,但崇祯的渺茫希望不是没有的。因此,太子的死是将已经扎入崇祯身体的刀刃推进了心脏,而景阳钟再响正是抽刀喷血的血光时刻。

在煤山,王承恩赶上了崇祯,君臣对坐饮了一杯。这时候的崇祯开始叨叨自己的职务人生。中心思想就是我是如此努力,考试还是倒数第一,这是为什么?感叹先皇,仿若不做木匠的皇帝倒不是个好皇帝了。且不说中心思想总结的是否准确,只说有没有必要,放在剧中,呈现在舞台上,对着观众剖析我多辛苦……我是没什么心情看贪官污吏在法庭上交心的,更何况他的交心根本也不是向着太阳向着自由,而只是向着自己向着皇权,也发不出什么万丈光芒。

这段尴尬到掉毛的剖析,后来删减到只剩几句,但尴尬依然。

末世的两支哀歌——三看《景阳钟》

王承恩是奴,崇祯是主。即便是死到临头,他也不会与崇祯端坐一条线上,否则他就是杜勋了。在这个时刻,唯有臣是臣,君是君,才各有各的尊严,在这里搞平等,是假惺惺,是扭捏作态。三刷现场发现,王坐在上位,崇祯坐的下位,难道王承恩内心期待过“你不是你而我不是我,那有多快乐”的翻盘人生时刻吗?

崇祯大可不必自己书写自己的历史。朝代更替,家国兴亡,崇祯那个时刻可能也还在思考,但是,不论他绞尽脑汁地分析,都不太会引起普通人的共鸣。普通人是张元秀,是张慧珠,是敫桂英……甚至连穆桂英、李莲英都不是。而你分析的皇图,他们从来没有参与过,更何谈享用和把玩。哈姆雷特如果感叹的是深深烙着他身份的诘问,那句穿越人生迷雾依旧深在迷雾的话便不会被言说至今。

因此,无论何等身份,演人就要回归人性,这是感动世人,得以精神流传必然不可违背的创作法则。

所以,貌似主观的艺术,内含不能忽视的众生平等精神。

身负江山黎民大明朝的崇祯,在最后给李闯留诏,要善待百姓。不是不合理,但缺乏前情埋伏。整剧多次出现“宵衣旰食”这个不常见的词汇,描述的是崇祯兢兢业业为江山——祖上传下来的江山,而不是可载舟亦可覆舟的百姓。

覆灭明朝的李闯,便来自于百姓吧。如果按照崇祯的逻辑,你善待他,他却反了。

其实,在听到紫荆城内传来的崇祯的哀歌的同时,我也听到了另一支哀歌。

也许就在崇祯廷议山西危机的时候,《荒山泪》中的张慧珠一家在寿堂之上接到了征税的通知;就在崇祯为群臣捐饷退缩而烦恼的夜晚,张慧珠在织绢中焦虑地等待采药的家人归来;就在兵临居庸关,大将新战死的时候,张慧珠的翁夫丧身虎口,儿子被虏从军;就在公主、皇后自尽的时候,张慧珠的婆婆命赴黄泉,撇下她一人孤苦存世;就在太子被杀的那一刻,张慧珠正面对二公差厉声喧嚷“你那儿子恐怕也回不来了”;就在崇祯逃向煤山的时候,张慧珠也在向山中逃走……

这是同一段历史的不同人生。

同一个末世,唱的却是两支不同的哀歌。

完全的不同。而唯有死亡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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