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食管反流”冒酸水

“胃食管反流”冒酸水

去年秋天,我整理床底,翻出來一雙多年前穿過的運動鞋,正打算扔掉,也就是多看了那一眼,就停住了手。一時間,那些曾經的情形,去過的地方,經歷過的喜怒哀樂、酸甜苦辣,五味雜陳開來,心裡邊開了鍋。當年,穿著它,我上廣州,下特區,在中英街上來回晃盪;走東北,逛千山,在丹東鴨綠江的大鐵橋上拿捏姿勢、拍照留念。摩挲著拳頭大小的彈洞,感慨良多。穿著它,曾經意氣風發,曾經活蹦亂跳,也曾經快步如飛、大步流星。這鞋,跟腳、舒服、結實、稱心,也曾被我穿著顯擺賣弄,也曾臭氣熏天。我們密切協作,配合默契,形影不離。爬過山,蹚過河,走過春夏秋冬、陰晴雨雪,經千山,過萬水,轉眼幾十年過去,現在,這雙鞋就趴在這,溫順,服帖,破了洞,開了綻,褪了色,形容斑駁,色相模糊,表情複雜,思想深邃。它經多見廣,滄桑歷盡,寵辱不驚,默不作聲。而我,已然步入了老年,發蒼蒼,視茫茫,齒牙搖動,迎風流淚,弓腰駝背,退化掉了跑和跳的能力,只能穿鞋,卻沒有運動了。到了我和它永訣、告別的時候了。於是,我按捺不住,耗時五天,畫了這幅畫。這幅畫一米八見方,起名就叫“萬水千山走過”。有朋友問,你費事拔力地忙乎了半天,畫了這雙山東第一“破鞋”,有啥意義?我說,沒有意義。作品屬於啥流派、啥主義?我也沒想過。

記得前些日子在一個畫展座談會上,談到當代藝術的幾種類型,我說,與新現實主義水墨稍有區別,我就算作老現實主義那一撥兒吧。當代水墨基本上是向內的,關注自身,表達的是自己的內心感受。現實主義則是向外的,表達的是群體的情感與意識,注重作品的社會意義,動不動就弄個啥道理出來,所謂的“擔當”。在眼下,這似乎顯得稍微有些不合時宜,儘管社會上放大嗓門地提倡著。然而這個問題似乎還不大好解決,或者說,不太能夠輕而易舉地改變。因為時代、年齡、閱歷、教育背景等在那裡起著作用。既然如此,我想就不必再糾結了。既然是百花齊放,那麼,我這一朵也自有它開放的空間和理由。不妨這樣說,一件藝術作品的創作完成,除非你束之高閣或藏於床底,秘不示人,只要發表、面世,就會有社會影響,或積極或消極,或大或小。這是避免不了的。一旦考慮到這一點,創作者就不能過於撒歡兒、無節制,完全地自我。但凡是畫畫的,都希望自己的作品不同凡響、永垂青史。想歸想,能垂不能垂、垂多久則是另一回事。這就多半取決於畫家自身的態度與能力了。

我個人認為,一件好的繪畫作品應該取決於兩個方面。首先,“技藝”是不容忽略的,“道在技中”。折磨與磨鍊都是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必由之路,任何投機取巧的方式都會像劃火柴時猛然爆發的火苗子一樣,很快又會暗淡下去。所以,我比較看重手頭上的活兒。手裡的活不行,就像一個人說話不利索,再好的故事,你的表達就要遜色、打折扣,就很費勁。而更重要的另一方面,是藝術家所投入的情感的真與假、多與少。咱把投入感情的深刻程度打個比喻,就好比胃病。有些作品就像是淺表性胃炎,有的則是胃潰瘍,還有的不投入真情,浮皮潦草,清湯寡水,那頂多也就是消化不良而已。作為我個人,我倒希望能畫出那種“齜牙咧嘴”“滿地打滾”“追魂要命”的胃穿孔般的作品。

投入情感的真假也是個問題。感情一旦摻了假,那將會變得一文不值。而長期的感情摻假就會成為一種心理習慣,定了性,假作真時真亦假,再高明的醫生也乾瞪眼。無論你的作品經營得多麼周密、手法多麼花哨,總歸是不中用的,缺少靈魂、沒有生命力的作品似行屍走肉、草人紙馬。總之,一件藝術作品,除了它自身的表現語言的魅力之外,總要表達點啥,跟今天的社會發生點關係,跟人性發生點關係。

那麼,我畫的這幅《萬水千山走過》屬於胃病的哪個階段?我斟酌了半天,這連消化不良都算不上,頂多算是胃食管反流——冒酸水吧。

畫,畫完了,我手提包著鞋的方便袋,鄭重地將其放進樓下的垃圾箱,輕輕地咳嗽了一聲,遲疑少頃,然後,轉身,走開。

李兆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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