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史:大房奶奶家的老舅

口述史:大房奶奶家的老舅

世代懷念

全家敬立

老家來人了,舅舅來了,年底了我特別忙,但非見他不可,就今天。

一想起見他這個事,我心就發緊。

早起騎著電驢子送女兒上學,2018年12月12日,清晨很冷,我應該會有很久很久忘不掉今天早晨的冷。腦門被風吹得又酸又疼。放下女兒,趕去約定的地點,腦門越來越要裂開,但握著加速車把的手卻怎麼也松不下來,電驢子帶著我,越飛越快。風啊,再大點,請幫忙把眼淚送回它們來的地方,刀力,今天你不能哭。

口述史:大房奶奶家的老舅

01

老家來的這個舅舅,他不是我親舅,也不能算堂舅表舅,他是我姥爺和前妻的兒子,是姥爺第一個孩子。

姥爺1930年代生人,剛入青年時曾在農村老家與同村的姑娘結婚,婚後生有一兒一女。仗打得越來越烈,姥爺家跟了共,媳婦家隨了國,兩個家族分崩離析,永世不再往來,兩人也隨即離了婚。

兩家絕交後,老丈人還來找過一次,求他幫個什麼事。姥爺不敢啊,戰時黨派不同,私下聯繫是要掉腦袋的,他躲了起來不敢見。老丈人等了很久沒尋到人只好離開,回去的路上一頭栽進井裡自盡了,原來,求助前女婿是他命裡最後一根稻草。第二天老丈人的兒子來尋父,投共的一票村民趕來逼他與父親劃清界限,就算是死人也要劃清界限,他怕死啊,怕自己也被他們打死,就當著村民的面拿長刀破開父親的肚子,把腸子都挑出來甩到地上,算是表示,我恨死你了,這個異黨派!

再之後,姥爺就徹底離開鬧革命去了,媳婦成了前妻,前妻離婚但沒離家,婆家認她,留在家中做了女兒。女兒養育自己一雙兒女,給公婆送了始終,不久也過世了,埋於婆家祖墳,一雙兒女繼續留在老家種地為生。

姥爺這邊革命勝利,進了城市,升了官位,娶了新妻,這新妻就是我姥姥。兩個新人想回鄉省親,卻遭老家極度反對,始終不認新媳。我姥姥記恨終身,不許姥爺與老家聯繫,於是這樣過了一生。

我不懂姥爺為何往事絕口不再提,再未過問老家的一雙兒女,親生骨肉怎不掛念?父親職責怎不履行?況且我認識的那個姥爺,很疼愛我們這些孩子,我的童年都是跟著他過來的,他最愛給我蒸魚,每當學校放假就帶著我去海邊療養。我只能猜,也許是因經歷過的戰爭和鬥爭太過複雜太過慘烈,人已疲倦至極,只求活得安穩。安穩才有安全,安全才能活命,以前的孩子只能成為拖累。又或許對前妻一家懷抱著未能救父的愧疚?還是他性本涼薄,我其實並不懂他?再或許,那個年代都是這樣吧。

不論如何,沒有父親的農村孩童,又是山溝溝裡的,慘狀可想而知。大兒,也就是我這舅舅,長大後生了兩個兒子,兩兒又生了幾個孫輩。兩兒不甘種地餬口,操持起了做炮仗的小營生,誰想一次爆炸事故,兩人全炸死了。老天爺啊!你可曾有一秒鐘睜眼看過這苦命的人家!你怎能將全部疾苦都傾倒於一家!我這舅舅,一人,一人養起了幾個孫輩。一人,從沒向城裡做官的父親伸過一根手指。

02

我見過舅舅,應該只有兩次,一次是很小不記事的時候他來過我姑姥姥(姥爺的妹妹)家。另一次是六年前姥爺去世落葬。雖然姥爺關上了眼和耳,但很多其他親人都在和老家秘密地聯絡著。

我家的傳統,是女人當家,從小我就聽姑姥姥講他們的母親,如何在困難時期帶領全家闖關的故事。姑姥姥和我們家同城,我小時候最愛的就是一大家子人到她那聚會,她桌上老有吃不完的水果餅乾,一見到我就摟住親了又親“哦喲,真想你”。後來,姑姥姥年紀大了需要人照顧,就前後找了幾個姑娘來給她當保姆,這幾個姑娘說話都帶點兒老家口音,每個人都是十幾歲過來,做了幾年後,有的出去讀書,有的回家結婚生子。有時候旁人勸姑姥姥,小姑娘哪懂得照顧老人,你換個中年的更好,還穩定,但她從來不肯。

有一次,我聽我媽跟我爸商量,想勸姑姥姥家的保姆小敏繼續去上學。媽見我湊過去,就把我拉到身邊說你知道小敏是誰嗎?小敏是我老家哥哥的孫女,之前那個丹丹是我老家姐姐的孫女,老家太窮了,你姑姥姥把她們帶出來當保姆,每月給個幾千塊錢。

再後來,我更頻繁地聽媽說起要給這個慧慧問問考大學的事,要幫那個亮亮尋個工作,還有那個紹安,工資太低了,得給他找人問問,年輕人壓力大不容易,能幫還是得幫襯一把。姑姥姥年紀大了,我媽接過了這把接力棒。

姥爺去世以後,媽總唸叨“我爸一定是很想念他那一雙兒女的”,總說想替父親做點什麼。但我覺得不是,她就是自己看不得同胞受苦,自己過好了,但一想到老家的血肉至親,同父卻不同命,就覺得好日子燙手,炸死的親人如同剜肉的刀子,焦黑的屍體、慟哭的妻子、飢餓的孩童,想一想都受不了。姑姥姥也是一樣,她們的心上都刻著憐憫和疼愛,一損俱損一榮俱榮,那是老天爺特意雕琢的心臟,是女人融在血液裡對生命的敬意,它放出一條透明巨大的繩索,牽引著她們幫助、保護、拯救。

口述史:大房奶奶家的老舅

03

時光轉瞬來到今天,也就是我將見到舅舅的第三面。他70多了,今天從老家進城,是要辦三件事:第一,看病,胃癌。第二,給父親掃墓。第三,想跟城裡的親人商量,看能不能給孫子換個崗。

一想起馬上要見到他,我心就發緊。

昨晚我媽電話裡頭講,她給找了好大夫,大夫拿來病例一看就說,不用治了。

04

今天約在姥爺墓地,媽說你忙就不用來,我跟你爸陪他。我說要去。她說怕他給寶寶(我女兒)帶紅包,才不讓我去,但我想想這一次真的非去不可。一路上,心亂如麻,一直想記起舅舅長什麼樣子,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太小,第二次人太多,沒看太清他的樣貌,只印象是黑瘦一個小老頭。我那時也並不懂人生緣淺,還沒機會熟絡,就要沒有機會了。這樣想了一路,走近墓前,糟糕,我穿的長靴太響,嘎噠嘎噠在幾座骨灰牆之間撞來撞去,我很覺得不好意思,劃開了肅靜,冒犯了神靈。

“哦!你來啦!”姥爺那面骨灰牆的一側探出來我爸的腦袋,再嘎達了兩步走近,我媽也繞過牆走了出來。這時腿還在往前邁著,可脖領子被什麼扯著似的想把身子退回去。突然不敢見舅舅!見到他我說什麼?我想哭怎麼辦?他在父親遺像前哭了我怎麼辦?我該說什麼嗎?輪得到我說話嗎?

眼前的人衝散了胡思亂想,他看到我,走上來握住我手,溫的,不重不輕,那麼恰到好處地握著我的手。“刀力,舅舅想你呢。” 他笑著說。“我也想你呢,舅舅。”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順著他應了一句一樣的。他外套一件藏藍色的毛領棉大衣,敞著懷,裡面穿一套同色的中山裝,平平整整,像城裡人一樣講究。就這一會兒功夫,我媽說了兩遍“釦子繫上吧,太冷。” 他連說 “不冷,不冷。” 確實是來告別的,我心裡第二雙靴子墜落了,怎麼能不冷呢,天氣預報報的早晨零下5度,更何況還病著呢,是想讓父親裡裡外外看看自己吧?

舅舅戴著頂薄棉鴨舌帽,一側的耳朵被帽簷壓彎了下來,像科幻里長耳朵的精靈人。這麼軟的耳朵,果然是隱忍的性子。帽子下的臉,樹皮一樣的顏色,幾乎與姥爺一模一樣落眉大眼下,挺著瘦削的鼻樑,鼻樑兩側顴骨底下,兩頰深陷,薄薄的嘴唇就那麼抿著。太像了太像了!我在心裡喊起來,他是最像姥爺的人。姥爺是高個兒,我們在城裡的後代,我媽173,是最矮的,男的都一米八以上,可我眼前的這位舅舅,最多165吧。父親後來的好日子,他丁點都沒享受到。我握住這雙手不鬆,眼睛緊緊盯住,想把這個人身上所有細節都記在心裡。

骨灰牆分了四五層,每人只有一個格子間。我們幾人站成一排,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我直起身,仰臉望著墓碑,那中央嵌的,是年輕時的姥爺,那下面刻了一行字“世代懷念,全家敬立”。墓碑的下方擺著一排黃色的菊花,應該是我來之前,他們已經有過一個儀式了。我轉轉眼睛,看到舅舅也在仰面望著。他心裡想什麼呢?是不是在對父親說,孩兒最後一次來看您了?一時間,那一股一直憋著的酸勁兒又湧了上來,我嚥了一口吐沫,用喉嚨奮力堵著。截住了這口酸氣,眼眶裡的水份也退回了一些。我站著一動不敢動,怕稍一歪,那些奮力壓住的氣體就會從身體上不知哪一個出口噴將出來。正僵著身子,忽然感覺自己垂在兩側的雙手一張一收地伸縮著手指,停不住似的,胸中那團硬氣竟慢慢鬆散起來。就像想放屁又不能放,憋住,屁漸漸就從皮膚散出去了,情緒這股氣也自己找了個出口。

“好了就這樣吧。” 舅舅擺擺手,“走了。”我們隨著他向外走去,墓園裡靜悄悄的,誰也沒有再說話。走到大門,他停在“**市革命公墓”的匾額下,轉身又朝我伸過了手。

“舅舅以後就不來了,舅舅身體不好,不方便。”

“好。”我接過他的手,使勁點了個頭。

“以後你們,你,還有我那孫子,以後這裡就靠你們了。”

“好。” 我再使勁點了個頭。

我媽掏出手機說:“我們一起在這兒合個影吧。”

站在我親舅舅身邊,北方冬日的上午,陽光已經驅散了清晨的寒冷,我仰起臉,提起嘴角看向前方。

“好,照了啊,一、二、三。”

我終於會記得他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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