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媒體曝光到聯合調查組入駐調查，權健風波持續發酵。2019年1月2日最新消息，公安機關已依法對其涉嫌犯罪行為立案偵查。同時，相關部門查處取締不符合消防安全規定的火療養生場所。（視覺中國/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1月3日《南方週末》)
“如果頻繁開會，且被邀請去天津總部考察，精神過度亢奮，按時使用權健的各類產品，對發展事業和賺錢有濃厚興趣，就到了‘瘋狗期’。”
根據親疏之別，將親友、鄰居、校友、同事、朋友的名字，一一列在可以發展客戶的名單，尤其強調，“千萬不要忘記過去的老朋友”。
“我和很多大爺大娘關係非常好，現在再去河東危改廣場問問人，也許還會有人記得當年有個年輕人，不遺餘力帶著大家一起跳舞健身”。
2018年12月26日，知名自媒體“丁香醫生”發佈的推文《百億保健帝國權健，和它陰影下的中國家庭》爆料，內蒙古四歲患癌女童，因為聽信宣傳，改用權健所謂的抗癌秘方治療，病情惡化身亡。
憑藉天價鞋墊、負離子衛生巾起家的權健自然醫學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權健集團），在全國七千餘家加盟火療店的掩護下，打造出一個年銷售額近200億的保健品帝國。
“權健事件”很快引爆網絡，公眾掀起對權健集團崛起秘訣，以及直銷行業、保健品行業規範問題的大討論。
南方週末記者調查發現，權健集團在經營過程中存在分級“拉人頭”、高息返現等現象，此外，權健集團作為一家直銷持牌企業，銷售地域、產品種類、尤其是銷售獎金比例等方面，嚴重違反了《直銷管理條例》。
在參觀權健集團的會員巨大客流量帶動下，天津武清區形成了“直銷一條街”，圍繞火療店生意衍生出一條產業鏈，同時，整套的“直銷”話術體系，也被創造出來。
2018年12月27日，天津組建聯合調查組進駐權健集團，開展調查核實，並稱調查結果會及時向社會公佈。而“直銷一條街”，則一日關門。
2019年1月2日，天津市政府新聞辦公室官方微博“天津發布”稱，“權健事件”調查取得階段性進展，權健公司在經營活動中，涉嫌傳銷犯罪和涉嫌虛假廣告犯罪，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
不“拉人頭”就不給返現
因為“做了權健”，汪桂琴的人生陷入泥沼，“有段時間精神都不正常了，甚至想過去死”。
汪桂琴來自河南農村，幾年前到上海打工，因為生活壓力大，“就想賺點兒錢。”她告訴南方週末記者，2018年2月，她被老鄉帶到打著“權健”標牌的火療店體驗，之後，又被拉去江蘇大豐的權健公司免費旅遊、參觀，一步步落入“圈套”。
隨後，她又參加了一系列的權健會議，講師反覆強調，權健集團實力雄厚，擁有六百多個偏方秘方，療效神奇，甚至可以治療癌症，發展前景不可限量。只要投資入夥，躺著就可以賺錢，“一週賺5萬，一個月賺20萬”，不出一年就可以買寶馬。
一波又一波攻勢下，汪桂琴拿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我把定期存單和密碼直接給了他們，後來他們說要本人提取，我又陪著他們去取的錢。”她說，自己先是向火療店交納了7500元入會費成為權健會員後，又追加了7萬元的投資，卻只在2018年3月9日收到一筆8400元的返現，此後再也收不到任何返利與本金。
“對方說不介紹顧客來，就不會有返現了。”汪桂琴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
高息返現承諾建立在“拉人頭”基礎之上。權健集團天津總部銷售的《懶人計劃之成功寶典》《懶人計劃之新人起步》等培訓教材，詳細介紹了權健集團“分級銷售”的模式。
教材介紹，交錢成為權健會員後，再往下發展新的會員，有希望拿到推廣獎金、合作獎金，同時，普通會員可以向初級經理、中級經理、高級經理、鑽石經理、皇冠經理進發，層層升級，拉到的“人頭”越多，層級越高，拿到的分成也越多。
多位“投資者”向南方週末記者提供的材料，與教材描述大同小異。資料介紹，權健集團自稱他們的獎勵制度為“分享消費型投資”，其中，最基礎的獎勵為“推廣獎”，每發展兩個會員，可以得到910元的獎金，拉到6個人之後，再單獨獎勵現金3000元。公司做出承諾，會員不僅可以享受產品，很快還能回本。
比推廣獎高一級別的獎項是“合作獎”。合作獎模型較為複雜，大致為：如果是會員自己發展的下線，再往下發展出新的會員，那麼可以提取“二、五、八”級會員“基礎獎”獎金10%的收益。原則上，合作獎上不封頂。
“受害者”家屬，組成了多個維權群，收集違規證據。劉剛是維權群的一個管理員，他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合作獎之上，還有更為實惠的“銷售獎”，銷售獎“終身累計，永不清零”。
這一獎項的設置，大約將1.1元作為一個“PV積分”，從第二次拿貨算起，銷售1000PV為一星，公司獎勵9%，銷售6000PV為二星，獎勵12%，達到五星，獎勵21%。這一獎項中，層級越高越划算，劉剛說，“點位很重要，誰先佔位誰先得到。”
這三項獎勵還不是全部，如果業績突出，還有機會拿到“管理獎”。培養一個2.8萬人的部門，為初級經理，可以拿到一代會員的6%的提成，二代的5%，三代的5%；培養兩個2.8萬人的部門為中級經理，可以再多拿到四代會員的4%的提成。皇冠經理需要培養五個2.8萬人的部門，一直可以獎勵到七代會員的2%，並參與全球分紅。
“人氣”，就成為權健的一件大事。就在2018年12月26日，大約兩千人參加了權健集團天津總部舉辦的招商大會。
“都在想著怎麼發財。”在權健集團巨大客流量帶動下，天津武清區形成了“直銷一條街”，兜售火療店周邊產品。其中一家商店的老闆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平均一天三四撥團隊來訪，帶動了一條街的生意，甚至有非洲、東南亞的外國人過來參觀、學習。
“直銷一條街”上的店鋪裡銷售的周邊產品琳琅滿目，與權健集團公司內賣的東西大同小異。（南方週末記者 李在磊/圖）
直銷變形記
經過層層返利疊加，權健集團承諾的投資收益率，達到驚人的地步。裁判文書網顯示，全國各地有不少關於權健集團涉嫌傳銷的訴訟。但是，權健集團的會員們，一再否認傳銷性質，因為公司擁有國家認可的“直銷牌照”。
公司官網介紹，權健集團擁有國家授予的正規直銷許可執照。公司展館用大幅篇幅進行了宣傳，直銷一條街的商家們，專門出售一種放大版的直銷牌照圖紙，幾乎每一家火療店牆壁上，都會張貼出直銷牌貼紙。
商務部直銷行業管理官網顯示，權健自然醫學科技發展有限公司的確於2013年8月取得直銷經營資質。但是，備案的直銷產品僅有40種，包括30種化妝品、6種保健食品、4種保潔用品，而權健集團進行銷售的產品數量，遠遠超過這一數字。
權健集團官網顯示，在售產品分為營養保健產品、自然醫學產品、美容化妝品、個人護理品、家庭養生用品五個大類，共計93種。官網列舉出的產品，超過半數沒有直銷資格。工商資料顯示，在拿到牌照之前的2012年，權健集團就因為涉嫌傳銷，被吉林省蛟河市人民檢察院向當地法院提起公訴。
除了產品類別，商務部的信息公示平臺還嚴格限定了直銷企業的經營區域。權健集團的直銷行為，只限於在天津七個區進行。事實上，多位投資者反映的分級投資行為，均發生在天津以外的地區。
公開信息顯示，權健集團在全國總共有10家分公司，天津之外還有四川、浙江、湖南、遼寧、山東、江蘇、廣東、河北、北京9家分公司。
《直銷管理條例》規定，直銷人員不可以跨省運營，但是權健集團分發給投資者的材料，著重強調了加盟代理商的“開拓權”優勢，即開展業務無區域限制。
此外，《直銷管理條例》第24條還規定，直銷企業支付給直銷員的報酬，只能按照直銷員本人直接向消費者銷售產品的收入計算，報酬總額無論以何種形式計算，不得超過直銷員本人直接向消費者銷售產品收入的30%。而按照權健集團複雜的層層分成體系，返現比例遠遠超過30%。
無論“返現”比例，還是銷售區域、產品種類，權健集團均嚴重違反了《直銷管理條例》。多位“受害者”家屬認為，雖然打著直銷旗號，但是權健模式已與“傳銷”無異，“想要獲得折扣或返現，就要發展下線”。
除了銷售模式遭到質疑外，權健集團大力宣傳的產品功效，也屢屢陷入爭議漩渦。多家媒體報道，全國各地的火療店，頻頻發生燒傷事故；工商資料顯示，因為違反廣告法進行虛假宣傳，權健集團多次遭到行政處罰；而權健集團售賣的壯陽保健食品“權健肽”，曾經因為可能違規添加處方藥成分，引起消費者不良反應並涉及虛假宣傳，被消費者告上法庭。
澎湃新聞報道，原食藥監總局的保健食品數據庫顯示，目前仍在有效期內的權健牌保健食品共有13種，其中9種為其他公司轉讓給權健自然醫學科技發展有限公司，轉讓的公司包括鴻茅藥酒公司副總裁鮑東奇名下公司，以及十多年前曾紅極一時，後因“雙氧水超標”隕落的“巨能鈣”生產公司北京巨能新技術產業有限公司。
套路、話術掀起的狂熱
“只要勸他說這是傳銷騙人，就是一場家庭戰爭。”一位維權群當中的“受害者”家屬說，陷入其間的人，性格會變得偏執，深信神藥能夠治療癌症，投資權健能夠發家致富，頻繁參加會議、拉親朋好友下水，身心被一種狂熱情緒包圍。
維權群管理員“石頭”（網絡暱稱）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的未婚妻開了一家權健的加盟火療店“拉人頭”。他再三勸阻未果，只好向工商部門舉報，“她的店被查封了，我倆也徹底分手了”。
因為不聽勸告，導致離婚的夫妻大有人在，造成父母與子女關係緊張的案例，也比比皆是。但是，大多數人仍沉湎美夢不醒，家屬用“瘋狗”來形容不知回頭的親人。
“如果頻繁開會，且被邀請去天津總部考察，精神過度亢奮，按時使用權健的各類產品，對發展事業和賺錢有濃厚興趣，就到了‘瘋狗期’。”石頭提供的一份科普材料，按照痴迷程度將“投資者”進行分類。他說，吸引會員有一套循序漸進的方法，發展到參觀總部的階段時，已經到了“中毒”中晚期。
讓這些會員陷入狂熱的，是權健集團一整套話術和儀式。
權健集團公司內部的展覽館，陳列著權健集團的系列產品、公司大事記、輝煌業績。公司內部的大廳設施齊全，甚至有供會員休息的茶吧。2018年12月26日舉行的千人大會，統一配發了紫色文化衫，走廊鋪紅毯，禮儀小姐分列兩邊，會場內載歌載舞。
公司內部的貨架中，兜售著諸如《懶人計劃之成功寶典》《權健成長寶典》之類的訓練手冊。在這些手冊中，如何從身邊人著手發展客戶，如何佈置一場會議，如何制定計劃，如何跟進內容，被拆解為成熟的方案、教條。
例如，“成長寶典”中，“列名單”單獨成章詳細介紹：列名單是實現夢想、獲取財富的資源，列名單是尋找客戶和經營權健事業的第一步。書中說，根據親疏之別，將親友、鄰居、校友、同事、朋友的名字，一一列在可以發展客戶的名單，尤其強調了一點，“千萬不要忘記過去的老朋友”。
在權健集團公司一公里處的京福公路旁邊，還坐落著一座權健腫瘤醫院。與公司總部的展示性、宣傳性質異曲同工，醫院的設計也最大程度滿足於參觀需求。醫院門診大樓一樓的儀器室，各種高端設備一塵不染陳列在案，與通常醫院設計的走廊通道不同，這裡安裝了整面牆的透明玻璃，方便儀器展示，玻璃牆建到腰部位置，上有伸出的檯面，方便邊走邊看，還可以把手提包放在臺面上。
大廳側面，張貼著集團老總會見國內外來賓的照片，以及香港明星來訪的合影。入口處，整整齊齊陳列著六名專職講解員的介紹。“這座醫院蓋出來，就是給人參觀用的。”一位出租車司機師傅說。
醫院後院，與住院部共用一樓，還坐落著“權健國際商學院”，迎門貼著“承載權健智慧，鑄就人生價值”的標語。澎湃新聞報道，一位經銷商說，權健腫瘤醫院承擔著重要的培訓功能，設在醫院樓裡的權健國際商學院是講師對經銷商提供培訓的地方。
權健腫瘤醫院病人很少，在門診大廳，稀稀拉拉坐著不到十個人。走廊那頭的醫護室也都空空蕩蕩。入夜之後，這座15層高的主樓只有不到十個窗戶亮燈。
束昱輝其人
在權健集團官方宣傳中，公司創始人束昱輝是一位了不起的奇人，他從民間蒐集了六百多個秘方，其中個別治療腫瘤的秘方，耗資8000萬元之巨。銷售的產品就是利用這些秘方，進行現代化製藥生產，從而奠定了權健成功的基礎。在這些宣傳材料中，束昱輝被描繪成“秘方復活者”與“用秘方治病的神醫”。
權健集團創始人束昱輝。（視覺中國/圖）
束昱輝在自傳《生命的代價：民間秘方瑰寶鑄就當代神醫》裡講述，1991年，自己畢業於清華大學。但清華大學多次向媒體回應，無論束昱輝，還是束必和（束昱輝原名），清華大學校友名錄中均查無此人。
束昱輝的發小向《揚子晚報》回憶，束昱輝中學畢業後便出門打工，曾在大豐供銷機械廠上班，二十多歲出去闖蕩。
束昱輝的發小說，束昱輝出去之後曾做過某直銷產品，後來把該直銷產品的成功經驗複製到了權健。傳記版本為：創業失敗後，束昱輝機緣巧合進了一家醫藥雜誌工作，從雜誌社出來後，轉戰保健品行業，在天津聚福園小區做保健品代理。
發小口中的“某直銷產品”，便出自天津另外一家大名鼎鼎的直銷企業天獅集團。天獅集團產品銷往190個國家，在全球110個國家設有分公司，曾在印度尼西亞組織10萬經銷商舉辦慶典。多家媒體報道，束昱輝早期是天獅集團銷售人員中的一個。
後來權健集團的模式，便脫胎於天獅集團。據《新京報》報道，權健集團發展過程中，不斷從天獅集團挖角，再後來，天獅的副總吳益群也跳槽權健集團，帶來了全套的運營模式。
上文提到的醫藥雜誌的履歷，並非全無根據，只是與自述差異較大。束昱輝在接受媒體採訪時透露，當年工作過的雜誌名叫《中國保健》。
據《中國青年報》報道，《中國保健》一位員工回憶，束昱輝做過《中國保健》的理事會副理事長，不過，只要在雜誌上登過廣告，即可獲取這一身份，束昱輝並非雜誌社的正式員工。
《天津日報》一篇報道透露，束昱輝最早在天津的商業活動，發生在河東區聚福園，是以承包的形式，組織開展《中國保健》雜誌下設的“中國保健俱樂部”的社團活動。那個時候，束昱輝便已深諳保健品行業的門道，報道說，俱樂部組織老年人進行跳舞比賽，束昱輝忙前忙後，為老年朋友張羅購買服裝、音響。
甚至，他還親自帶著老人們一起跳舞，“我和很多大爺大娘關係非常好，現在再去河東危改廣場問問人，也許還會有人記得當年有個年輕人，不遺餘力帶著大家一起跳舞健身”。
不過，束昱輝為大眾所熟知，更多是因為在足球領域的一擲千金。2016年6月10日，束昱輝乘坐直升機視察了權健足球訓練基地，與球隊經理以及新任主教練會面。束昱輝曾在接受天津當地媒體採訪時說，沒有足夠的資金和實力就不要搞足球。
（應受訪者要求，劉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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