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廣州孕婦攜自閉症兒子自殺事件始末

記者 | 梁宙

2019年日曆上的每一頁都有家人的照片。訂製日曆是譚麗的習慣,以此寄託一種對新生活的期待。

2018年的最後一週,期待破碎。

患有自閉症的兒子華華一直是這個平凡之家的疼痛。在他被其他家長投訴“經常打同學”後,母親譚麗一遍遍道歉並表明兒子患有自閉症,希望換來原諒。這並未平息事態。

沒人意識到這件事對譚麗帶來多大的傷害。在兒子離開幼兒園的第三天,譚麗用一瓶安眠藥和一盤燒得火紅的碳,結束了兒子、自己以及肚裡孩子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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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發生在12月25日的凌晨。

清晨六點,天已放亮。黎旭結束夜班回到家後,發現妻子譚麗沒在房間裡。他以為譚麗在另一個房間陪著兒子睡覺,便沒有多想。

兒子通常會在早上7點多醒來。但這一天,兒子的房間悄無聲息。

這種寂靜持續到8點。黎旭過去敲門——門被鎖上了,無人回應。黎旭心生不安,用工具撬開了門。

房間裡窗戶緊閉,地上放著家人燒香拜神用的鐵盤——被裝滿了木炭。木炭還透著火紅,黎旭感到窒息。

妻子和兒子躺在床上。他們身體僵硬,一動也不動。黎旭立刻打開了所有窗戶,徒手抱走了滾燙的鐵盤。父親黎錦走過來,也愣住了。

黎旭在給妻子做胸外擠壓和人工呼吸,黎錦撥打完120後,也開始給孫子做急救措施。但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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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的日曆上,每一頁上都有家人的照片。訂製日曆是譚麗的習慣,以此寄託一種對新生活闔家的期待。

這對32歲的夫婦是在讀中專時認識的,然後相戀,一起走過了8年婚姻之路。黎旭在一個汽車修理公司上班,通常要在兩週日班和兩週夜班之間輪換,譚麗則是在一個公司上日班。這意味著夫妻倆每個月會有兩週存在“時間差”。在長輩們看來,他們的日子並不寬裕,但恩愛有加。

他們都是南沙本地人,和黎旭的父母擠在廣州南沙區老居民區的一套房子內。房子已經20多年了,裝修和傢俱也都已老舊。

「特写」广州孕妇携自闭症儿子自杀事件始末

悲劇就發生在這些舊物之間。房間裡的佈置可以拼湊出事發狀態:門縫被膠布貼著,膠布形成了一個“L”字型;桌子上放著兩份遺書和一個安眠藥的空瓶子;裝著碳的鐵盤放在床邊,周圍的物品都遠離了鐵盤。

“她是有意不想點燃其他東西,不想帶走其他的東西,除了三條生命。”黎旭的頭低垂著,聲音很微弱。

事發後,廣州南沙公安分局通報,經現場勘驗和法醫初步檢驗,死者符合一氧化碳中毒致死,已排除他殺可能。

這場早有預謀的自殺,讓人們對主導者譚麗的認識陷入矛盾。

親人和朋友對她的印象都是“開朗”,很愛兒子。譚麗的同事胡芳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平時譚麗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都會找朋友傾訴。“事發前,同事們也完全沒察覺出她有什麼異常。”

“她還約我去推拿,我有事說改天再去,她還反問我說‘120元一個小時,請你們還不去?’那天我們都很輕鬆。”胡芳轉述了事發四天前她倆的這段對話。

她細想過後,也發現了一些異常的細節,事發前一天是週日,很多同事都去了法院旁聽一個和公司相關的庭審。那天,譚麗沒去,獨自留在了辦公室,“可能是她一個人在想事情”。

12月24日,譚麗開始實施這場自殺。黎旭想起來,當日下午三點多,妻子問他是不是要上夜班。“目的可能是想確認我晚上在不在家,我當時沒察覺到不妥,以前需要用車的時候她也會這樣問。”

後來,他在妻子的手機上發現,12月24日那天下午六時許,妻子在家附近的一家商店買了55元的碳,微信支付上留有這一筆記錄。

當天晚上,譚麗和平常一樣帶著兒子睡覺。黎錦白天外出,晚上回來已經十點多,見兒媳和孫子在房間裡。“門開著,母子倆還在聊天。”黎錦沒問太多,回到了自己房間。

黎錦習慣打開門睡覺。半夜,他似乎聽到廚房發出一些聲響,“心想可能是兒媳肚子餓了,起床找東西吃,”他關上了房門。

“如果不是後來關回門,就可能聞到異味,或者察覺出一些異常情況。”黎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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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面新聞記者未能看到遺書的內容,據黎旭透露,譚麗的兩份遺書中,一份給她爸爸媽媽,另一份給他的遺書內容除了一些囑託,提及了她自殺的原因:“小孩跟她說想上學,不打架了,聽到這句話心裡好痛,想去一個沒有傷害的地方,快快樂樂地生活。”

出生於2011年的兒子華華一直是這個平凡之家的疼痛。2013年,華華被確診為患有孤獨症譜系障礙。網上資料顯示,“孤獨症譜系障礙”是根據典型孤獨症的核心症狀進行擴展定義的廣泛意義上的孤獨症。孤獨症又稱自閉症。

「特写」广州孕妇携自闭症儿子自杀事件始末

2018年,華華已經快7歲了,應該上小學一年級。這一年的6月份,經過診斷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嶺南醫院醫生建議華華延遲一年上小學。隨後,黎旭向廣州市南沙區教育部門遞交《延遲入學申請書》並獲批准。

對自閉症孩子而言,融合教育更利於他們的康復。黎旭將兒子送入家附近的一所民辦幼兒園。夫妻倆計劃一年後讓華華入讀南沙區的金洲小學。

入讀幼兒園後的前三個月,華華的幼兒園生活還算平靜。12月中旬的一天,平靜被打破。

華華所在的班是大二班。12月12日晚上,大二班孩子家長王瑩在群裡抱怨,班上有個學生經常打她的孩子,“拽她脖子讓她摔地上撞到了頭”。但抱怨並未引發大家討論。

次日下午,王瑩在群裡說:“事情搞清楚了,這個打人的小孩是華華。”她提出,各位家長可以問問自己的小孩有沒有被華華打過,“小孩說被打同學有五六個。”

“這位家長必須讓小孩寫道歉信,不會寫字發視頻。”王瑩在群裡說。

看到群裡的消息後,譚麗很快出面回應,表示會讓華華向她的小朋友道歉並好好教育他。這時,其他家長陸續出來表示自己的孩子也有被華華打的情況,描述孩子被打的行為包括打頭、用手壓著頭跳起來、推人、掐脖子,甚至有家長說孩子反映華華拿起凳子打人。

譚麗毫無辦法,只能不停地道歉。王瑩繼續說:”我們疼愛的小孩在幼兒園已遭受到校園欺凌事件”“必須讓學校領導出面解決這些問題”。“要的不是對不起,而是今後不要再聽到孩子被打。”另一位家長評論。

12月14日,事件仍在家長群裡發酵。黎旭和譚麗當日退出了微信群。

15日上午9點,譚麗和黎錦陪著華華來到幼兒園。黎錦在課室門外等候,譚麗帶著孩子進了課室。“我在窗口望進去,有老師在裡面,兒媳帶著孫子在課室裡向反映被打的小朋友道歉。“黎錦回憶,孩子們站成兩排,孫子向他們點頭道歉。

12月16日,譚麗寫了幾段解釋的內容,讓一位同學家長轉發到家長群裡,譚麗向家長們表明了華華被確診為自閉症譜系障礙,“華華現在主要的表現是社交和認知障礙。”

“其實華華是很想跟小朋友玩的,同樣他也不懂得正確方法,故出現不恰當的言語和行為。第一次出現打人事後,我們上網打電話學習什麼的嘗試去教導他,但干預的後果未能儘快展現。到事件爆發,他不能很好表達事情,我只能不斷道歉。”譚麗稱。

“請手下留情,有些言論等同於拿刀砍在我們身上,為了生存我們真的好努力,一個自閉症家庭想要活著並不容易”。她最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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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母親的解釋未能換來事件的平息。在沒有譚麗和黎旭的家長群裡,有部分家長繼續發表意見。

王瑩說,“我去接小孩時,看到被華華打過的老師鬱鬱寡歡,孩子們天真浪漫的笑臉不知下一刻是不是又要捱打”“我只要一想到未來有6個月的時間,我們的小孩還要處於危險的環境中,就猶如一塊大石壓在我心頭”“這個學校的老師沒有受過特殊教育方面的專業訓練,根本教不了自閉症小孩。”

期間,也有家長在群裡呼籲:“家長孩子都不容易,多理解包容吧,這孩子情況特殊,需要老師和同學們更多的關愛、理解和包容”。

群裡的聊天內容,最終還是傳到了黎旭和譚麗的耳中。

隨後,譚麗通過其中一位家長在群裡回應:“我會說那些話只是想大家別誤會他爸不作為,別得理不饒人!人生在世總是充滿未知,我期望你遇到困局時有人可以向你伸出援手,別遇到一些逼你上絕路雪上加霜的人!”

在此之前,華華打人的事情也發生過。黎旭會懲罰孩子罰站半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黎旭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常常和兒子一起罰站。

只是這一次,被這麼多家長同時反映兒子打人的問題,他有點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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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28日,界面新聞記者找到涉事幼兒園大二班的幾位孩子及其家長,其中有孩子說被華華打過,但部分家長對該事件已不願多談。一位大二班孩子的爺爺表示,在幼兒園讀書,如果好幾個同學都反映這個孩子打人的現象,就是這個孩子的問題。“班裡有這樣一個學生,作為家長也擔心自己的孩子被打。”

界面新聞記者從南沙區教育局獲悉,華華自入園以來,園長和班上老師只是覺得幼兒比較多動,其他和正常孩子沒有不同。對於其有自閉症的情況,事前家長沒有告訴幼兒園老師和園長,幼兒園事前不知情。該教育局證實,12月12日,華華確實與同學有推搡,班上老師進行了教育和勸說。

南沙區教育局稱,園長和老師也積極引導家長,園長委託班上其他幼兒家長在微信群幫忙引導,希望家長們多理解和包容,也與被推搡幼兒的家長進行了當面溝通和協調,班上老師和幼兒母親也進行了溝通並紓解其情緒。

“我們還是鼓勵自閉症孩子接受融合教育的,能夠隨班就讀還是儘量隨班就讀,跟正常人能夠接觸,不應該是簡單粗暴地把自閉症孩子給隔離開來。”南沙區教育局副調研員、機關黨委委員陳詠梅向界面新聞記者表示。

但是,對於華華患有自閉症幼兒園是否知情,黎旭和幼兒園的說法未能一致。黎旭和家人都表示,在華華進入幼兒園之前,他們已經和園長說過華華患有自閉症的情況。“幼兒園還幫我們申請特殊情況的補貼,後來說申請不了。”黎旭說。

“不,我們不知道。”

這所幼兒園的園長否認了黎旭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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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9日中午,黎錦到幼兒園接孫子回家的時候,園長向他建議,為了儘量減少華華受到傷害,讓華華先在家休息,黎錦接受了建議。

華華從課室被帶到辦公室的時候,他哭了。“平時放學他要背書包,這次從課室走到辦公室也要背書包,他知道是不讓他讀書了。”黎錦說,當聽到華華用普通話對他說“我不走,爺爺,我要讀書”時,他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在離開學校之前,一位幼兒園的教師還勸過譚麗讓華華回幼兒園上課,並說這段時間會更加註重他,自己也心痛華華。但華華還是離開了幼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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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學校之後,每天早上醒來,華華依然會將書包放在茶几上,穿好校服和鞋襪,刷好牙洗好臉坐在沙發上等爺爺帶他去學校上課。“我告訴他幼兒園放假了,過幾天帶你上學。”黎錦的眼睛又紅了一圈。

在家休息幾天後,12月22日,爺爺還是帶華華到幼兒園上了最後一天的課,參加了美術興趣班學習。離開之前,華華送了自己畫的一幅畫給園長。華華畫了一隻鞋子,鞋子裡有各式各樣的東西,五彩斑斕。這是他的最後一幅作品。

“他當時知道自己沒有書讀了,所以畫了這隻鞋子送給園長,‘鞋子’是要走的意思。”黎旭對界面新聞記者說。

華華很喜歡畫畫。黎旭拿出華華的一疊畫作,華華最喜歡的一幅畫是家裡的“全家福”:一棵樹生長起來,樹上的五個“小精靈”代表了家裡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和自己,每個“小精靈”都帶著不同的顏色和神態。

自從華華停課之後,譚麗變得沉默了。

12月22日,冬至。晚上,譚麗不停地翻看此前大二班家長群裡的微信,黎錦聽到兒媳說:“我聽到這些話已經崩潰了。”他安慰對方,不要聽那麼多,以免衝擊到自己。“遲點和幼兒園、家長協商下,讓華華繼續在幼兒園讀書。”

她沒有接黎錦的話。黎錦又對她說,“你做母親的付出已經很大了,孫子這麼乖巧。”她看著黎錦笑了笑。

華華讀書成為問題後,黎旭也為此感到憂愁。在兒子停課後,有一次黎旭出去喝酒,喝到凌晨兩點才回家,已是爛醉,黎旭體內尿酸高,那次是他戒酒三年後的第一次喝酒。

但即使是黎旭,也未能明白華華停課對譚麗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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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年,華華怎麼讀書一直是這個家庭最大的難題。

兒子被確診患有孤獨症譜系障礙後,黎旭夫婦帶他去了廣州一家醫院開設的培訓機構。醫治一段時間後,當聽到很多人評價山東的按摩療法對華華的症狀有治療效果,他們也為華華報名。

這些治療都費用不菲。後來,夫妻倆找到廣州番禺區的一個私立培訓機構。一天五六百元的開支,他們咬牙堅持了一年。從家裡到番禺區的學校三十多公里,一天得跑四趟,開始時坐公交送孩子,後來借錢買了輛小汽車,夫妻倆和家人輪流負責接送華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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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旭的月收入只有4000多元。工作之餘,他開過滴滴,開了兩個月發現沒賺多少錢,就不開了。雖然負債,看到華華無論是語言上還是行為上都有很大的改變,夫妻倆都感到欣慰。

“我們的目標不是很大,我們希望在我們離開人世之後,兒子自己能學會生存,這是我們最終的目的。”黎旭說,這也很難實現。

華華停課之後,譚麗向華華的一位同學媽媽訴苦過:“再這樣天天在家我想我真會瘋掉。”

譚麗也曾和胡芳談論過華華停課的事情,胡芳建議譚麗帶華華先去其他學校就讀。譚麗告訴胡芳,還有一個多月才放假,她不想兒子留在家裡看電視,還買了些書給兒子看。

黎旭夫婦也曾尋求過一些政府部門的幫助,但是作用不大。“不能讀書等於沒有機會、沒有希望讓兒子再進步,最後的希望都沒有了。”黎旭認為,兒子的讀書問題讓妻子感到了絕望。“才導致了這個悲劇的發生。”

事件發生後,南沙區教育局組織了專家對幼兒園和所在班級的幼兒進行心理疏導,上門慰問和安撫家屬,並約談了園長。

妻子出事後,黎旭想著為她討回公道,向不同的媒體一遍遍回憶這個事件的始末。12月28日晚,他說“自己真的累了”。

年過花甲的黎錦還是接受不了這個事實,他一邊搖頭一邊低聲說:再怎麼想不開,起碼要留下一個兒子在世上,這是以後的希望。事發後的這幾個晚上,他夜夜都睡不著覺,時常會想起以前在家裡孫子喊他“爺爺”的樣子。

12月18日,譚麗攜子自殺的前一週。受冷空氣影響,廣州的最低溫度降到了7℃左右。那天,譚麗發了一條朋友圈:“今年冬天特別冷”。有人評論:“會落雪嗎?”

“會。”她回答。

(譚麗、華華、黎旭、黎錦、胡芳、王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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