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7年,司馬睿南遷到了金陵,建國東晉。
“王與馬,共天下”的佳話響徹金陵。
馬是皇帝司馬睿本人,王就是琅琊王氏。
而王羲之便是這琅琊王氏新一代的掌舵人,那年他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還沒寫呢。
東晉四大家族,王、謝、桓、庾風光一時。
其他三家,要麼直接參與建國,要麼金戈鐵馬,只有謝家暫時毫無起色。
在江湖上只有詩酒風流的名頭,人稱“江左高門”。
因為家裡有錢有勢,兩個哥哥又在朝中做官,謝家新一代的掌門人謝安任性到極點。
20歲時他甩下一句,“我這輩子要隱居,活他一世東晉風流。”從此過上了與朋友討論宇宙奧秘,與一眾名妓、歌女生娃娃的日子。
新女友剛嫁過去,簡直嚇死,還以為自己要來當幼兒園老師。
親生孩子到處都是,侄女侄子也到處都是,真真可以組隊打馬球。
一到冬天,謝安就站在雪中,觀看大雪紛飛,然後吟詩一首。
對他來說,這就是純正的東晉風流。
有一次,他領著侄子侄女們一起站在雪地裡看了半天,就問了一個問題:
“現在用什麼東西比喻飛雪合適?”
侄子謝朗舉起手,“撒鹽空中差可擬。”
下雪就像老天在撒鹽。
侄女謝道韞忍不下去了。
“未若柳絮因風起。”
謝安轉過來看著她,頓時覺得冬天的雪不冷了,眼前盡是初春時節的美好。
“乖乖,絕世才學啊,得給她選個好人家。”
選誰好呢?
他跑去找好友王羲之。
“我侄女謝道韞這麼有才,必須嫁給你最小的兒子王獻之,他話特別少,肯定最聰明。”
謝安一上來就表明心跡。
“他和他表姐已經訂婚啦。換個人吧,老五徽之怎麼樣?”
王羲之勸他。
“不行不行,老五太隨性啦。”
他趕快拒絕。
老五王徽之是東晉名士風流的極致典範。
一次大雪之夜,他半夜醒來,喜上眉梢,“拿酒來。”
邊喝酒,邊賞雪,還邊吟詩。
突然他想起了戴安道,大喊,“快備船,我要去看看我的好友。”
“可是戴安道不在這裡,他在另外一個縣啊。”
“不管,不管,一定要去。”
船伕載著王徽之,一路迎雪而行,冷得要死,抵達戴家門口。
“行了,回去吧。我本就是乘興而來,興致沒了就回去,何必一定要見到戴安道呢。”
船伕大罵他有病。
最後,謝安鄭重選擇了王凝之,王羲之的二兒子。
王謝兩家都是頂級門閥,真正的門當戶對,別人想嫁想娶,都屬於高攀。
可是,謝道韞嫁之前不高興,嫁過去就更不高興了。
據她細心觀察,這麼多年來,王凝之不愧是血統最純正的蠢貨之王。
所以她一有機會返回謝家,就忍不住吐槽,“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我們謝家上上下下都是天之驕子,沒想到天底下還有王凝之這種人。
謝安關切地問:“他讓你很失望?”
謝道韞深吸一口氣:“何止是失望啊!”
謝道韞覺得,她很喜歡王羲之家。
誰會不喜歡呢?
王徽之風流不羈,大冷天也穿著薄衣裳四處晃悠。
王獻之結婚之後,與妻子琴瑟和諧,經常看見兩人站在溪邊,煮酒唱和。
家裡奇才雅士眾多,每天又有各路豪傑前來,大家席地而坐,暢談自己的觀點。
大家興致來了,通宵達旦也是經常的事。
大家給這種狂熱取名“清談”,這就是東晉最最流行的宇宙奧秘辯論賽。
整個家裡,只有王凝之無動於衷,整天拜他的五斗米教,一出房門就一臉的香灰味,跟他一起生活簡直是浪費人生。
她說,“我不是絕望,是看不起他。”
謝安也不知如何安慰,只好說,“我的日子也逍遙不了多久,哥哥戰死,弟弟病逝,我不得不放棄隱居啦。”
40多歲的謝安終於扛起家族名聲的大旗,與王彪之一起輔政。
383年,淝水之戰決戰日,他又統兵8萬,聯合其他25萬先鋒,擊敗當時前秦的百萬大軍。
此一戰,成為歷史上響噹噹的以少勝多的戰役。
謝安一戰成名,晉升太保。
謝家也一躍成為最光芒萬丈的氏族。
就在這時,最不想發生的事發生了。
淝水之戰後,謝安功高蓋主,孝武帝猜忌他,監控他。
他忍了又忍,覺得實在難受。
於是決定告別家裡,前往廣陵避難。
“這一走,還會再見的。”
謝安一副風餐露宿的樣子,十分可憐。
謝道韞與丈夫去送行,她感動哭了,剛轉頭想要丈夫安慰一下,他卻說,“回去我立馬拜拜天師,讓他保佑叔父。”
謝道韞恨得牙疼,內心裡直罵他迂腐。
她看著他一路小跑坐上車,自己手裡牽著五個孩子在後頭走,一腔怒火湧上心頭。
然而,謝安還沒到廣陵就病死在去的路上。
一事剛過,另一事又起。
王獻之病逝了,年僅43歲。
去世前,好友問他,“你這一生還有什麼遺憾?”
他只說,“沒有多的,只後悔和表姐離過婚。”
謝道韞為他不值,要不是新安公主非要嫁過來,還逼著他把妻子給休了,他也不會這麼早病死。
他從小就喜歡錶姐郗道茂,剛到婚嫁年齡就急煎煎地央求父親王羲之趕緊去提親,晚了一秒鐘,他還特別委屈。
結果,公主決定再嫁,王家一時間雞飛狗跳。
妻子郗氏天天以淚洗面,經常抱頭痛哭。
王獻之多次發牢騷,酒也喝了不少。
心上人收拾包袱孤零零地走了,發誓絕不再嫁,親家卻覺得他攀附皇家太可恨,十年如一日地記恨著他。
和公主結婚後,王獻之整個人都垮了。
兩個最談得來的志同道合的人接連去世,謝道韞只好每天自己作詩取樂。
她特別懷念以前的日子。
以前的每次清談,王獻之都會贏,他就是清談小霸王。
她好生羨慕,有時她眼看著他一對多,實在贏不了,便瞄準時機讓婢女遞小紙條過去幫他忙。
而有時她自己也參與辯論,旁徵博引,好不爽快。
如今,一切化為烏有,全都沒了。
大家只誇她是個好媳婦。
真正的打擊還在後頭。
謝安死後,東晉開始走下坡路。
399年,孫恩兵變了。
眼看著孫恩就要打過來了,謝道韞卻發現丈夫在家裡大設神壇,天天專心求仙。
“別弄這些沒用的,你行軍佈陣去呀。”
她憂心忡忡地勸告。
“夫人說的對,說說我們該怎麼做。”
下屬也三番五次勸他。
“孫恩不會殺過來,他和我一樣是五斗米教的教徒。我有天兵天將在這裡擋著,任何人都殺不過來。”
說完,王凝之回頭,繼續求仙問道。
謝道韞懵了,結婚這麼多年,她好像一直沒搞明白五斗米教是個什麼玩意兒。
“只要想入教,首先得交五斗米進去。這你都不懂?”
他搖著頭,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
謝道韞勸說無數次無效,只好自己召集奴僕在家操練。
一招一式,都是學當年叔父謝安和表哥謝玄。
王凝之不但自己求仙弄道,還大著膽子把孩子們也帶在身邊,大概是想讓他們觀摩一下,天兵天將是如何取勝的。
魔王孫恩自己不是上等貴族,平生最痛恨四大家族這種頂級名士了,入教也就是玩玩,很快他便兵臨城下,開始肆無忌憚屠城。
王凝之慌了,這才開始安排。
緊接著,他慌不擇路,匆忙帶著子女們從城門出逃。
剛一出去就被人一刀砍下腦袋。
孩子們,四男一女,無一例外,全部被殺。
有人逃回家中給謝道韞報信,她來不及哭泣,只飛快安排讓百名奴僕隨時準備迎戰,自己則抓著外孫劉濤往外逃。
不巧,還沒逃遠,就被俘虜了。
孫恩一眼掃過來,看見劉濤,以為是王家的孩子,舉刀就斬草除根。
“事在王門,和別的氏族有什麼關係?小孩子是我的外孫劉濤,當真要誅滅九族,我也是王家人,先殺我得了。”
名士風骨,橫空劈來。
這是謝道韞在說話。
魔王孫恩的刀還沒放下,眼神變溫柔了。
他面前的謝道韞頭髮凌亂,臉色憔悴,瘦巴巴的,手裡還抓著個三歲小娃娃。
一副憔悴而剛毅的面孔,五十多歲的貴族質感。
他承認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帥氣的女子。
他很感動,也很敬慕。
那一瞬間,他居然有點想哭。
他掃了周圍手持刀槍的手下一眼,“你們送夫人回去,不得怠慢。”
謝道韞拜謝一路護送她的匪徒,轉身進了內屋。
晚年,她一直隱居於會稽王家府內,多年來足不出戶。
王謝兩家風華不在,她的詩詞卻越發沉著。
她寫下蒼勁有力的《泰山吟》。
峨峨東嶽高,秀極衝青天。
巖中間虛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復匠,雲構發自然。
器象爾何物,遂令我屢遷。
逝將宅斯宇,可以盡天年。
世事荒誕,讓她成了大自然愛好者。
自謝道韞隱居後,市井常有人拿謝道韞與當時另一位才女張彤雲對比。
有人說,不相上下。
有人說,天壤之別。
只有一個叫濟尼的人給出最中肯的對比:
王夫人神清散朗,故有林下風氣;
顧家婦清心玉映,自有閨房之秀。
聽上去好像各有各的好。
仔細一聽,卻大有不同。
林下風氣是絕對的名門氣節,竹林七賢的風範,少之又少。
閨房之樂卻是滿大街都有,比一般婦女好那麼一點點罷了。
新的會稽郡守劉柳,聽說謝道韞還在寫詩,便登門拜訪。
劉柳與謝道韞談了什麼,已不得而知。
只是對談之後,劉柳逢人便誇獎謝道韞,說她真的太出色了,說她有林下之風,說她讓自己受惠無窮,說自己從未見過這等人物。
420年東晉滅亡,後世人評價她是嫁錯人,嫁對門。
如果當年嫁的是王獻之,肯定是一對璧人。
但歷史沒有如果,她的人生也不可以重來。
謝道韞是曠世才女。
她的詩丟的丟,散的散,如今也只有兩篇殘稿存世。
倒是經歷,值得娓娓道來。
在王家數年,她婚姻不幸,與夫家人卻相處融洽,偶爾也能一展才華。
這,終究成了一生不幸中的唯一萬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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