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不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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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是一名醫生,或者一個熱心醫療劇的觀眾(對《實習醫生格蕾》《外科風雲》《白色巨塔》如數家珍),再或者一個曾陷入到“醫患關係”中的普通人,我們向你推薦這本書:《打開一顆心:一位心外科醫生手術檯前的生死故事》。

當醫務制度和救人衝突時,醫生該何去何從?手術風險巨大,患者和醫生該如何決定?醫生也有做不成的手術?醫療的成效、界限究竟在何處?

下面這篇文章,講述一位大學女生從心臟病突發,到離開人世過程中發生的事情,作者斯蒂芬·韋斯塔比是一名心外科醫生,也是本書的作者。現將這篇文分享如下。

医生不是神

致愛麗絲

本文選自理想國新書《打開一顆心》

1.

時間一分分過去,

直到她心臟停搏三十多分鐘

牛津布魯克斯大學距離我的醫院不到兩公里,裡面有許多快樂而充滿活力的大學生。其中有一個學日語的二十一歲女生去看醫生,說自己最近昏厥過幾次。她接受一系列初步檢查,包括心電圖和超聲心動圖,結果都顯示她的心臟正常。但是一天晚上,和幾個朋友在校園散步時,她卻突然倒在了地上。

在這之前幾天,剛剛有一名英格蘭足球超級聯賽球員,在倫敦北部的球場上被緊急搶救回來。這件事在媒體上廣為流傳。他能夠倖存,是因為當時球場里正巧有一位心內科醫生為他做了有效的復甦,緊接著又將他送進一家優秀的心臟中心。因為這件事,心肺復甦成了廣為人知的技術。

女孩倒下後,她的幾個朋友立刻為她做心臟按壓,撥打急救電話。附近一家急救中心派出一輛救護車,不到四分鐘就開到了她所在的位置。車上的心臟監護儀顯示她心室纖顫——心臟的電活動紊亂,心臟不再泵血,只是沒有目的地蠕動。那時候的救護車已經自帶除顫器了。女孩們繼續胸部按壓,急救護理則設置除顫器,他們把電極貼在她胸部的正面和側面,開到 90焦耳。呲啦!

除顫在心臟病發作的患者身上往往能夠奏效。但是這一次,短暫地顯示一陣平線之後,纖顫又開始了。雖然醫院離校園只有兩分鐘車程,裡面有大量專科醫生,他們卻沒有送她過去。相反,他們在她氣管裡塞進一根管子,繼續做現場復甦。有這根管子,她至少可以吸進氧氣了。那輛救護車上還有一件新玩具:一臺“盧卡斯”胸外按壓機。手動按壓心臟很累人,但機器從不疲倦,它有節奏地按壓胸骨的下半部分,迫使血液流出心臟,流遍全身。

幾次電擊均告失敗後,他們把這臺機器固定在她的胸口。這下,心臟擠在胸骨和脊柱之間,像要讓肉變嫩一樣不斷被捶打。時間一分分過去,直到她心臟停搏三十多分鐘後,他們才把她推進醫院急診部。這時她已沒有生命氣息,全身掛滿醫療設備,那臺盧卡斯機仍在猛擊胸口。她的瞳孔對光線還有反應,說明他們把腦保住了,然而那顆可憐的心臟仍在蠕動,傷痕累累。

之前救活的球員是博爾頓足球俱樂部的法布里斯·穆萬巴 (Fabrice Muamba),他很幸運,因為球場里正好有一名經驗豐富的心內科醫生。這個女孩就沒那麼幸運了,她需要針對病因的專門治療,得到的卻是標準的加強生命支持方法:先用150到200焦耳的電極做多次高能量除顫,如果反覆失敗、纖顫不止,再用機器做持續心臟按壓,往靜脈裡注射腎上腺素。要是心臟總是收縮,腎上腺素還有可能發揮作用,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它只會加劇心臟興奮性,引起病人連續室顫。

作為補充,他們還使用藥物“胺碘酮”,希望能平息這場電風暴——這一步走得好,但在三十次電擊後,她重新開始室顫。十萬火急之際,待命的心內科醫生巴希爾大夫(Dr. Bashir)趕到了。他仔細查看病人,僅做了一處改動:電極在她胸腔上的位置。他把一個電極放在胸部正面,右心室上方;另一個放到背部,左心室的正後方。

以200焦耳電擊一次,心律恢復正常。在體內腎上腺素的作用下,她的血壓立刻回升到正常水平以上。這雖然增加了流向受傷心肌的血液,卻也加劇了心臟電活動的不穩定性。結果發生反覆室顫。反覆室顫需要更多電擊,還要用大劑量的β阻斷劑抵消腎上腺素的作用。一旦電極放到正確的位置,每次電擊就都能奏效了。巴希爾大夫不愧是經驗豐富的電生理學家,他接著又給女孩開了幾種大劑量的強力心律穩定藥物。

女孩倒下約兩小時後,紊亂的心律開始平穩下來,身體情況也穩定到可以用超聲心動圖繪出心臟圖像了。超聲心動圖顯示的一切都很重要。只有少數疾病會使年輕人猝死,一種可能是遺傳的肥厚型心肌病。但是超聲心動圖很快排除了這個可能,因為她的兩側心室在大小和厚度上都很正常。

經過長時間的心臟按壓和電擊,她的右心室明顯受損。它出現了擴張,收縮也很差,雖然心臟瓣膜看起來很正常。有幾種非常罕見的冠狀動脈異常可能導致心室纖顫,但就我所見,她的這些細小血管也很正常。

她得的是原發性心室節律失常嗎?也就是說,她那顆經受重擊但結構依然正常的心臟,是不是出現了電活動異常?得這種病的人,確實可能在沒有可辨認的遺傳綜合徵的情況下,就昏迷或者心源性猝死。這很可能源自心臟本身的電力系統故障,和鍛鍊或壓力都沒有關係。它可以表現為短暫脈衝式的電震盪,或者一次全面的“電風暴”。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就可以用心電標測的方法找到發病點,然後摧毀那個異常興奮的源頭。這是巴希爾的專業,可以在心導管室內完成。治療可以在電風暴發作時展開,只要能同時保住病人的血液循環就行了。但是這樣的治療在夜間很難組織,因為需要一支訓練有素的輔助團隊。

我的計劃是將她從急診部轉到心臟重症監護病房。重症監護主任已經加入了救治,正努力使她血液中的生化指標在三小時的復甦治療後恢復正常。他們焦急地表示她正在滑向心力衰竭,關於她是否需要機械循環輔助,他們想聽聽我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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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她的手和腿因為心源性休克而變得冰冷

我在晚上九點半來到急診部,發現復甦區有一群人正圍在她床邊,他們大多是看熱鬧的,什麼忙也幫不上。那部心臟按壓機還在她胸口,但是謝天謝地,終於關上了,因為她的心律已經恢復正常。我個人並不喜歡這機器。心臟按壓確有它的作用,但心臟是一個脆弱的器官,我不喜歡看見它被機器猛烈擠壓。這時,重症監護醫生已經給她鎮靜、通氣,她的血液生化指標有了改善,因為正常的心律使血流順暢了許多。那個心內科住院醫師在除顫器旁緊張地徘徊著。

我剛到那裡三分鐘,她又開始室顫。這一次他們沒有捶打她的胸部,只用手指按了一下除顫器開關。呲啦!她的心臟恢復了正常的竇性心律。我建議把她送進心內科重症監護病房,遠離這個亂哄哄的環 境;再把那隻大錘子放回救護車,離她斷裂的肋骨遠點兒。

七十次電擊後,我們確診她為特發性心室纖顫。這時,抗心律失常藥對她起作用。也許不送她去心導管室更明智,因為我們好像就快贏了。隨著電擊的頻率降低,她的心臟也比剛才更容易除顫了。

在重症監護病房,我們在她床邊陪著她。當天夜裡,她的父母和男友從英格蘭北部長途跋涉趕來醫院,在悲痛和焦慮中不知所措。這也是我最難受的部分。我看著護士在遠離病床的地方告知他們病人的情況,又目睹他們親眼見到她連著呼吸機,膚色慘白,嘴唇發紫,脖子、手臂和手腕上都連著大輸液袋時的震驚表情。其實重症監護看起來一直如此,但第一次見到總是令人震驚。如果在生死之間徘徊的是你的孩子,那畫面就更恐怖了。

接著,我聽見他們開始小聲責問:怎麼會這樣她在布魯克斯是那麼快樂。這病是我們傳給她的嗎?現在該我問她父母問題了,但我實在無法應付這種場面,於是讓主治醫代勞,自己躲到了人群中。主治醫師問:家族裡曾經有人猝死嗎?有沒有心臟病史?她的心臟以前出過問題嗎?每個人都很茫然。

我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所以留了下來,雖然我希望那種情況不會發生。腎上腺素的效力散去後,心肌的電興奮性降低,血壓卻開始下降,到凌晨時降到了令人擔憂的地步。與此同時,在她遭受重創、而今徹底毀掉的右心室作用下,她的靜脈血壓卻徐徐上升。她的尿量慢慢變少,在這種情況下總會這樣;血液中的酸性物質卻開始上 升,這是肌肉在血流減少後產生的。

她需要再接受幾次電擊。不幸的是,來不及把她的父母引開了。 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冷酷的提醒:女兒就快死了。她的手和腿因為心源性休克而變得冰冷,這不是因為心律失常,而是大量的心臟按壓和反覆電擊所致。用來抵消腎上腺素的大劑量β阻斷劑顯然也是元兇之一。

我要求再做一次超聲心動圖,這次藉助食道里的探頭。攝像頭就在心臟後方,因此畫質比前一次好得多。看起來她的病情正在急劇惡化,左右心室的收縮現在都很差了。這種時候,人難免會想到很多“假如”:假如除顫器的電極一開始就擺在正確的位置,這一切還會發生嗎?假如他們直接把她送到醫院,早點讓能夠診斷繼而確定藥物療 法的醫生同事治療,情況還會壞到這個地步嗎?她當初需要的是專家意見和藥物,而不是一把機械大錘。

但這些“假如”對心臟外科沒有好處——因為它們於事無補。我們要做的是動手治療眼前的疾病。我知道她現在需要什麼。她那顆掙扎的心臟還可能復原,但是需要循環輔助。我們能立即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插入一個動脈內球囊泵。我們很清楚這對休克的病人沒什麼用,但還是動手做了。監護儀上的血壓稍微改善了一些。但她還需要更大的血流,球囊並不能做到這一點。我們只好給她注射血管加壓藥去甲腎上腺素,讓她的血壓維持在70毫米汞柱以上,然而這很快又引發了幾輪室顫。

我說她需要循環輔助,是指她需要一臺心室輔助裝置來接管血液循環,也就是我們在經費用光之前有過的那種血泵。針對這個病例,我們需要一臺體外膜肺氧合器,簡稱“ECMO”。ECMO由一臺離心泵和一部氧合器組成,功能與心肺機裡的氧合器類似,不同在於它可以長期使用,連續運行幾天或幾周,直到病人的心臟好轉。我們之所以需要這部機器,是因為她的左右心室都發生了衰竭,兩側肺部也因休克而惡化。問題是我們沒有這麼一部機器。在英國,只有少數醫療單位才有充足的經費使用 ECMO,主要用來治療有嚴重肺部疾病的年輕患者。

望著病床邊絕望的父母,我的血液沸騰起來。這時,水靈靈的春日陽光透過地平線照出來,正常健康的人們正在開始新一天的生活,就像昨天早晨在布魯克斯的她一樣。

那麼,英國國家衛生與臨床優化研究所(NICE)的最新指南對急性心力衰竭有什麼建議?它建議“向一家擁有循環輔助設備的醫院諮詢”。我們照做了。幾個由我培訓出來的外科同行都說她需要ECMO。但是,要把一個不時室顫的垂死女孩安全送到那家醫院,成功的希望又有多大?她被電擊了七十次,心臟像烤過一樣。把她安全送到另一家醫療中心的幾率微乎其微。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考慮到我們之前的創新記錄,同行們都驚歎我們居然沒有ECMO,他們都說我應該儘快叫那家公司的代表把設備送到牛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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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MO(extracorporeal membrane oxygenation),國內又稱“人工肺”。

3.

想保住少女的性命,

卻沒有她急需的設備和藥物

我們一直到早上八點半才找到供應商,這時她的血壓已經再度下沉,靜脈壓卻再次上升。這導致組織灌注量不足,重要器官的血流嚴重短缺,血液中的酸含量開始攀升。

我仔細考慮是否要將她送進手術室,給她連上一臺傳統的心肺機。然而這樣做可能會引發災難,原因有幾個:這會進一步損傷她的肺,破壞血液凝結能力。在使用ECMO 時,出血是最常見的威脅生命的併發症,而在長時間施行標準的心肺轉流術之後,風險會變得更高。

還有一個選項可以為我們爭取一點時間:有一種強大的心力衰竭藥物叫“左西孟旦”(Levosimendan),我們以前也用過。它能促使鈣和肌肉分子結合,使肌肉收縮更加有力,同時又不會增加組織攝氧量或心室興奮性。我要重症監護病房的醫生為她注射,他們卻告訴我,醫院裡已經不備這種藥,因為價格太貴。我們所有的藥都只能收縮血管,使心臟更加不穩定;要不就是鞭策心臟,讓情況更糟。

這就是醜陋的真相:我們拼命想保住少女的性命,手上卻沒有她急需的設備和藥物。這是個緊張而悲慼的清晨,我們眼巴巴地看時針滴答而過,還要安慰那對可憐的父母,說我們正在竭盡所能。我們一邊等待ECMO送到,一邊用一小瓶一小瓶的碳酸氫鈉中和她血液裡的酸,同時密切觀察她的瞳孔。它們對光還有反應嗎?她的腦部還有 足夠的氧氣嗎?大劑量的動脈收縮藥物能暫時提高她的血壓,希望也能增加流向她腦部的血流——但這樣一來,四肢和腸道又會供血不足。她的手和腿發冷發白,血流量極低,缺氧的肌肉往她的循環系統傾倒了大量的酸。

到中午,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走進手術室,告訴他們必須給她做心肺轉流術,希望只要持續一小段時間,ECMO設備就能送到醫院。接著有人問了不可迴避的問題:誰來支付ECMO的費用?誰在夜裡監督它運行?出了問題怎麼辦?

我又累又急,忍不住發作:他們算老幾,憑什麼質疑我們挽救這個二十一歲年輕人的努力?我們不是移植中心,那又怎麼了?她不需要心臟移植。她的心臟只需要休息一陣,好從過去二十四小時遭受的重擊中恢復過來。

為什麼這個被稱為“優秀中心”的地方不能挽救醫院外不到兩公里的地方倒下的孩子?顯然不是因為醫務人員不夠努力。

就在我快要徹底失控的時候,有人說設備送到了。我們的病人已經在送往手術室的路上,於是我去和那家公司的代表碰了個面,他費 了很大力氣來幫助我們。其實他一個多小時前就到牛津了,但是車子塞在路上,怎麼也到不了醫院,到了醫院又一圈圈地找停車位。這一路上,他越來越沮喪、焦慮。拖得越久,病人生存幾率越低。他知道 這一點,所以氣得火冒三丈。

東西備妥之後,我們只用幾分鐘就通過病人兩側腹股溝的血管建立了ECMO迴路。超聲波影像顯示她的股動脈狹窄,於是我用手術方法暴露了它,在它的側面接了一根人工血管,這樣就能確保這條腿還能接受足夠的血流。對側腹股溝的股靜脈,則直接用針頭和導絲做了插管。長長的插管伸進右心房,然後藉助她食道里的超聲探頭小心翼翼地安放到位。

血泵啟動後,她的血壓立即升到110/70毫米汞柱,靜脈壓則從25毫米汞柱下降到了 5 毫米汞柱。雖然我們在她頸部插了一根腎臟透析插管,排尿還是因為血流增加而有所改善。短短几分鐘內,ECMO系統就改變了她:她的膚色變好,生化指標也改善了,現在的她已經換了一個人。我很高興,她的父母也終於放鬆下來。

最初幾個小時,她的瞳孔始終對光線有反應。然而下午晚些時候,雖然心臟大幅改善,瞳孔卻突然擴散開來,對光線也沒了反應。 完全是噩夢般的場景:病人的身體好轉,腦卻壞了。因為缺乏血液和氧氣,她的腦部發生了腫脹。這導致顱骨內壓力上升,腦幹脫垂到下方的椎管裡——這是醫生的行話,意思是他媽的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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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劇照

這時,我躺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盼望這場戰鬥最後的結束。我的秘書蘇下班回家前,在我門上試探地敲了兩下。她說重症監護病房要我再去一趟。聽到這話我總會心裡一沉。沒人會打電話報告好消息——從來都是麻煩。我預期是出血或者什麼我能解決的問題。但是等我趕到病床邊,發現簾子已經完全合上了。

她的父母正坐在病床兩側,一人握著她的一隻手。如今,他們已身心交瘁。在打擾他們之前,我要先知道問題出在哪兒。負責照看她的護士心煩意亂地走出來,說病人的瞳孔擴散得很快。我說我要馬上知道原因——是因為肝素的抗凝作用引起腦內出血,還是因為缺氧導致腦腫脹?

如果是第一種情況,那或許還可以找一位腦外科醫生幫忙去掉腦子裡的血塊。若是第二種情況,我們的努力就很可能宣告無效,要知道我們才剛剛擊退了室顫。距離她上一次休克已經過去四個小時,現在我們需要儘快為她做腦部掃描。我親自去做了安排,又請了一位腦外科同事一起查看掃描結果。

腦部掃描結果一張張出來,呈現著一個個灰質和白質扭結的截面。解剖結構複雜而清晰,其中每一個區域都負責我們生命的一個方面,有的區域同其他相比尤其重要。顱骨是一個堅硬的盒子,當腦部發生腫脹,有些東西就必須排出。流體空間受到壓縮,繼而消失,脆弱的腦組織和神經被扭曲,最後腦幹的一些部分也擠到顱骨外面,於是瞳孔對光線失去反應。而當腦幹的反應消失,病人就死了。

掃描過程在幾分鐘內完成,接著經過運算的圖片組合出整個器官的三維形象。它說出了一個我不願聽到的故事。“嚴重腦腫脹,腦幹經枕骨大孔突出”,這是放射科醫生的正式報告。我想勸說腦外科醫生摘除她的顱骨頂部,解除腦的壓力。他們很同情病人,但都說現在太遲了,很遺憾。卻不像我那樣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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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劇照

4.

重要的是節約成本

而節約的結果就是死亡

我們將她推回重症監護病房。因為她全身攜帶著設備——ECMO迴路、呼吸機、球囊泵和監護儀,整個過程頗費功夫。再加上我們悲傷的心情,行進速度就更慢了。

她現在狀況如何?所有其他器官都在復原。皮膚溫暖粉紅,機器把富含氧氣的血液注滿全身。腎臟正產生尿液,腸道在吸收食物,肝臟在排毒。這些器官都需要血和氧氣,而 ECMO 這項簡單而廉價的技術,對這兩樣都能充足供應。然而對於腦,它來得太遲了。我們沒能挽救的腦細胞,正是所有細胞中最重要的。

我痛心疾首。整個英國,沒有一支團隊像我們這樣擁有豐富的經驗,在實驗室裡付出那麼多辛苦,做出過那些重要的發現。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不是一家移植中心,所以沒有資格獲得經費。重要的是節約成本。而節約的結果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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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劇照

我無法親自把結果告訴她的父母。我選擇懦夫的方式,面色鐵黑地回到辦公室。幾個重症監護醫生仍在盡力用藥物治療腦腫脹,但於事無補。結果已經註定。我們在四十八小時後撤掉了ECMO,因為病人已經腦死亡。我親自為她拔了管。此時她的心臟運轉很好:血壓穩定,心律正常,沒有室顫。至少這場戰役我們打贏了。

正式檢驗腦幹死亡之後,我們向那對萬念俱灰的父母提出器官捐獻的建議。女孩以前表示過,如果夭折希望能捐出器官,父母答應了她的願望。捐獻之前,我趁她父母還在,去見了她一面。那位幫助我們搶救的護士也在床邊,想守到最後,確保順利交接,也給這對父母以情感上的支持。真是少見的情操。這麼做是需要道德決心和勇氣的。

到了這一刻,我還能說什麼呢?我真的很傷心。我的兒子也是布魯克斯的學生,差不多同樣的年紀。如果我是這對父母,我會是什麼感受?我不必思索這個問題——我見過太多失去孩子的父母,已經知道答案。我對他們說:我為他們痛失愛女而深感難過。由於形勢嚴峻,經驗豐富的主任醫師團隊日夜奮戰,努力挽回局面。我所有的同 事都為這個結果十分傷心。我們感謝他們捐出器官的善舉。這一舉動會改變其他人的命運。

最後她捐出了肝臟和兩側腎臟,三名患者因此受益。這三個器官的功能依然正常,也證明了ECMO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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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劇照

不出幾天工夫,我們就又用到了這部設備。這次,病人是一位年輕女性,她剛剛分娩,羊水栓塞了肺部。我只好建議將她直接送進一家ECMO中心,我十分清楚轉診路上的拖延會要了她的命。不幸的是,我猜對了。

接著,又來了一個原本可以用ECMO救活的病人。她四十歲,在我們的重症監護病房裡意外發生空氣栓塞、心臟停搏,最後死了。冒險故事就這樣綿延不絕。

年輕女孩的死使她在布魯克斯的師友們悲痛不已。於是,我給這所學校的副校長寫了封信。我說她的朋友們在她倒下後勇敢相助,但我們終究還是沒能救她回來,我為此深深遺憾。幾個月後,我收到一封大學畢業典禮的邀請函。他們打算在她身後授予她一個學位,問我能不能和她的父母一道出席。

典禮上,我和她的爸爸媽媽及男友一起坐在第一排。我們看著年輕亮麗的男男女女走上講臺,領取各自的獎勵。接著,校長沙米·查 克拉巴提(Shami Chakrabarti)介紹了一個特殊獎項,感謝外科醫生挽救學生的英勇舉動。得有人上去領證書。她媽媽去了。爸爸在哀傷中一動不動,男友也悲痛地坐著。我喉嚨哽咽,說不出話來,總算幫著那位可憐的女士蹣跚走上臺階。事情本不該如此,她的大學生涯不該就這麼結束。她所有的朋友和老師都圍過來。家人見到他們很高興,還勇敢地參加了招待會。

但我心如刀絞。離開時我已經垮掉了,好像整個世界都壓在肩頭。執業幾十年,那是我最傷心的一天。

讓我們記住愛麗絲·亨特(Alice Hunter),為了其他人能夠得救。

打開一顆心

一位心外科醫生手術檯前的生死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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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書介紹】

“我經手過12000顆心臟。”作者在心外科暨胸外科從業數十年,手術成績卓著。本書即彙集了作者經歷的一些經典案例(多數發生在1970年代至2000年代之間),也剖白了作者的心路歷程。

工薪家庭的窮小子,被幼年時的醫學紀錄片鼓舞,也被親人的離世刺痛,終於將自己歷練成一名傑出的心外科醫生。他為面試的成功而激動地徜徉在倫敦河岸街頭,為先天心臟病或氣道重度灼傷的小兒開胸,為病人和家屬的焦灼與渴望而奮戰,為對抗次日手術的焦慮而深入沙特沙漠欣賞夜空,為盡力修補而果斷切削垂危的心臟,為救命而與醫務主任對抗、“擅自”為病人安裝人工的“電池”心,在命懸一線的攻堅手術面前還能講出冷笑話……一位藝業精湛、傲氣十足又敬畏生命的外科醫生形象躍然紙上。那些十幾年甚至幾十年前就存在的頂尖外科技術也令讀者歎為觀止。

在展現心胸外科手術的神乎其技之餘,作者也借病症、病患和自己的業務遊歷,揭示了人世百態,介紹了世界各地的風物文化,展現了一名外科醫生眼中所見的悲傷與愛,以及對醫療制度、倫理和醫學教育的反思,令讀者收穫很多感觸和啟發,是一部兼具敘事魅力、醫學知識和奇蹟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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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韋斯塔比(Stephen Westaby,1948— ),英國牛津約翰·拉德克利夫醫院主任醫生及教授,世界一流的心外科手術專家和人工心臟專家。一生參與過1萬多臺心外科手術,其中多有極為精彩、驚險甚至開創性的術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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