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我记得王梦白先生第一次到我家里来,我正在书房里画画。王先生落座之后,我向他请教,他就指着我那张没有画完的画稿,一边看一边说:「你出笔不俗,对于绘画一道是接近的。拿这张花卉来说,只是有些地方还差一点。」

说到这里,他就在画稿上比划起来说:「这个出枝的姿势不够生动,还得补点东西;这里的叶子,你画反了,同那一面的叶子不相陪衬;这朵花,应当这样摆,同那朵花才配合得好看。」我正在凝神体会,他提起笔来,照着他说的,把那些不合适的地方,矫正了过来,然后又补了一对蝴蝶。我看他连勾带抹,一会儿工夫,已经画完了。我再一看,这幅花卉果然是花叶相衬,浓淡合宜,同原先比较起来,已经迥然不同了。

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1924年,几位画家合作赠我三十岁生日的那张画,白石先生最后虽然只是画了一只蜜蜂,可是布局变了,整幅画的意境也随着变了。那几位画家画的繁复的花鸟和他画的小蜜蜂,构成了强烈的对称,这种大和小、简和繁的对称,与戏曲舞台上讲究对称的表现手法也是有相通之处的。

画是静止的,戏是活动的;画有章法、布局,戏有部位、结构;画家对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的观察,在一张平面的白纸上展才能,演员则是在戏剧的规定情境里,在那有空间的舞台上立体地显本领。艺术形式虽不同,但都有一个布局、构图的问题。

中国画里那种虚与实、简与繁、疏与密的关系,和戏曲舞台的构图是有密切联系的,这是我们民族对美的一种艺术趣味和欣赏习惯。正因为这样,我们从事戏曲工作的人,钻研绘画,可以提高自己的艺术修养,提升气质,从画中去吸取养料,将其运用到戏曲舞台艺术中去。

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传神

戏曲演员,当扎扮好了,走到舞台上的时候,他已经不是普通的人,而变成一件「艺术品」了,和画家收入笔端的形象是有同等价值的。画家和演员表现一个同类题材,虽然手段不同,却能给人一种「异曲同工」的效果。

当年,杨小楼先生在『青石山』里扮演关平,他扎着一身金光灿烂的白靠,盔头上一个神火焰,两条红彩绸压着两道下垂的黑水纱,鼻梁上勾一点金。他那一副天神气概,配合着【四边静】牌子的身段,借用一句赞美绘画的成语,真有「破壁飞去」的意境。

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是说杨先生这个扮相是从绘画里搬过来的,每个演关平的演员也都是这种扮相,但是他却把天神的神态、气度体现得很成功,我们看了就会联想到唐宋名画里面的天王像、八部天龙像。这个人物扮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要从神态气度中给人一种对神的幻想,否则就只有「形似」而没有「神似」了。

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凡是名家作品,他总是能够从一个人千变万化的神情姿态中,在顷刻间抓住那最鲜明的一刹那,收入笔端。画人最讲「传神」,画法以「气韵生动」为第一。所谓「传神」「气韵生动」,都指的是像真。因为古典戏曲里出现的人物,所有服饰、用具都和现在大不相同。我们从古画里去揣摩古人的生活是能够得到好处的。

宋人洪迈的『容斋随笔』里有这么几句话:「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故有江山如画,天开图画……之语。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又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之句是也。」最美丽的山水风景,明明是真的,但却说是像画;画上的马当然是假马,可又说它像真的,由此可见,凡是最好的东西都和艺术有关系。

白石老人说:「太似则媚俗,不似则欺世」,正好说明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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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师其意

我们从绘画中可以学到不少东西,但是不可以依样画葫芦地生搬硬套,因为画家能表现的,有许多是演员在舞台上演不出来的;我们能演出来的,有的也是画家画不出来的。我们只能略师其意,不能舎己之长。

我演『生死恨』韩玉娘『夜诉』一场,只用了几件简单的道具,一架纺车、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椅帔、桌围用深蓝色的素缎)、油灯一盏。凄清的电光打到韩玉娘身上的「富贵衣」上(富贵衣是剧中贫苦人所穿的褴褛衣服。它是各色零碎绸子贴在青褶上做成的。当初只有穷生用它,旦角向来是不用的),显出她身世凄凉的环境。这堂景,是我从一张旧画『寒灯课子图』的意境中琢磨出来的。

又如『天女散花』里有许多亮相,是我从画中和塑像中模拟出来的。但画中的飞天有很多是双足向上,身体斜飞着,试问这个身段能直接模仿吗?我们只能从飞天的舞姿上吸取她飞翔凌空的神态,而无法直接照摹,因为当做亮相的架子,一定要选择能够静止的或暂时停顿的姿态,才能站得住。

画的特点是能够把进行着的动作停留在纸面上,使你看着很生动。戏曲的特点,是从开幕到闭幕,只见川流不息的人物活动,所以必须要有优美的亮相来调节观众的视觉。有些火炽热闹的场子,最后的亮相是非常重要的,往往在一刹那的静止状态中,来结束这一场的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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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头造型

凡是一个艺术工作者,都有提高自己水平的愿望,这就要去接触那最好的艺术品。年轻的时候,我要通过许多朋友关系,才看到一些私人收藏的珍贵藏品。今天人民掌握了政权,有了组织完备的国家博物馆和出版社,我们能很方便地看到许多最著名的艺术作品和复制品。由于交通便利,我们还能亲自到云冈、龙门、敦煌去观摩千年以上的绘画雕窟雕像。

1957年冬,我到洛阳就看到了著名的龙门石刻,从它的造型、敷彩、刀法、部位、线条、比例……可以看到时代的变迁,像北魏初期造像的衣纹、莲台的式样,可以看出这些制作工匠从遥远的西域来到中原的痕迹,因为衣纹线条的棱角比较厚重,有毡呢质料的感觉。接着又去奉仙寺(武则天时修建的),就感到衣纹线条比北魏时有了发展,服饰色彩方面,也给我们一种丝绸绫缎的感觉,已经是中原文化的代表作了。

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关于服装的样式和色彩,从绘画中也只得到一些参考启发,不能生搬硬套,正如前面所说,戏曲与绘画各有自己的特点,在运用时必须考虑如何加工,才能收到实际的艺术效果。

当年我设计古装头,就是根据这种原则来设计的。过去旦角的发髻——旧的大头,在尺寸和样式上已经为观众所熟悉,为了适应舞台的需要,所以在画上看到古装头以后,我首先想到舞台上需要的是什么:贴片子是要保留的,头顶上的髻也应当保持与大头相等的高度,后面披着的长发就代替了「线尾子」。这样才会让观众看了顺眼。

京剧大师梅兰芳谈绘画与戏曲艺术的关联

戏曲行头的图案色彩是由戏衣庄在制作时,根据传统的规格搭配绣制。当年我感到图案的变化不多,因此在和画家们交往后,就常出些题目,请他们把花鸟草虫画成图案;有时我自己也琢磨出一些花样,预备绣在行头上。

于是,大家经常根据新设计的图案研究:什么戏?哪个角色的服装?应该用哪种图案?什么花或什么鸟?颜色应当怎样搭配?什么身份用浓艳?什么身份要淡雅?远看怎样,近看如何?从这里又想到用什么颜色的台帐才能把服装烘托出来。经过这样的研究,做出来的服装比行头铺里的花样自然是美得多了。

传统戏里的人物,什么身份,穿什么服装,用哪种颜色,都要安排得很调和,像『白蛇传』的『断桥』中的白蛇穿白,青蛇穿蓝,许仙穿紫,而且都是素的。『二进宫』里面,李艳妃穿黄帔,徐延昭穿紫蟒,杨波穿白蟒,都是平金的(李艳妃是绣凤的),配得很好。

所以,我们虽然在图案和颜色上有所变更,但是还是根据这种基本原则来发展的。违反了这种原则,脱离了传统的规范,就显得不谐和,就会产生风格不统一的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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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绘画对于我的化妆术的进步,也有关系。因为绘画时,首先要注意敷色深浅浓淡,眉样、眼角的是否传神,久而久之,就提高了美的欣赏观念。一直到现在,我在化妆上还在不断改进,就是从这些方面得到启发的。

本文原载于《舞台生活四十年》,作者:梅兰芳

图片撷自网络,感谢作者创作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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