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的人

我们村里的人

偏关县楼沟乡有座王峁山,在王峁山的山脚下有一个古老的小山庄叫杏埝村,那就是生我养我的地方,也是我一直魂牵梦绕的故乡。

自从一九九零年老父亲去世后,三十多年我再也没回村里住过,逢年过节和孩子们一起去坟上给父母和妻子烧点纸也只是路过村头匆匆地瞟一眼。

虽说离开村子几十年了,但是村里的一些人和事至今还是清晰地印在脑海里,特别是儿时熟悉的一些人更是记忆犹新,尽管有些人已经故去,但他(她)们所做过的一些亊至今仍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一)二娃队长

二娃队长的大名叫贺二娃。二娃队长是村里的人们对他的昵称,因为农业合作化时他就是农业社的组长,一九五八年人民公社化后他又当了生产队长,一当就是十来年,所以人们也就习惯了,都叫他二娃队长。

二娃队长和我是一个村的,又都姓贺,按照家谱我们是同辈,所以我叫他二娃哥。二娃哥是个苦命人,七、八岁上爹妈就下世了,就留下他一个人,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基本上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二娃哥不仅爹妈死的早,而且连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一个外甥还不是亲外甥。

二娃哥一辈子没娶老婆,从我记亊起,他就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着,一个人住在村西头的一孔土窑洞里。因为他人缘好,又是光棍汉,所以一到冬天,每天晚上他那小小的土窑洞里总有不少人来和他打塔嘴(闲聊)

二娃队长平生有两大特点,一个特点是办亊公道。那是人们有目共睹的,无论是农业社当组长也好,还是公社化后当队长也好,他从来不沾集体的一点便宜。别看他每天出工最早,收工最晚,在劳动中又是抢着脏活重活干,评工时大家都要给他多评点工分,但他说什么也不让,他说我一个光棍汉,家里又没什么拖累,早出点晚回点也没什么,为什么要给我多记工分呢?二娃队长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嘴馋。说起二娃哥的嘴馋那真是远近闻名的。你别看二娃队长是一杆人,可要是说起做吃的来,他一点也不嫌麻烦。每年春天,他都要抓一头小猪儿喂。别人劝他说你一个人汗手汗脚的,一天除了做饭,还得三饥两顿的喂猪子,不嫌麻烦?可二娃队长总是笑着说:"不麻烦,各人喂上个猪儿,冬天杀了后头头蹄蹄,油油水水不是过个好年吗?′′每年秋天一打下黍子,二娃队长连黍子干也等不上,一碾下黍子他就把湿黍子磨成面,连夜也要把那顿黍子糕吃了,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活捉黍子糕’。

我教书那些年,每年秋假我都要回到村里参加队里的收秋。在劳动中常常向二娃队长提出这样的问题:二娃哥,你为什么不娶个老伴呢?看你一个人多孤单。每当我提出这样的问题时,他总是看看我,好半天才慢腾腾地说:“不待得娶了,一来咱年龄大了,二来家里又穷,你看人家谁还愿意跟咱呢?再说多少年了,一个人也过惯了。”听他这么一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有一年(忘记是六几年了)秋假我回到家里,妻子告诉我说,就在不久前二娃队长去世了,他走的挺可怜,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丧亊还是队里给办的。

二娃队长走了,他只给人们留下一座孤零零的坟墓。

(二)“活菩萨”贺二妈

贺二妈的大名叫靳拴女,“活菩萨”其实是人们对她的敬称。人们为什么称贺二妈是活菩萨呢?原因很简单,就是打我记亊起,就知道贺二妈凭借自己的一双神奇的妙手不知道医治好了多少人的疾病,尤其是对孩子们而言。贺二妈究竟是向谁学的针灸,她的师傅又是谁呢?这个问题还是让贺二妈自己来回答吧。

贺二妈说她所以靠扎针能给娃娃们治病,完全是自己捉摸出来的,年轻时自家孩子多,时常有不是今天这个孩子头昏,就是明天那个孩子脑热,孩子们病了又没钱请医生,无奈之下,她便自己拿针给孩子们扎扎。说也奇怪,经过扎扭,孩子们的病也就好了。久而久之,贺二妈便学会扎针。慢慢的村里头谁家的孩子有个头昏脑热的就寻她给去治。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仅本村的孩子病了让她给治,就连邻近村庄的娃娃们病了也来请她去治。贺二妈给孩子们治病从来不要任何报酬,一年四季不管白天黑夜,好天赖天,只要有人来叫,她二话不说拿上针包包就走。几十年,贺二妈不知给多少孩子们治过病,所以大伙都称她为“活菩萨”。当然贺二妈是在当时医药不发达的时候,又是人们无钱请医生的情况下,医治的也是小孩子们感冒伤风、饮食之类的小病而已。不管怎么说,在当时那种缺医少药的年代,贺二妈能给孩子们治好病,那也确实是大家的救命恩人,所以,大家称她为“活菩萨”一点也不为过。

贺二妈其实是我的亲大妈。我父亲弟兄七个,贺二妈原来是我大爹的老婆。大爹长什么样,我没见过。听父亲说贺二妈嫁给我大爹后生了一个女儿,叫改转子,我们叫改转姐。改转姐三岁时我大爹便病故了。大爹去世后,大妈便带着三岁的女儿改嫁了,嫁的男人是从史家畔搬到杏埝来的,也是姓贺,叫贺二,和我们是本家,按辈分我们叫他贺二爹,原来的大妈我们也就改叫贺二妈了,以后我们一直叫她贺二妈。

贺二妈改嫁后一共生了四个儿子,生活一直过得很贫穷。我记得贺二妈曾对我们说过,她家最穷的时候,问别人家借上一碗米全家要吃四、五天,每顿做饭抓上一把米熬成清的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全家分着喝。

解放以后,贺二妈家的生活才一天天好起来。四个孩子都很争气,老大贺和小从五十年代初到八十年代一直是村里的党支部书记;老二贺挨才抗战时就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在战斗中牺牲了,贺二妈家就成了烈属;老三和老四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而且都已成家立业,贺二妈后半辈子也是儿孙满堂。

贺二妈挺长寿的,一直活到年近八十才去世。她出殡的那天,全村人都参加了老人的葬礼,特别是她亲手给治过病的人都恭恭敬敬地跪在她的灵前,给她烧了纸,磕了头。

(三)福柱大妈的小磨声

从我记亊起,每天一吃罢早饭总会听到隔壁传来咯吱咯吱的小磨声,听起来声音是那么的清晰,是那么的吃力,这声音的传来,说明了福柱大妈新的一天的劳作又开始了。

为什么大妈在隔壁推磨我们在家里还能听的那么真切呢?原来我们家的院子紧挨着福柱大妈家的院子,再往东面就是前面提到的“活菩萨”贺二妈家的院子,看起来三个小院很早前是一座庄窝,后来可能是老辈们分家才将一个大院垒起两堵小石墙一分为三了,人们习惯称福柱大妈家为大窑,贺二妈家叫东窑,我们家叫西窑,福柱大妈家的门口在她家的院子里,窗户却在我家的院子里,说起来这並不奇怪,要知道我们现在三家的院子当初是一个大院子啊。我家西窑正对着她家的窗户,所以大妈家的小磨一动,我们就能听的真真切切。

为什么福柱大妈每天上午都要推小磨?我也曾经问过妈妈,妈妈说她家院子里倒是有一合大石磨,磨台又高,磨扇又厚又重,大妈个子小,一来夠不着,二来推不动,家里的男人又不帮着推,所以大妈只好在小磨子上磨面了。因为福柱大妈家的窗户在我家的院子里,窗台也不高,到了夏天,大妈嫌家里热,有时会把窗子打开凉快凉快,我便会爬上她家窗台上看大妈磨面。

大妈家的窑洞是土窑洞,一进门对面盘着炉台,后正面放着一顶退了红漆皮的木头躺柜,柜顶上摆着一些零七碎八的东西,窑顶上上着几根窝梁,小石磨就安在土炕挨窗台的三角拐子上,福柱大妈盘腿坐在小磨旁,右手握着小磨把子,左手往磨眼里拨拉着粮食。只见大妈握着小磨把转一圈,身子就往起欠一欠,头部就会往前倾一倾。随着咯吱咯吱的小磨声一圈圈磨细的面粉就会从小石磨中间流出来,有规则的落到磨台下。磨上一会儿,福柱大妈就将磨碎的粮食用箩子筛一遍,然后再把箩子里的圪生倒到小磨上再磨。就这样,大妈磨了箩,箩了磨,直到磨出来的面夠中午吃一顿了大妈才会停歇。

福柱大妈身体瘦小单薄,一双小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她叫什么名子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来没见过大妈的娘家人来过。福柱大妈穷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怕了老汉一辈子。福柱大爹脾气不好,动不动就会给老婆发脾气,只要大妈稍有不慎,他就会立起眼来训斥一顿,就连吃饭时大妈给他拿的筷子两只不一般长短,他也会立起眼哼一顿。福柱大妈活了一辈子,在丈夫面前总是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从来没有舒展过。后来生产队有了碾米机、磨面机,人们再也不用扛着石磨磨面了,但福柱大妈却没有等到这一天。当人们看着那柴油机带动小钢磨把一袋袋粗粮磨成细细的面粉时,福柱大妈却离开了人间,到另一个世界长眠去了。

(四)老羊倌尤四

在我们杏埝有一位从合作化到一九八零年去世一直当羊倌的放羊老汉,那就是尤四。尤四姐弟五人,他是弟兄中最小的,所以叫尤四,按照村里的习惯,不管是不是同姓,都要按辈分称呼,不是叔叔大爷,就是哥儿姐妹,因此我便管尤四叫尤四哥。尤四哥小的时候种过地放过羊,抗战时候还当过民兵小队长。尤四哥有个口吃病,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接喀子”,你和他说话时得等好长时间,因为接喀说一句话总是先哇、哇、哇上一气才能把要说的那句话说出来。

老羊倌尤四虽然放了一辈子羊,可他却从来不吃荤,不管是猪羊肉还是大牲口肉,甚至连鸡蛋也不能吃。记得有一次晚上生产队里开会。开完会有几个社员说,今天还早力,要不咱们买上些鸡蛋打平伙吧(农村有打平伙的习惯),于是有人便出去买鸡蛋,有人烧火。不大工夫,鸡蛋也买来了,水也烧开了,煮上鸡蛋后,人们便沟一句梁一句,东一句西一句的闲叨啦起来。

鸡蛋煮熟后,人们便兴高彩烈的扒着吃鸡蛋,只见尤四哥刚吃了一口鸡蛋就赶忙往院子里跑,人们还以为院子里出什么亊了,于是人们忽啦一下子跑到院里一看,尤四哥正蹲在那里哇哇的吐鸡蛋呢。

七十年代后期,我家也养了几只羊,一直是尤四哥给放的。那时候羊工钱不贵,放一只羊一年才两、三块钱,而且放羊的数目是以农历四月初八来确定的,四月初八以后下下的小羊羔不用出羊工钱。

尤四哥不仅会放羊,也会给羊抓绒剪毛,因此凡是雇他放羊的人家春秋两季不用再雇人抓绒剪羊。尤四哥剪过毛的羊就像剪刀在羊身上画过一样,斜是斜纹纹,顺是顺纹纹。尤四哥伺弄了一辈子羊,所以对羊非常精通,他一看羊的膘情就能估出羊的出肉率。只要他用手揣一揣羊的脊梁就会知道这只羊能杀多少斤肉,而且每次估摸的都不差上下,因此人们常说,你问杏埝尤四买羊不用想瞅他的便宜。

一九七九年夏季,我家和尤四哥的二儿子正好都是雇匠人碹窑。早上我去旧院寻东西还碰见尤四哥正赶着毛驴给二儿子家驮水,当时我还问他吃过早饭没有。就在那天下午听人们说尤四哥头天丢了一只羊,他上午去寻羊到后晌还没回来,他的几个孩子们正到处找他呢。后来我们也去帮着寻找,直到晚上也没寻见。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在大路畔的一个圪牢里寻见他,可是他早已去世了。尤四哥走了,他是为了寻一只羊而失足跌死的,其实他放的羊並未丢失,而是原来那只羊头天跑到他外甥巨才子的羊群里了,巨才子也没数羊。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还埋怨巨才子,如果要是他当天放羊回来数一数羊,他四舅(尤四)也不会死去。

(五)五保户贺二虎

贺二虎是成五叔的二儿子,他们姐弟三人,在他小的时候姐姐就出嫁,先是寻的吴城的,离婚后又嫁给了西沟秦玉庆,哥哥叫贺贵虎。他家祖辈在杏埝村也是老财人家,土改时被定成地主,不过到他父亲已经是破落不堪了。在他四岁的时候母亲就已经去世了,是老父亲把他兄弟俩拉扯大。二虎子比我小一岁,我们俩是同辈,他叫我在林哥(我的小名叫在林),他的父亲叫贺成五,我们叫成五叔。成五叔小时候念过书,识些字,在我们村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了。我十来岁的时候,村里办冬学,成五叔是冬学老师,我和二虎子都在冬学念书,后来到楼沟村念书。

贺贵虎成家以后,二虎便和他父亲相依为命,他一直没娶老婆。一九六九年冬天,他父亲去世后,贺二虎成了杏埝村第三个光棍汉。

贺二虎从小脑瓜子挺灵,经常爱鼓捣一些小玩意,不管买上什么玩具他都要拆开拨弄拨弄。小时候见村里有人拉胡琴,他也照着样子动手仿着做一把,说也奇怪,尽管没学过,可是一拿起来还真的能拉出个调调来,无论二胡四胡都能拉,连笛子也能吹,在我们同龄人中,数他心灵手巧,不论学什么,一学就会。后来他又跟着西沟他姐夫学擀毛毡,出师以后便成了有名的毡匠。

后来人们不铺毡子了,二虎子也放弃了毡匠活,在家里和哥哥种地了,有时也出去打打零活。再后来他也老了,又劳动不行了,政府给他定了五保户,日子还过的不错。特别是神河高速公路开始,二虎子就给工程上下夜看車,看一夜车也能赚百十来块钱。二虎子胆子挺大,晚上一个人在野地里看車也不嫌怕。前年209国道改线,公路正好从我们村通过,于是二虎子又揽下了黒夜在工地上给看机械。几年来二虎子也攒下个几万块钱。他经常在微信上和我聊天,说他现在一个人的生活过的挺好的,冰柜里经常有肉。他给侄儿子看门,有时侄儿媳妇回来给他压上些粉条子,想吃豆腐了就去楼沟买上几斤回来放进冰柜里,甚时候吃也方便,有时也去哥哥那里吃。別看二虎子已经七十八岁了,但他的身子板还挺硬朗,有时还过楼沟和人们打打小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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