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我身體的覺醒

蒋勋:我身体的觉醒

蒋勋:我身体的觉醒
蒋勋:我身体的觉醒

身體裡有一個非常早的記憶,覺得自己是一粒種籽,蜷縮在幽暗密閉的空間裡。彷彿聽得到一點水和空氣流動的聲音,感覺到一點彷彿是心跳的脈動,我的心跳,或是母親的心跳,有一根臍帶連接著——學醫學的朋友告訴我,大腦還沒有形成,應該沒有記憶。

但是,那記憶似乎不是大腦的記憶,而是身體的記憶。大腦的記憶會遺忘,身體的記憶卻永遠烙印在皮膚、肌肉、骨髓之中。

有一個做按摩的朋友告訴我,他在按摩時可以感覺到對方身體的硬塊。“硬塊?是腫瘤嗎?”我有點好奇。

“不是!”他說:“身體受過傷,會留下疤痕,皮膚上的疤,肌肉上的疤,骨骼上的疤,都有硬塊。按摩的時候,可以耐心地推,把硬塊推開,讓疤痕平復,血氣可以通過,不再阻塞,身體就自由了。”

“你常常推到硬塊?”我仍然好奇。

他笑了笑,他說:“最難推開的不是肉體的疤。肉體受傷留下的疤,容易發現。最難發現的是心靈受傷留下的疤。一個小小的硬塊,隱藏在身體很深的地方,不容易發現。要很細心的用指尖去觸探,一個化解不開的結,留在身體裡,可能十年,二十年了,大腦都遺忘了,但那個心事的疤還在,固執地結在那裡——”

“你可以用按摩化解開嗎?”我問。

他正按著我肩胛骨下方,很輕、很慢、很專注地往復推拿按摩,彷彿提醒我回想起身體上一個久遠的記憶。

這些年很專注於重新找回身體上的許多記憶。接受母親哺乳時整個身體被母親的體溫環抱著的記憶。口腔裡吸吮著溫熱乳汁的記憶。飽足的胃的幸福的記憶,與飢餓時腸胃蠕動渴望食物的記憶。牙齒從牙床上生長出來的奇異的有點癢又有一點痛的記憶。被蜜蜂蜇過的手指上腫脹火燒熱辣的記憶。我閉著眼睛,讓身體自己呼喚起所有點點滴滴的記憶,身體在這些記憶中覺醒了起來。我做了一系列身體的筆記。

我也喜歡坐在路邊觀察人,不是用大腦的思維,而是嘗試開放身體的直覺,直接感受到一個人的喜悅或憂傷。感覺每一個人心事上的傷疤,如同我的按摩師告訴我的,嘗試推開自己心中的結,也嘗試推開他人心事上的結。

使一個身體美麗起來的原因,絕對不只是年齡、身高、體重這些外在的因素,也一定包含著內在的心事的元素。

有時候覺得自己的身體輕盈如同天空上一絲卷舒從容的白雲。有時候覺得身體廣大寬闊如無邊無際的原野,可以容納承載許多生命的繁衍與成長。有時候覺得身體像洶湧澎湃的驚濤駭浪,追逐著慾望不可遏止的狂烈高潮,彷彿要在最大的熱情裡使自己在風中化散成千萬浪花與飛沫。有時覺得身是一座篤定的山巒,可以從亙古靜定到未來,可以任風雲在眼前不斷變滅,而這身體只是守住不動。

這身體究竟在等待什麼?

聲帶上的震動在等待最宛轉高亢的歌聲。鼻翼的黏膜渴望著令人陶醉的花的芬芳。耳膜最深處彷彿等待著最輕柔的愛人的呼喚。舌根的味蕾等待最甜的寵愛,最鹹的汗,最辛辣的戟刺,最酸楚的失落,最苦味的省悟。

“眼常見一切無限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耳常聽一切無限聲,聲即是空,空即是聲。鼻常嗅一切無限香,香即是空,空即是香。舌常遍嘗一切無限味,味即是空,空即是味。身常受一切種種無限觸,觸即是空,空即是觸。”講“身體美學”使我體悟最深的其實是佛陀的經文,但我知道我的身體仍有這麼多貪戀,我的領悟也只還是大腦的領悟,而不是身體的領悟。

在藝術史上,年輕時著迷於希臘式的人體美學對青春完美肉體的歌頌,卻也慢慢隨著自己身體記憶的一一覺醒,越來越發現在印度文化中古老東方對身體功課更深沉而且更豐富的表現。印度的身體飽滿、柔軟、富裕,常常像一朵還在綻放的盛夏之花,透露出肉體渴望擴大與延長的慾望本質。在儒家文化重重禁忌中被拘束著的身體彷彿在印度身體美學的引領下慢慢得到了解放。

“解放”或許容易被誤認為是肆無忌憚的放縱。其實恰好相反,印度美學中的身體,可以收放自如,是放縱的極限,也恰好是收斂的極限;使身體在靜與動,收與放之間找到一種平衡與圓滿。

儒家文化的初始決不是不重視身體美學的——揖、讓、進、退,其實是身體美學。禮、樂、射、御、書、數,先秦的基本教育中至少“射”與“御”,從習練射箭與駕馬車中都有直接身體運動的訓練;而“禮”的基礎絕對是身體美學的講究。禮的儀式在任何民族都是身體美學的結果。典禮之中,看到人的行走,致敬,前進,迴旋與後退,莫不是身體美學的表現。

因此,身體美學使我細心觀看「典禮」,婚禮、喪禮,乃至於一般的頒獎典禮或畢業典禮。一個自信的身體,在舞臺上,在典禮儀式中,既不是自大,也不是自卑,一個從容自信的身體,找到自己的定位,也尊重其他生命的定位。成熟的身體美學使自己與群體間有了秩序。

日本的古典文化使身體受規矩壓抑,日本的身體美學如同格律,有嚴謹規矩,但又似乎少掉了自在的從容,一旦解放,也常常放肆到殘酷或不可收拾。

臺灣是受過日本統治的,民間談到日本人有一句“有禮無體”的慣用語,“禮”畢竟是身體外在表現,“體”的本質正在於身體的覺醒,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正是在收放之間的微妙平衡。

東南亞的小乘佛教生態發展出一種慵懶、緩慢、沒有野心的身體美學,他們似乎更相信內在的一點點喜悅可以盪漾成嘴角淡淡的微笑,因此謙遜溫和多過霸氣。在峇里島看女子梳髮沐浴,身體在溪水中似乎無垢無淨,常常誤以為是一隻鷺鷥靜靜佇立水岸剔著翎毛。

十九世紀殖民主義發展到極盛的歐洲白種人,向外征服的身體僵硬刻板,像古典芭蕾中踮著腳尖的姿態,也是一種美卻總讓人擔心重心不穩,要徹底垮倒。二十世紀初法國畫家高更到南太平洋的小島尋找土著的身體美學似乎徵兆著歐洲文化的質變。如同古老基督教《聖經》的教訓:“贏得了全世界,卻失去了自己,所為何來?”

真正成功的身體,是可以贏的身體,也是可以輸的身體。我們的身體從小就被設定在“輸”與“贏”之間。跑得更快,跳得更遠,打敗更多對手……這些都可能是“贏”的簡單法則。

但是我想回頭再省視一次自己的身體。

我的身體,可不可以行走得更緩慢?

我的身體,能不能跳躍得更輕盈?

我的身體,能不能包容更多的身體?

贏與輸都在我自己的身體之中,我想贏自己,也想輸自己。

靜坐冥想的時候,我清楚看到一個完全一樣的自己坐在對面,微微笑著,我知道,我跑再快,他仍然在我對面;我跳得再遠,他也仍然在我對面;他正是我永遠打不敗的對手。

馬其頓的亞力山大帝,征服了歐洲、非洲、亞洲,他每征服一個地方,就指著一片空無的土地說:“這裡要有一個城市,用我的名字命名!”埃及北邊真的出現了一個亞力山大港,但是他從來沒有看過這個城市,他只是不斷向前征服。亞力山大帝有一種希臘人的美,年輕、自負,野心勃勃,不斷向外征服。亞力山大帝三十三歲在征服途中得病死去前,不知道會不會看一看自己尚且年輕的身體,覺得有什麼遺憾?

遺憾,或許人的身體最終的功課是要面對這一命題罷。父親去世時,我守在床邊,我覺得與父親的身體告別是艱難的功課。母親去世時,我將她懷抱胸前,我覺得與母親的身體告別是更艱難的功課。而此時,我那麼清楚,自己最艱難的功課有一天一定將是與自己身體的告別。

我讀過許多關於死亡的書,各種派別的哲學與宗教對死亡的闡釋,然而,我知道,到那一時刻,不會是大腦主導的時刻,我還是要做一次徹徹底底身體的功課。這身體或許會在塵土中化為塵土,這身體或許會在火焰中灰飛煙滅,這身體或許會一片一片被兀鷹帶到天上,使涕淚縱橫,血尿唾糞糾纏的肉體化解為無形。

然而,沒有人能告訴我,那時這如此真實存在過的肉體是否還會記憶著什麼。我擁抱牽連眷戀過的身體都將一一告別,如同一朵一朵花的凋謝消逝,為了身體的功課,我便在每一個春天到花朵盛放的樹前,學習與肉身的告別。那些身體果真都如花一般美麗。我喜歡一個學生跟我說的話:希望來世能修行成一朵花。因此,這本書是獻給所有渴望身體美麗的朋友的書。

有一個城市舉辦選美比賽,來函邀請我擔任評審,我覺得訝異,很難想像自己坐在伸展臺邊,看穿著泳裝的美女一一走過,而我要負責打分數。我打電話給主辦單位詢問:“為什麼找到我做評審?”我問。“你不是常常談‘美’嗎?”他們理直氣壯地回答。我想一想,對方並沒有錯,我是常常談到美。我也相信,一切藝術的美其實遠不如人的身體的美動人。隔了幾天,我打電話回覆主辦單位,我還是拒絕了評審工作,我說:“我的‘美’是沒有第一名的。”

我相信每一個人都是美的,每一個人最終都將發現自己身體的美是他人不可取代的。因此《身體美學》要獻給每一個自信而從容的生命。

二○○八.五.四巴黎

蒋勋:我身体的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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