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美文欣賞」蔣勛:貓

我不喜歡貓。

在動物裡,我覺得貓太陰沉。貓除了發情時有淒厲可怖的叫聲——同樣是討人厭的之外,幾乎是沒有聲音的。

小時候常常在黝黑的巷子角落看見貓,雙方都立刻停下來,它一動也不動地凝視我,好像要攝去我的魂魄。

我大一點以後,膽子壯了,逢到被貓那樣陰森地盯著瞧時,便跺腳嚇它,貓兒就“咻”地一下竄走,同樣是去得無聲無息。

因為它來去沒有一點聲響,以及那陰冷的眼神,每一次看見貓,都覺得是看見了一個幽靈。

有些朋友很喜歡貓,養到五六隻之多。

家裡養的貓與野貓不同,面對人的時候沒有那種屏息瞪視的緊張;甚至有的還十分親人,你一坐下,它們就跳上身來,蜷臥在你懷中,用頭臉蹭磨你的身體,向人撒嬌討好。

但是我還是不喜歡貓。貓兒太狡黠又陰森的眼神,無論如何都給我不快的感覺。我喜歡稍稍有一點傻氣的動物,像鵝,或者牛,笨重憨厚,多一點人間的氣味,比較可親。貓的動作太準確了,好像數學,它的機靈又像是懷著計謀,似乎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腳步都充滿了心機。

古代的埃及人是喜歡貓的,在他們的藝術品中常常看到貓的主題。黑色大理石精雕的貓,鑲嵌了綠寶石的瞳眼,發著磷磷幽幽的光,彷彿還帶著古墓中的寒氣和幽靈的詭異,從古老神秘的年代向你走來,像一個謎語或符咒。

埃及人本身就像貓,他們偉大的文明使我讚歎,也就是那近於貓族的神秘、準確、冷靜而深沉的美。

我的不喜歡貓卻因為最近發生的一件小事有一些改變。

我住的地方有一間廢掉的車庫,用來當作堆放雜物的所在。因為長年乏人清理,自然積滿了灰塵蛛網。

有一天,不知道為了尋找什麼物件,我找到這車庫中去。不料才一打開門,立刻看到一隻圓睜著雙眼的貓,一動不動地盯著我。因為太過突然,我也呆住了。我們便僵持著,四周的空氣都彷彿一下沉靜了,只有我的和它的謹慎的呼吸。

等我緩過來,跺一跺腳,它向我兇厲地叫了一聲,卻並不立刻逃走,我再跺一次腳,它才十分無奈地從車庫下的空隙一溜煙跑掉了。

我走進堆滿雜物的內部,在一堆木箱中赫然發現三隻才出生不久的小貓,雖然還站立不穩,卻同樣睜圓了眼睛,做出敵意防備的姿態。

我想,剛才逃走的應該是它們的母親了。

任何動物在嬰兒時都是惹人憐愛的,我伸手去逗弄這三隻小貓。它們卻立即咆哮了起來,帶著乳音的嗽嗷的叫聲,以及那尚站不太穩,卻故作張牙舞爪的姿勢,使我覺得了它們在危機中求生存的辛酸,不禁對這三個小小的生命起了敬意。

我彷彿聽人說過,母貓產子是十分秘密的。如果被人發現,它便覺得安全受了威脅,或察覺乳貓身上有人觸碰的氣味,便不惜殺死親子,將小貓嚼食淨盡。

我猶疑了一會兒。這三隻步履維艱的乳嬰,依然嗷嗷叫著,彼此鑽擠,在雜物的隙縫中求一點避身之處。

我暫時退出車庫,從虛掩的門外察看動靜。

三隻小貓慢慢從雜物中探出頭來,四面張望,發出嗷嗷的呼叫母親的聲音來。它們甚至爬出了木箱,一搖一擺在地上行走,的確是連走路都還不穩的初生的嬰兒啊!踉踉蹌蹌,結伴去尋母,在雜物間跌跌絆絆,使我覺得不忍了。

它們的叫聲越來越近淒厲,母貓卻始終未再出現。我因此決定給它們一點食物,便在廚房調了一碗牛奶拿到車庫去。

我想凡是動物,特別是幼小的動物,嗅聞到美味的食物,是一定要放棄它們的敵意,歡欣地前來吃食的吧。

結果卻很使我訝異了。這三隻飢餓驚慌的小貓,當我抓住它們,強按在碗口邊就食時,它們卻全力地掙扎,敵意地瞪著我,甚至有一隻還竭盡其力地掙脫,在我手背上狠狠抓了一痕,然後逃開竄走了,依然躲去那雜亂黑暗不可知的角落。

我拿著碗,手背上有著不十分痛卻有點辛辣的感覺。我對這三隻小貓有了敬重,我對野生的動物有了敬重,我對那在艱困中掙扎求活卻不輕易受人豢養的生命有了敬重。此後這三隻小貓的命運我無從知道。母貓是否回來過?是否嚼食了它的親子?我都不知道。

這浩大不可測的宇宙,許多事物的是非那麼難以判斷,有些慈愛看來竟像是殘酷,而這看來悽愴可悲的三隻小貓卻第一次使我覺得了生命掙扎求活的尊嚴啊!

【本文摘自蔣勳《忘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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