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東:我們爲何培養不出有個性的學生?

王開東:我們為何培養不出有個性的學生?

陶行知在《創造宣言》中提出:“教育的最大成功是師生合作創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

我喜歡品味這一句話。學生崇拜老師,不難理解,很多老師或多或少都被崇拜過,被敬仰過,被喜愛過。那麼,作為老師,我們有沒有崇拜過學生?崇拜過什麼樣的學生?

就我而言,不敢說我崇拜我的學生,但我喜歡有個性的學生。鍾書先生說,“兩種風流吾最愛,六朝人物晚唐詩。”晚唐詩就不談了,對於六朝人物,我可是珍愛不已。相信無數的讀書人,內心裡恐怕都有這種情結。在六朝人物的身上,放飛自己思想的翅膀,翱翔於個性的碧海藍天,偷得浮生半日閒。

那個逝去的時代,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他們崇尚自然,追求個性解放,呼籲人格自由,有一點點慵懶,有一點點頹廢,還有一點點另類。但他們決然是這一個。

這一個熠熠生輝,特立獨行,可以被批評,但絕不可以被漠視,被遺忘。這就是這種人的價值所在。

著名雜文家吳非老師曾經說過他的一個學生,依稀可以窺見一些六朝人物的風範。我顛來倒去的喜歡那一個場景,常常在內心裡模擬體會,每一次都能獲得快慰。

有一次,南師附中歷史組要搞一個活動,想請一個學生朗誦詩歌,以紀念南京大屠殺的遇難同胞。於是,各班推選了一些人選。

中午,有一個學生來到歷史組,剛剛朗誦兩句,就技驚四座。老師欣喜若狂,說:“太好了!太好了!就是你了!”

這位同學愣了一下,隨即很有風度地對老師說:“老師,詩是不能中斷的,請允許我把這首詩朗誦完。”說罷,旁若無人地朗誦。

所有的老師都驚呆了,鎮住了。這才是一個真正懂詩的人!他沒有讀斷詩歌的習慣。是否會被老師選中,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讀這首詩,沉浸在詩歌的王國之中。此刻,當下。

這就是有個性的學生。這樣的學生不僅讓人敬畏,甚至還讓人仰望。這讓我想起了《世說新語》中徽之訪戴的故事。王徽之跑了整整一個晚上,好不容易到了戴逵家門口,馬上開始打道回府。有人大惑不解。徽之說:“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這些孩子的真性情,每每讓我心潮澎湃。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儘管命運不盡相同。但人的脆弱在此,高貴也在於此。

同樣是名校的緣故,在汪曾祺先生的《跑警報》中,西南聯大也有一大批個性學生,他們狷狂耿介,快意恩仇,無不讓人怦然心動。

汪先生這樣記載:“一旦我們跑警報遇雨,我們有一個姓侯的同學,一定是一馬當先往回跑。他奔回新校舍,到各個宿舍蒐羅了很多雨傘,放在新校舍的後門外,見有女同學來,就遞過一把。他怕這些女同學挨淋。

侯兄送傘,已成定例。警報下雨,一次不落。名聞全校,貴在有恆。——這些傘,等雨住後他還會到南院女生宿舍去斂回來,再歸還原主的。”

更為有趣的是,西南聯大還有兩個不跑警報的學生。境界超拔,生死置之度外。

“一個是女同學,姓羅。一有警報,她就洗頭。別人都走了,鍋爐房的熱水沒人用,她可以敞開來洗,要多少水有多少水!

另一個是一位廣東同學,姓鄭。他愛吃蓮子。一有警報,他就用一個大漱口缸到鍋爐火口上去煮蓮子。警報解除了,他的蓮子也爛了。有一次日本飛機炸了聯大,昆明北院、南院,都落了炸彈,這位鄭老兄聽著炸彈乒乒乓乓在不遠的地方爆炸,依然在新校舍大圖書館旁的鍋爐上神色不動地攪和他的冰糖蓮子。”

順著汪先生的記敘,我依稀看見這兩個學生,面容清晰,真純坦白,面對兇殘的日寇轟炸,

他們視死如歸,平心靜氣。這是何等氣度?

如此個性的學生,需要個性的老師。西南聯大就不乏這樣的老師。西南聯大的國學大師劉文典,恃才傲物,不可一世。他曾在三五月圓之夜,團團圍坐在草坪上,吟誦《月賦》。那種情景,讓錢理群先生思慕不已。

同樣是劉文典,有一次警報響起,他挾著一個破布包,往郊外逃竄,正好遇見沈從文奪路狂奔。劉文典火冒三丈,側過身大罵沈從文:“我跑是為了莊子而跑,你這個該死的,你為誰而跑?”

每每讀至此,我一方面震驚於劉文典的狂妄,一方面又同情沈從文的心理。

作為先生,首先是真性情,其次才是真學問。

才高八斗的劉文典,自認為世界上懂《莊子》的只有兩個半人。一個是莊子本人,一個是自己,另半個是馮友蘭。每當劉文典開講《莊子》,吳宓等西南聯大幾位重量級教授便前往聽講。劉文典旁若無人地閉目演講,講到精彩處,戛然而止,抬頭張目望著教室最後排的吳宓,慢條斯理地問道:“雨僧兄以為如何呵?”

吳宓聞聽立即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點頭一面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吳宓號稱清華四大教授之一,是錢鍾書先生的授業恩師,尚且對其恭敬如此。

老師有真性情,灑脫不羈,隨心所欲,呈現一種自然生命的姿態。這種教學,就不再僅僅是知識的傳播,而是一種生命的喚醒和啟迪。它給予學生的必然是生命的浸染、薰陶、舒展,傳遞的則必然是自由天性的裸露,個體生命的承擔,獨立人格的追尋。

真實的生命,本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教育也該如此。

我在這樣的夜晚,慢慢回想我的學生,我的教育生活。也有一些類似的學子,讓我激動不已。

有一次模擬考試之後,試卷下發。很多學生都因登記分數錯了,來找我加分。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怎麼從來沒有人要求減分?照理說,算錯分數的比例應該是差不多的。可巧有一次,我班的一個女生,就要求減分,因為老師多加了她10分。我於是很高興,就對她說,“你是第一個要求減分的,老師獎勵你,這10分屬於你了。”

女孩子漲紅臉,對我說,“老師,我不要加分。蘇子說:“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我們全班人都哈哈大笑,那以後找我減分的人,陸陸續續。

還有一次,我上課的時候,突然有學生告訴我,某某學生正在畫小人,我立刻停下來問她。她畫得如何?旁邊的女生恭敬的回答到:

“罔不因勢象形。”全班笑倒。

我之所以能夠寬容學生的個性,可能還在於我學生時代就好幻想,因而保留了一些真性情。

高中時,我的同桌很喜歡一個女生,但那個女孩子驕傲的一塌糊塗,文學才華極高。同桌於是向我求救。

我於是花了一個晚上,幫他寫了一封情書,引經據典,煽情點染,不一而足。最後還別出心裁的寫了一句詩:此中有真意。

過了幾天,女生把信退回來了。只在後面加了一句——欲辨已忘言。

我們看了,氣不打一處來。更加想難倒她。我於是撰寫了一個謎語。“×……,÷……。(唐詩)”

謎底為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為雲”,意為我們痴心不改,還是不會放棄。

可愛的女生很快又回信了。也是一個謎語:“人……,月……。(宋詞)”同桌看了不明白,以為“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只有我狂笑,因為她寫的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隱含意思為下一句——此事古難全。

我們從此不再追她,只把她看成夜空裡的星星。很多年之後,老同學聚會,說起這樣的往事,美國趕回來的女生說,“你們為什麼就不寫了,我之所以拒絕,是因為這樣的遊戲很好玩,我喜歡。”

嗚呼,這樣的時代,這樣的學生,連早戀都如此不同一般。可惜現在已經離我們遠去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