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二:温州阿琴

闲来无事,将已出版的小说集《她们的故事》分篇上传,若能入那位出版人、编辑、高手青眼,能再版,能再做推荐推广,是我之大幸!谢谢阅读,请指正。

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二:温 州 阿 琴

小说集《她们的故事》之二:温州阿琴

温州三月的天是流不尽的泪,暗哑的天空没完没了的倾着雨,居于

三楼的公寓墙是湿潮的,床上的被褥是湿潮的,仿佛整个生活着的

世界都浸在了水中。

我从新桥坐了公交车去藤桥的朋友家,朋友是安徽人,在火车

站当装卸工伤了腿,在家养伤的日子开起了麻将馆,他烧得一手好

菜,不管南北菜肴,样样出色,他的麻将馆四五张桌子,生意却日

夜火爆不息,来者三教九流,各行各业,男男女女,吃饭时大家

出资,他烧一桌好菜,美酒佳肴,这样的麻将馆,真是人气爆到棚。

我下了公交,绕马路,进小巷,过小桥,逶迤寻来,他家门口

一只浑身雪白的贵宾犬扑了出来,我想去抱它,它高声叫起来,室

内一个高大的女人迎声而出,她喝斥着小狗,一把拎起它,冲着我

笑,用温州话说道:吓着你了吧,花花是最听话的,只是见不得生

人——更见不得陌生的男人。

她径自大笑起来,手指上的香烟掉在了湿地上,哧一下灭了。我

趁机打量她,确定以前是没有见过她的,伊没有江南女人的瘦弱的

风姿,高大,有些壮硕,突出的胸脯,一下子让我嗅到情欲旺盛的

火焰汹涌地在燃烧,肌肤是细瓷一样的白,白中又肆无忌惮地透露

着一抹藏不住的情欲的嫣红,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因为天生热

情,三月清冷的雨天,她却只穿一件黑色中袖的衣服,更衬得她胸

峰的突兀和肌肤的粉嫩,她笑起来着实难看,本来差次不齐的牙齿

整个暴露在厚厚的嘴唇外面,厚而微肿的鱼泡眼,因为笑的原故更

加惨不忍睹,但她笑得如此热烈真实,让人瞬间跌入笑的快乐中,让人

确信她知道自己的一切丑陋和美丽,一切都在她的料如指掌中,所

以她一笑不可收拾,任凭乌黑如云的一头青丝在抖动、在跳跃。

我伸出了手,想要去和她握一下,准确说,是出于对一种女性

的虚假的礼貌,她可能会错了意,顺势把小狗塞在我的怀中,说:

花花,来让舅舅抱抱,帅舅舅呢。

我哭笑不得,只好抱着狗外甥进了屋。

朋友招呼我,没有坐的地方,我只好在他的床头上坐定,将怀

中的小狗放在床上,狗的女主人在围观别人打麻将,刚点燃的香烟

叼在嘴中,双手舞动着指挥别人怎么出牌,屋内的人有的屏气凝

神,有的高声骂娘,他们的世界都在那一块块的麻将牌中。我

叹口气,将床头桌子上的一块饼干拿来喂狗,它懒洋洋地嗅了几下,

趴下来理也不理我,女主人正好撇过头看到这情形,她又开始大

笑起来,朗声说道:花花不吃饼干的,它早上喝了牛奶吃了火腿——

有人立即接了话茬儿:吃的是你的奶吧,火腿是木头的,这狗

闺女最适合和你俩个在床上喂。

大笑一片。

我的朋友就叫木头。他一听此言来了精神,布满痘坑的脸涨红

起来,将一块牌啪一下扣在桌上,低眉顺眼地望了一眼狗的女主人

——她显然来了气,唰地一下冲到床边,将小狗一把抓起,扔在

地上,喘着气瞪了木头一眼,然后向我说道:混帐男人尽说混

帐话,好象我离了男人活不成似的。什么话,全是狗屎。

我无话可说,但还是说了句不成文的废话:木头人不错,心

眼好,人实诚。

哈哈哈。

她倒大笑起来,张狂地扔了句:给我提鞋我还不要呢。

这下我安静了。她有些尴尬,可能觉得说错了话,扔下狗走到

锅灶前开始烧饭,米淘了上了炉,她冲着木头喊道:死木头,今天

没有菜吃呢。木头正打牌起劲,头也不抬地从桌边扔过来三张人

民币,说:你和我兄弟去买,又不远的。

我只好跟了她走出了屋。她抱着狗走在前,我跟在她的后面,她高

大的身影有一种无声的震慑感,我从后面看她尚年轻的身材,揣测

她的年龄,也就四十不到吧,头发是她身上最好的部分,黑亮如

漆,梳得高高的马尾,走路时有节奏地晃动着,胯骨大,因而衬

得腰肢纤细,臂膀同样宽大,竟有了男人的一些雄壮,我打量的时候,

她一直没有回头,仿佛忘记了我的存在。天空依旧飘着雨,而路上行人

匆匆,她遇到认识的人就笑着打招呼,声音浑亮,无所顾忌,我听到有

人叫她的名字,记住了她叫阿琴。

一直到了菜市场,这里她更熟悉,到了自己家一般,她在这边

说笑一下,在那边招呼一下,整个市场的人都热情地喊她的名字,阿

琴好,阿琴来拿菜啊。她点头再点头,青春美好的样子,一圈转

下来,我手中提着一袋虾子,一条猪舌,一捆空心菜和鸡腿菇。出

了菜市场,门口有卖棕子的,她买了两个递给我,笑嘻嘻地叫

我小弟,说:趁热吃吧,一个包着熏肉,一个包着蟹黄,你喜欢吃吗?

我有点欣喜若狂,她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莫不是我进市场时

刻意向卖粽子的摊位多看了几眼,被她看在眼中,她这么有心,真

是难得。

你是北方人吧。

她问我。我嘴里塞着粽子,只好向她点头。

北方人好呢。

她自顾自地说道,重新打量了我一下,我很窘,低下了头走在

了她的前面。她啪一下打在我的头上,笑起来:怕姐吃了你啊,猪头,都

这么大了,还怕羞。

我几乎一溜小跑地赶到屋内,任凭她在后面笑得惊天动地。

玩到下午我回家,雨还没有停,木头拄着拐杖送我出来,问我

那天有时间,约我痛痛快快喝一场,我说我就一个闲人,哪天都

有时间,打电话联系吧。正说着,阿琴闪了出来,她问我:要走吗?住

哪边?我正好要走呢,我有车,要是顺路载你过去。

我只好告诉她我的住处,她说离得不远,她在黄龙那边,顺路呢。

趁着她去巷子口开车调头,我压低声音问木头:咦,这是什么

情况。

木头笑起来,认真对我说:人是浪了点,但也不过头,老公找

了个漂亮的,离了她,以前是款婆,现在次了点,钱让小白脸骗走了。

我还想问别的,车喇叭已打得嘟嘟响,我向木头挥挥手,赶忙

向那辆黑色的奥迪跑过去。

车内很干净也很舒适,我坐在副驾上,看她娴熟地启动车子,认真

地盯着前面,我问她可以抽烟吗?她说:点一支给我。我点了两

支烟,递给她一支,她抽一口,向车窗外大口吐了一口痰,我下意

识地皱起眉头,怕她看到,装着看窗外的街道。

我的性格是不是很男人?

她冷不防如此问。我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点头不是,摇头也

不是,只好干笑了一下。

你象女孩子呢。

她逗我,我只好接着傻笑。

我儿子和你很象,呵呵。

她接着说,的确,我们这样说话的感觉真是男女颠倒过来,她

开车的姿势,她说话的腔调,对比着我忸怩不安的神色,真是让我

又羞又愧。

车子驶过火车站附近,路况堵起来,她不耐烦地骂着脏话,大

口大口抽烟,小狗在后座上伸着头惊愕地看一会儿,然后又悄无声

息地卧下,我觉得应当找点话说,想了半天,张口问她:你儿子多

大了?

十七,女儿十六。早知今天这光景,还不如不生呢。

我因为木头的一番话,知晓她话的另一层含意,我说:阿

琴姐,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前面的路谁能看得清呢。

呵,你在同情我呀,真会说话,读书人吧,我不识字,只会写

自己的名字,只会数钱啊。

她狠按了一下喇叭。我紧张起来,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我有个

毛病,在女人面前容易发怵,尤其在漂亮的女人面前,可是,她毕

竟算不得漂亮,甚至有点丑。

一路再无多言,车停在我的住所附近,因为无法调头,我在马

路边上下了车,称谢道别,雨下得大了起来,等我穿过街回头望她

的车影,车水马龙中,早已没有了她的存在,我在滂沱的雨中撒腿

跑进小区,上了楼,刚进门换衣服,木头的电话打了过来。

你到了吧,阿琴没有拐走你吧。哈哈哈。

我恼怒起来,恶狠狠地骂他:真是狗屎话,她多大,我多大,木

头你要再开这样的玩笑,我阉了你。

那边笑着挂上了电话,我穿着厚厚的睡衣,隔着窗望着织成布

一样的雨帘,禁不住想到阿琴,也不知道她到家了没有。

一忙就是好多天,雨停了的日子,我在中午踱步到塘河边,撕

着面包屑逗小鱼,阳光半有半无地从没有完全消退的薄云中撒

下来,分明地有了春的暖意,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还是冬天的

夹克,忽然间想去购件新衣,出了门,打了车去了五马街,漫无目

的的从一家家服装店出来进去,还是没有选到中意的衣服,有些

累,正想在路中央的长椅上坐下休息,却听到一个女人粗声野气地

大喊:小弟小弟,我是阿琴啊——是你阿琴姐。

声到人到,说话间她已立在我的面前,依旧是马尾辫,厚嘴唇

上涂了一抹艳丽的唇彩,睫毛上刷了东西,刷得不怎么匀称,染得

肿泡眼上一片脏乱的黑色,我立起身叫她姐,问她在这里干吗,她

举起一个手提袋,说:买鞋啊,我 40 码的脚,好不容易找到的。

我说我来买衣服,没有合适的,不买了,她一把上来拉住了我,

说:那去吃东西,饿死我了,中午还没吃东西呢。我请你。走。

不容分说拉起了我,我无法拒绝,只好被她挽着向前,走路的

过程中她很兴奋,嘴里不停地说话,我插不上嘴,又被她热情地挽

着胳膊,心里别扭,只求餐厅速到,还好,前面有好几家小店,我

说我们随便吃点,她却说:那怎么行,去吃海鲜得了。

只好上车,舍近求远的来到中山路那边的一家海鲜店,富丽堂

皇的装修,迎宾鞠躬不迭,我装出派头,跟在她的后面上了楼,在

僻静处找了坐位,互相推辞着点了几道菜,看看价格贵得吓人,我

局促不安起来,她还是看出了我的小气,朗声说道:你也太小看你

姐了,这几根毛我还是拨得起,现在比不得以前,但这点家私还是

备下的。

我又傻笑。情知自己穷人做作的派头显然露了马脚。

她掏出了烟,这次是我主动替她点着,她很享受地向后靠在椅

子上,深吸一口烟,脱了外套,抱着膀子迷着眼望着窗外,须臾目

光转过来环视了一下餐厅的上上下下,开了腔:小弟,你说这有钱

好还是没钱好?——你肯定说钱不多不少好是吧。

我说是,她叹了口气,眼神迷离起来,说:我很小的时候,过

着很穷的日子,双潮乡下的山上插秧放牛,没有读书,指望着嫁个

有钱人,可是又嫁了个穷鬼,真是晦气。有了儿女日子穷得过不

下去,夫妻两个才进了这温州城,我卖水果他卖菜,他背着儿子我

背着女儿,天不亮起床,半夜才回到家中,这样做了整整五年,才

东拼西凑地开了家五金店,那时温州刚刚设成经济特区,天天修高

楼建工厂,我们一年赚下来的,是那五年的几百倍。买了房,他说

要开厂子,我二话没说就和他开起了镀锌厂,钱赚得堆成山的

时候,才发现他在外面买了房养了个小老婆——菜市场的师母告诉

我的,当时我跳起来还不相信,人家说儿子都有了,大家都知晓就

我蒙鼓里,我叫来娘家的哥哥弟弟寻找到他的新窝,胆子真大啊,居然

和我隔着只有一条街,那女人不算坏,跪下来求我放过她,只说当

初是被他骗的,说离了婚单身男人一个,有了孩子才告诉了真相,她几

次三番想要离开,无奈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啊,她哭得凄惨,我只好

带着哥哥弟弟去寻男人,他早躲起来了。狗日的,离婚,离得让他

分文未有,厂子归我,房子归我,儿女归我,让他做他的春梦去吧。

她笑。有些得意。我却内心一片茫然。

海鲜端上来了,我很少吃这些昂贵的食物,放开了胃口大吃

起来,她一再劝我多吃,自己吃得很少。我不好再问她现在的

情形,吃到半当中,才想起了那只狗,我问:阿琴姐,你的花花呢?

怎么?你还记得它啊,在家,我儿子看着呢。

他不上学吗?

上,这几天没有去,老说腿有些痛,头晕。我想是学习负担太

重了吧。

看大夫了吗?

吃了药,要是今天不见好,我明天带他去医院看看。

那你的厂子现在好吗?

早关了,现在生意难做,这样的小厂子,赚不来钱赚来的是

麻烦,光一年环保局就查得你没法生产,污水排放不行,处理设备

太贵不划算,早不想做了。

那你现在?

活一天算一天吧,到什么光景就算什么光景。

她一脸怅然若失,我真后悔问这些,交际是一门学问,我显然

不精于此道。

出了餐厅,她坚持说要送我回去,我不好推辞,上了车觉得有

必要要她的联系方式,她给了电话,我说有QQ吗,她说不会玩

电脑,儿子的号码有,你加了吧,加了让儿子和你聊。

我只好记下她儿子的 QQ 号码。

回到家加此号,一加通过,发了个敬礼的图象,那边发过来一

个问号,我发过去一行字:我是你妈妈的朋友。

那边半天只回过一个字:哦。

我只好无语。进了他的空间看相册,这一看真是吓我一跳,阿

琴的前夫、儿子和女儿一家鲜活地跃入我的眼帘。特别是他的前夫,从

气质到长相,分明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商,怪不得阿琴骂木头提鞋

都不配,原来她曾经沧海,木头之流哪能再入她的眼睛。女儿像了

她,有些丑,儿子继承了父亲的长相,活脱脱一个小帅哥,面对镜

头总是有些青涩。看得出,这曾经是一个历经艰苦、但幸福无比的

家庭,不管是乡下简陋的土屋田野,还是在香港迪斯尼乐园,时光

从一张张照片上变迁,而幸福和快乐似乎定格在了岁月的记忆中。

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那么阿琴,曾经也是幸福的。想到这些,我的心有了一些释然。

一晃进入了四月,我深居简出,为改写一个剧本日夜忙碌。直

到交了稿,我才松了一口气,站在阳台上看外面,发觉天气真的热

了起来。手机一直关机,这是我写作时的生活状态,边开机边下楼

走到小区的花园旁边,数不清的呼叫信息和短信密集地响起,我在

河边坐定,一一细看,木头打得最多,还有一两个阿琴的,我心想,一

定是约我吃饭打麻将喝小酒,多亏机子是关着的,不然定是烦了这

样的搅扰。这样想着打给木头,瞬间接了电话,他有些恼怒地吼道:

关你妈X的个电话,你死了还是活着?死了给老子说一声,这么长

时间你干嘛去了?

我一听大笑起来,说:接了个活儿,赚钱养活自己啊。怎么,想我

了啊。

想你个屌。出事了呢——大事,本想叫你一起去看看阿琴,可

是联系不上你。

什么事?

她儿子查出急性白血病晚期,前几天转到北京去了。

啊——

我惊叫起来,差一点手中的电话掉在河中,我说:木头木头,怎么

回事?可不要乱开玩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啊。

开你妈的个 X。

木头真恼了。在那边骂起来,听得出他扔下了手中的麻将,从

房内走到外面给我电话。

你给我听好了,查出来我们谁都不相信,他老子当场打了阿琴

一巴掌,怨她没有带好孩子,可事实就是事实,治了几天不见好反

而不行了,转到上海又转到北京,说骨髓移植都救不了呢。

那怎么办怎么办?

没有办法了,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木头的声音几近哽咽,我怔怔站在哪里,不知道再说什么才

好,只好挂断了电话。

头脑一片空白,是因为意外地听到死神的临近,虽然事不关已,但

想到阿琴的儿子此时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攸关,我的心还是抽搐起来,想

了又想,坐在花园的椅子上,拨通了阿琴的电话。

喂,你好,阿琴姐。是我——

小弟?真的是你啊?小弟,你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那边竟有些惊喜的样子。

对不起,阿琴姐,我才从木头那里听到消息,你儿子——还好吧?

那边没有了声音,我听到她拼命地在抑制自己不让自己哭出

来,好久,她才低低地说:没救了,我知道没救了……你放心,我

会好的,谢谢你,小弟……

我还想要说什么,那边电话就此挂断。

我握着手机,抬头望天,四月的天空飘浮着一朵朵洁白的云,那云

在我的眼中变幻莫测,而有一朵,象极了一对翅膀,等我站起身细

看,它却被风吹散开来,让我的心,也在散乱无绪中隐隐地痛了起来,

并且,痛得如此透彻,又如此分明。

剧本没有通过审核,原因是集数不够,人物没有冲突,情节太

平淡,那边电话通知我前来广州细谈,他们可以提供食缩让我在参

考意见下完成,我收拾东西去永强机场,在出租车上打电话给木头,再

三嘱托阿琴的儿子有了消息一定告诉我。木头在电话中很不高兴地

说:什么信息?死了的信息是吧,你怎么不选择去北京?

我哭笑不得,才觉得木头对阿琴真是有着一定的感情,要不然

不会表现得如此强烈。我敷衍他,说过几天来了一定找机会去,说

不定会带上他。他显然不相信我的鬼话,骂着娘挂断了电话。

这一去就是两月有余。期间一直昼夜不停地伏在案上改改写

写,本想打电话给阿琴,按下手机键后又赶忙挂断——我是怕听到

噩耗的传来,我真是一个胆小无用的男人。我很自责,直到回去下

了飞机上了出租车才给木头打了电话。

你去死。

木头一听我的声音愤怒地骂道。

我不去解释,没有拿下手机,固执地去听他说些什么。

麻将打不成了呢,公安封了,说聚赌。班也上不成,工伤费给

得太少,我等着你回来写个报告上去,可是又怕你忙正事,看来以

后不能再去火车站那个破地方干活了,管事的人让我臭骂了一通,都骂

到他祖宗了——

阿琴姐——她,好吗?

我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

他的声音停顿不来,我能听到他的叹息。好一会儿才说:福不

双至,祸不单行,阿琴这是什么命啊……你要是有时间,去看看她吧。

木头在叹息声中挂了电话,我突然决定现在就去看看阿琴,我

敢肯定,如果我此时回家休息,定是夜不成寐。

在黄龙的一个超市前下了车,先去买了一大堆水果,站在街上

拨通了她的电话,好一阵才接通,我说是我,阿琴在那边哦了一声,我

赶忙说我在黄龙,想来看看她,但不知道她家的位置,麻烦她出来

接我一下,她问清我的方位,说让我稍等,她马上就到。

等待的过程我想了无数遍安慰的话,理清哪句合适,哪句太

唐突,正想着,有人在我的肩头轻拍了一下,我回头,阿琴正站在

我的身后。

她已经不是几个月前初见的那个女人了。

惊人的消瘦,一身轻薄的黑衣甚至有些让她不堪负重,她努力

前倾着胸脯,可是双乳塌陷下去,头发剪了去,剩下的短发散乱地

堆在头顶和额头上,双眼凹了下去,眼角布满了细碎的皱纹,看

到我,那眼睛躲避着什么,不敢正视我,但又不得不露出笑意,于

是笑了一下,干裂的厚嘴唇没有了一丝红润——她是如此丑陋如此苍

老,在已经炎热的温州街边,我仿佛认不得了她。

阿琴姐——

小弟——

我怕我的眼泪掉下来,扭过了头。她弯腰接过我手中的皮箱和

水果,径自转身向前走,我跟在她的后面,看她只剩一幅骨架的高

大身影在阳光下投下一抹斜长的影子,我冲上去,不说什么,夺下

她手中的箱包,她没有再推辞,紧步走在前,怕我迷了路。

电梯停在九楼,推开门进去,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女儿却带着

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子,那男孩有着一双熟悉的眼睛,当我和他

对视,我猛然惊觉他和阿琴姐的前夫或者儿子有着一样的神色。

女儿端来一杯茶水,叫了我一声叔叔,然后带着小男孩子进了

卧室,阿琴在厨房忙活什么,一会儿端出了一碗汤圆和炖成汤的鸡。

吃吧,小弟。一定饿了。

她坐在了我的对面,看着我吃东西。我眼睛不去看她,四处一

张望,看到墙上她儿子最后的遗像。

心内绞痛,雾气迷蒙了我的双眼。

还是吃完了那碗汤圆,我相信,看别人吃东西,对她来说也是

一种莫大的安慰和快乐。

她递给我一支烟,自己再点燃一支,我想好的那些话,早已无

从说起,倒是她,望着儿子的照片,开了口。

他就是我的命啊,小弟,是我们这些当爸妈的不是人,没有好

好看好他,他太懂事了,眼见着我老公外面有了人,怕我难过,跟

了我过来,这几年我天天麻将,天天花天酒地,没有好好给他做过

一顿饭,可他没有抱怨过我这个当妈的。前些年我还以为找到

了真爱,兴冲冲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几乎昏了头差点卖房卖家产跟

他远走高飞——骗子!骗子啊!他骗了我的钱就不见了,儿子陪在

我身边,看我不吃不喝,端水递饭,说:妈,还有我呢,你要是

不活了,我和妹妹怎么办?为着他这句话我挺了过来,活到了今天,

可谁想到他就这样去了,他才十七岁啊,老天爷就这样收走了他,我这

个当妈的欠他太多太多,这辈子没法还了。

儿子死后,他爸爸暴跳如雷,不是对我,而是对自己和她那个

老婆,他发了疯地打那个女人,说都是她破坏了自己的家庭,都是

她招惹来病魔给我儿子,打红了眼,那女人就从六楼跳了下来,一

个好好的家,也走到了头,女人死了,我前夫自首进了监狱,留下

这不到六岁的孩子没了爹妈。等我埋葬了那个女人——话还在后头,她

娘家人听到后不问孩子怎么办,只逼死逼活要变卖那套房子,拿了

钱就消失了,我只好领了孩子回家来,看来,我得把他抚养大。

那你现在——

我看她不说了,才问道。

我现在很好,小弟。我知道我需要时间,可是等不及了,孩子

们要吃饭,过去的都会过去,我知道我丑陋没文化,可是上天不会

辜负有心人,我把车子和狗贱价卖了,这房子还可以抵押贷款,一

个小厂子开起来是没有问题的,人嘛,活着总要有新的开始。

她掐灭了烟头,抬起头看着我笑。

那木头呢?

我天真地问道。

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停顿了片刻,她才告诉我:其实我和木

头是没有缘分的,我没有小看他的意思,我只是明白我虽然丑,但

想要找到一个爱我的人,却一定不能委曲了自己,况且说来,我能

活到今天,只为了身上的责任——小妹小妹,把童童抱过来,该喝

奶子了。

她朝卧室喊,孩子手里举着一个玩具,张开双臂扑在她的怀

中,她拿过奶瓶,亲口尝了尝,才塞在孩子的嘴中,她低下头整个

脸庞贴住孩子的脸,柔声说道:童童,妈妈等待你快长大,长大了

和哥哥一样懂事听话,来,叫妈妈叫妈妈。

男孩想都没想,嫩声稚气地叫了一声妈妈。

我看到阿琴的眼中,一行泪悄然流下,我走到窗口,和阿琴姐

向外望去,一串透明的鸽哨从天空滑过,我又看到了一片像云的

翅膀,我惊喜地喊道:阿琴姐,你快看,那朵云是一对翅膀,你看

到了吗?

有风吹起她凌乱的头发,挡住了她的眼睛,我帮她用手抚了一

她眯着眼向天际眺望开去,深情地看那朵云飘浮而去,没有了

踪影。

我从后面看她瘦弱的身影,分明地感觉到她是一座雄峰,世人

轻易抵达不了她的高度。

(2013 年月 9 月 28 日初稿。完于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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