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前,我在杨永信“13号室”见到的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

9年前,我在杨永信“13号室”见到的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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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网络上流传的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原杨永信网戒中心“十三号室”传出孩子尖叫视频,再次把杨永信和“电击治网瘾”话题推上了舆论的风口。

25日,临沂市卫计委回应称,临沂市精神卫生中心原“网戒中心”已于2016年8月取消,此后便不再收治网瘾人员。视频中提到的“十三号室”是收治精神病人的抢救室。经警方调查,视频中的哭喊声并不是从十三号房间发出,而是由十二号病房8岁患儿发出。该儿童为精神发育迟滞患者。

对于官方的回应,部分网友仍持怀疑态度。视频里孩子的尖叫令人心惊,近年来仍时常有“网戒中心虐待孩子”的爆料传出,让人不禁担心,临沂“网戒中心”真的关停了吗?

实际上,早在许多年前,被许多“网瘾少年”的家长们视为救命恩人的杨永信已遭遇过一轮质疑和轰炸。和2009年相比,网游、智能手机这几年的普及,“网瘾”成了时代词语早已被抛弃。在社会舆论里,杨永信是一个与时代为敌的恐怖魔王形象,在医疗界,他处于精神治疗和单元家庭价值观崩溃的灰色地带中。任何一个单一角度出发的解读都只能得到错位。这两天的新闻让我想起了2009年我赴山东临沂采访杨永信的一些经历。

这是我2009年19期发在三联生活周刊的部分文字:

9年前,我在杨永信“13号室”见到的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

图 | 视觉中国

挂着精神卫生中心的牌子,山东临沂市第四人民医院的米黄色小楼坐落在闹市。游戏迷眼中的“奥斯威辛”,是最靠近街边新盖的六层楼。一层配眼镜,五、六层住着心理精神科成年病人。“本来网戒中心只在二层,后来人越来越多,二、三、四层都住满了。”每一层都装着铁皮门,敲门就会有人来开,胸前牌子上写着“家长,某某爸爸(妈妈),相信配合,永不放弃”,并配有本人照片。

平时几层楼都静悄悄的,上午孩子和家长们要去上“杨叔”的大课,下午则是军训和感悟类游戏活动。下午17点半饭点上,穿着迷彩服的孩子们从操场回来了,家长们手拉手站在路口,一开始我以为是给孩子加油鼓劲,其实家长是防止孩子跑,“但是脸上还要带着笑容”。

被描述得极阴森的“13号”位于二层几个诊疗室间,因为已经撤去了“十三室”的牌子,只看到“行为矫正治疗室”的标示。休息时间几个孩子就在那门口洗脚聊天,每个孩子都进去做过电波治疗。

“把沾水的治疗仪的两个电极,在太阳穴往上一些的位置,很快点一下,那是一种又麻又痛的难受,但是非常快。那是我们必须承担的。”孩子们已经会用“责任”“承担”等等词语概括这样的经历,“做错了事情,就去面对后果,在我们这里没有惩罚和改造这种概念,而是责任和改变”。

外界对这种带1〜5毫安电流量的上海某医疗器械厂制造的仪器充满了想象。记者到达当天,有新的孩子被家长送来,这对来自辽宁的夫妻穿着体面,却和一个十三四岁的胖女儿撕扭在一起。

因为事先已和家长同盟委员会沟通过,这对父母签下了与家委会、与医院合作的协议各一份。“他们充分了解和同意我们的做法,我才能接收孩子。”同时网戒中心也把五六个孩子送来接待新来的女孩。母亲对护士小声说,“一年不上学了,除了上网什么也不做,还打她爸爸”。

孩子留着厚重的刘海,表情愤怒又冷漠,穿着很短的裙子和裤袜,几个高个子迷彩服男孩手背后站着把女孩围在圈子里。她极度不满,对着父亲的腰就是一脚,然后在大声咒骂中被父母和舅舅送进了行为治疗室。“新盟友都得过这一关。”一个家长淡然说。杨永信过来极轻碰女孩的背,就被打到一旁,她母亲大叫,“谁来帮帮我,她扭得我好疼”,亲戚加上几个男孩,还是七手八脚让她平躺下来。

9年前,我在杨永信“13号室”见到的绝望少年和电击疗法

图片来自@杨永信V 微博

“很轻很轻,一下子。”杨永信把电极拿好,极快擦过了女孩的头部,她眼睛闭紧了一下,随后不断大喊和扭动:“疼!”“爸爸妈妈为什么送你来?”“他们骗我。”“你为什么不上学?”“⋯⋯”“除了上网你什么都不做?还恨父母?你打爸爸对吗?”送孩子来的父母呈现出两级分化状态,一类是商业上的成功人士,夫妻不睦,家庭关系支离破碎,对孩子除了金钱从未给予过交流和关心。一类是农村父母,同样为了生存忽略了亲情,孩子长期在网络社会里寻找身份认同,没有得到过价值观的教导。

网戒中心的费用第一个月6000元,此后递减,一个疗程4个半月,2万至2.5万元不等。一位妈妈主动靠过来,指着军训中腼腆拐着鸭子步的女儿说,“她一年买名牌衣物花十几万元是正常的”。

我看到一个父亲手臂上近30厘米长的肉色疤痕。“打骂父母的占一半以上,还有冷暴力几年不和父母说话的,我这被孩子拿刀砍的,不多。”王友全是山东一家农产品出口公司的董事长,孩子14岁,刚从网戒中心回学校,“请假20天去中考,我回来办点事情”。王友全不太愿意接受采访,“其实他是个特别好的孩子,我从小培养的钢琴、美术、体育特长,一直是班干部”。王友全不让孩子上网,就被孩子举刀砍伤,“

我们发生冲突,可是孩子我能送给谁?送给警察还是精神病院?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魔窟”里的管理制度几乎完全是家长们的行为。在网戒中心只有25个医护人员,目前160名左右孩子,加上家长近400人。采用家长全程24小时无间隙陪护方式,本来4人一间的病室,父母加起来就是8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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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摄图网

很多父母是要强而体面的,正因为他们之前太要面子和有意忽略了孩子的感受,才不得不进入杨永信定下的制度以内。无论身份8人混住的地方,我见到了硕士以上学历、温柔娴静的母亲和总裁父亲,实际上这里的封闭和严厉,远远比他们在家乡的伪装轻松的多。

其实很多心理问题远远不是沉迷网络这么简单。一个新来的17岁的上海男孩充分表达了对自己家庭、社会的仇视和不满,并说要不是来了这里,可能再一次自杀。他的手腕上已经有了并列的几条伤疤,整瓶安眠药吃下去两次。

杨永信等孩子说完后,将孩子的偏激和对绝对自由的要求,引导到战争、罪恶方面,但这话还没说完,孩子的舅舅就站起来大声和杨永信辩驳。“治病就治病,说我孩子坏到那种程度,你这是故意引导!我是扬州大学的教授,你凭什么说他⋯⋯”另一个得过全国奥赛冠军的孩子,只是因为受到老师的一个批评,就从此不再对读书有任何兴趣,只在网上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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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 摄图网

文字背后,还有我一次难以忘怀的采访经历。去临沂之前,我想和杨永信直接对话。看看是什么样的魔鬼,使少年变得呆滞、恐怖、行尸走肉般失去人权。第一个选择是找早期报道的记者,我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采访杨永信。这么龙潭虎穴?我打了很长时间电话去临沂,对方却一直推诿,第一天奔波无果,第二天中雨我直奔四院。

进入精神卫生中心的过程,至今想起来也觉得自己是初生牛犊,也能理解为什么大部分人都只是在外围进入不了。护士让我在门外等待了一个小时,我直接去了杨永信正在上课的大厅,刚一进去就被家长们叉了出去。开始围着我的女家长们都不见了,只剩一个黑胖的山东大汉,牌子上写着家委会几个字。

我和他说我想见一下杨永信,毕竟这件事情他才是主角,这个家长立刻开始推搡我。当时是在一个露天的平台上,我的伞也掉在了地上,他很轻松的就两下把我推倒楼梯口,那也有5、6米远,地很滑,我差一点掉下台阶。他又用手压我的脖子和后背,力道大的我向前摔了几下。

我眼看他已经失去理智,我保护自己的神志终于清醒,“你再动一下我就报警!”他愣了一下就两手把我的手腕捉住让我没法动弹。

这时从楼下上来几个女家长,上来就不由分说把我往楼下拉,她们都暗暗使劲,我三步两步就被从楼梯上拉下去。我没法再忍受,立刻就拨打110,110问我“你说你是记者,你通过什么采访手续了?”我想起前一天晚上我要到杨永信电话的临沂日报的记者,我到临沂第一天请他吃过饭,吃完饭回到临沂日报大楼,正好在门口碰上了临沂市委宣传部的人,他把我来报道杨永信的事情介绍给那个人,那人正要上车,就和我点点头走了。

110很快赶到,家长们一见警察更加群起而攻之我,并且打我的人也藏起来了,他们还让我认“谁打你了?胡说八道的你!这根本连个人都没有!”我说当时只有我和那个黑胖的家长,就有几个男人笑着过来说“我够不够黑?胖不?”还有女的干脆就说“她自己有精神病才会到这种地方来,说不定是她自己打人呢!”

临沂当地的警方,不问是谁对我动粗,而是开始不断盘问我。

“从哪里来?到精神病院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陪?一个这么小年纪的女孩子,一个人跑这种地方来,没有任何主管部门的手续……”警察的质问,和围攻我的家长们同声同气。我不争气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知哪里忽然鼓起一阵勇气,大声说“你们把孩子送到这里来,是为了让他们长大成人,我也年轻,请你们用为人父母的心情想想,难道你们改造孩子就是为了让他以后进入社会,受到我现在这种不讲理的待遇?”

我给警察登记了证件,他们还在不断向上汇报核实我的信息。我说“就算我是一个中国公民,来报警你们是不是应该先把打我的人找出来,那个人从刚才到现在就消失不见了,而你们一直把我当作审查对象,这样公平吗?”他们说“你说你是记者,又来了这种地方,就应该做好这种准备,不是我们说你,我们平时都不来精神病院,现在说你是为你好。”

我实在没有辩论的力气了,眼泪不断流。后来这件事情,总算在临沂日报记者的帮忙下有了结果。他找到临沂市委宣传部,请他们给警方和医院打电话,我这才被警察移交给了医院。

真不知道报警在这种情况下有什么用处,我从一群暴民手里转到公仆手里,我还是那个被攻击的对象。医院的工会主席杨大姐,无论怎么说,她是第一个给我温暖的人,在雨里淋了两个小时之后,她把毛衣脱下来披在我身上。

我只好打电话给我的领导李菁,李菁在电话里指责了医院的行为,也告诉我主编说可以放弃这个选题。这样来自单位的支持,让我又复活了。越是被描述的黑暗的地方,越有可能滋养着我们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的东西,那东西比恐怖更黑,比虚伪更白,引人入胜。我擦干眼泪,开始采访。

痛苦触目,幸福脆弱。网络只不过是青少年躲避现实,反叛社会的一个工具而已。而所谓戒网瘾树立那70多条“军规”,仔细看看,其实是家长们的支持和作为。很多去求助的家庭都无法归入网瘾范畴,“性格缺陷”和“问题家庭”是网瘾以外的另两大诊疗目标。

手记是从临沂回来以后自己的博客里的心情宣泄。过了很多年,越来越觉得人性、亲情等很多问题是复杂的,临沂不过是一个现代家庭混乱的小缩影,遑论解药。但现代社会对于网络社交、二次元、御宅族、老龄化、超少子化的美化和追捧。其实在这个社会最小的单元——家庭之内,精神荒芜不是少数。我后来做过留守儿童自杀、丙肝的乡村爆发等等一系列边缘的社会问题,能够感同身受的是绝望和没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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