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島軼事(民間故事)

在東北小興安嶺這疙瘩,如果有人叫你臭小子,那他多是和你較親近的平輩或長輩,這不是罵人,更不是說你真的就是渾身散發臭味的人,而是覺得你不是外人,詼諧地和你打趣。

可事情總有例外,那年我在小興安嶺的朗嶺徒步旅行的時候,聽當地上歲數的人說過,不知道多少年多少年多少年……以前,真就有這麼一個渾身上下散發著熏天臭味的名副其實的臭小子!老人們說,這是聽老輩子人說的,而老輩子人則是聽老老輩子人說的,老老輩子人是聽更老老輩子人說的……

呼蘭河蜿蜒一千多里最後流入松花江,其中有一百多里的河段是繞著朗嶺流淌的,這條河在這一段是水面最寬的,夏秋季節常常是一眼望不到邊。朗嶺很少有人見過大海,於是很多朗嶺人就驚歎:這哪是河啊?這就是大海!

流經朗嶺的這段河很美,百里河段,大大小小的洲子和島子散佈其中,如果把呼蘭河比作天上的銀河,那麼這些洲子和島子以及露出水面的巨石就好比銀河裡點綴的星星。朗嶺人出船打魚常常在這些“星星”上小憩打尖,甚至還有人在這裡開了地,種糧種菜,但只有臭島是沒有人去的。對,正像它的名字一樣,那巴掌大的小島上不知道怎麼回事,總散發著陣陣腥臊惡臭的氣味,甚至還沒靠近就不禁讓人掩住口鼻,這就是沒有人願意登上、甚至靠近它的理由。

臭島?聽到這個地名我立刻想到:那個渾身臭烘烘的臭小子就是生長在那臭氣熏天的臭島上吧?可當地的老人馬上否定了我的推測。他們說,“臭”小子和臭島前世有緣肯定是真的,但他卻絕不是生在那島上的。

哦?

老人們看出了我的好奇,在我殷勤地遞上香菸之後,他們毫無保留地給我講起了這個有點兒傳奇的往事……

朗嶺的跑腿子宋老關和臭小子的相遇多少有點兒傳奇色彩。那天宋老關划著木筏去打魚,結果,行至臭島附近筏子散了,諳熟水性的他游到岸邊不是問題,但對於一個造不起船的老骨碌棒子,這簡陋的筏子就是他全部的家底兒,他不能讓筏子上哪怕一根木頭飄走……他已經顧不得臭氣熏天的氣味了,拼命把即將散架的筏子拖上臭島。

就在他呼哧帶喘地歇氣時,他看到了臭小子遠遠地從上游漂過來——像西天取經的唐僧幼年的時候那樣,以搖籃做舟,悠哉遊哉地漂向未知的下游。當時,宋老關尚不知搖籃裡裝載的什麼,把它撈上岸後,才看到裡面是一個大胖小子,虎頭虎腦挺招人稀罕。宋老關疑惑不解地猜測著這孩子的來歷,直到想得腦瓜仁兒都疼,也沒想出個子午卯酉。突然,他感到了一陣忽悠忽悠的晃動,他低頭看看腳下,自己分明站在臭島的土地上,而不是在木筏上,怎麼會有晃動?這時,他疑懼地看了看搖籃裡安詳熟睡的小娃,又低頭看了看腳下的土地,開始不安起來,決定馬上離開這裡。把搖籃小心翼翼地放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宋老關開始忙不迭地重新捆紮木筏。就這樣,他一隻手懷抱著搖籃,一隻手撐筏,慢悠悠地回到了朗嶺,回到了自己的茅屋。

後人們一直圍繞著一個話題爭論了好久。那就是,如果宋老關不是在臭島那兒見到臭小子,他還會不會把他抱回來?

那孩子哪兒都不缺彩兒,就是不知什麼原因,渾身從裡到外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臭味,不亞於臭島的氣味。宋老關撿到他時,這傢伙身上的臭味被臭島的臭味掩蓋了,直到回到家很多天了,宋老關仍然認為孩子身上的臭味是來自那島上的薰染,為此,他還找鄉里四鄰想了很多諸如用豬胰子洗、用香薰等辦法,甚至方圓百十里的郎中也都找過了,結果大家都紛紛在頑固的臭味面前一敗塗地。

朗嶺人都知道老跑腿子宋老關撿到這孩子如獲至寶,可這傢伙身上不知來由又無法祛除的臭味讓人們實在無法忍受,那臭味不分晝夜地從宋老關骯髒不堪的小屋裡飄出來,飄到朗嶺的田野上、河面上以及各處,甚至各家各戶的屋子裡,最後鑽入人們的鼻孔。久居鮑魚之肆而不聞其臭,起初人們不堪忍受,後來,竟也漸漸習慣了臭小子這獨特的體味。宋老關心存僥倖地以為,這回朗嶺人能夠接受這可憐的孩子了,而從此他們父子也可不再遭受白眼……

然而,那天保長一番吞吞吐吐的話,讓宋老關覺得自己還是天真了。平時心腸不錯的保長那天車軲轆話轉來轉去地說了半天,宋老關聽明白了,有人說,這孩子來頭不明,是不祥之物,久居鄉里最終會殃及大家的。宋老關智商不高,但也聽明白了,這就是明擺著攆他們爺兒倆走嘛!前路茫茫,自己個兒又無親無故,去哪兒呢?保長看出了宋老關的茫然,馬上提出了早已想好的建議:呼蘭河上小洲和島子像星星般地數不清,隨便找一個落腳,米粟可由保裡和大家接濟……這時,宋老關似乎被保長的一句話點醒,他望了一眼瞪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著幾個大人的臭小子,思忖了一會兒,猛地一把拽過剛剛學會走路的臭小子跪下叩謝保長,然後,收拾鋪蓋搬家。

那天為了安撫這對父子,保長親自帶人劃了官船去送他們。一路上,他苦口婆心地勸說,老關子,這麼多地方,你咋就偏偏選那個腥臊惡臭的島子?敢情和這臭小子在一塊兒你還沒被燻夠啊?面對保長的喋喋不休,宋老關兩眼茫然地望著水面,一直沉默不語。見此情景,保長閉上了嘴。

隨從們用棉球堵住了鼻孔,在保長的指揮下,把他們的家當搬下船,然後,開始挖坑砍樹,搭建窩棚。在勞作間歇小憩時,大家驚訝地發現,這個臭氣熏天、人跡罕至的小島上,草木茂盛,還有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這裡的鳥出奇地多,一群群飛來飛去。

哎呦,怎麼回事?就在窩棚即將竣工的時候,大家感覺到小島一陣晃動,一個站在窩棚頂上幹活的鄉民驚叫一聲從上面一頭栽下來。大家趕緊扶起他然後驚恐萬狀地環顧四周。這時,除了鳥鳴、流水潺潺和風吹草木的聲音,島上並沒有什麼異樣。宋老關忽然想起了他剛剛撿到臭小子時同樣也經歷了這樣一次類似的晃動。但這並沒有動搖他在這裡紮根的決心。

一行人划著官船返航時,保長回過頭凝視著這座怪異的小島,一臉的困惑。

光陰荏苒,如白駒過隙,一轉眼,臭小子已經長成了半大小子。在外人看來絕非人境的臭島上,父子二人頑強地活著。可能是對於攆走這對可憐的父子感到心裡不安吧,保長時不時地派人送來些吃的穿的,大抵是讓他們知道,趕他們走實屬無奈,絕非朗嶺人無情。

這一年雨季,朗嶺發生了一件怪異之事。淫雨霏霏,連月不晴,但無論是源遠流長的呼蘭河還是星羅棋佈的小水泡,都沒有漲水的跡象。在往年,雨這麼不停地下,河早就平槽了,水泡也連成了片,這種絕少出現的現象讓保長和一些上了歲數的人不免有些憂慮。

就在這鬼天氣持續地大發淫威的時候,宋老關病入沉痾。

這一天,臭小子突然回到了朗嶺。

自打臭小子和義父宋老關離開朗嶺來到臭島,這還是他第一次回村,而這次,他是回來報喪的。眼瞅著宋老關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雖然這是他平生頭一次經歷這事,但義父那漸漸渾濁的眼神還是讓他明白了這是要他回到朗嶺來找保長,除了宋老關,他熟識的人只有保長了。

人未到,氣味先飄了進來,保長遠遠地看到臭小子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上了岸,心裡就直打鼓:肯定是宋老關出事了!

顧不得臭味熏天,保長叫人劃了快船急速登島。面對氣若游絲卻一直還不肯閉眼的宋老關,再想想他孤苦伶仃的一輩子,保長紅了眼圈,酸了鼻子,老關,知道你肯定怨我,可把你們爺倆兒攆出去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你憑良心說,我待你們爺倆兒還是不薄吧?你放心去吧,我沖天發誓,厚葬你,好好把這小子撫養成人,有半句假話,我追你去!

聽保長說到這裡,垂死的宋老關一激靈坐了起來,手指著臭小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大吼一聲,兒子,蓋房!話音剛落,眾人立刻感到一陣地動山搖般的晃動。晃動停止的時候,宋老關已經踏上了西南大路。

宋老關的葬禮風光得和他生前的身份一點兒都不相符。按照他唯一的兒子——臭小子的要求,他的墓就修建在這臭氣熏天的島上。朗嶺的村民們半推半就地被保長組織到了島上,他們捏著鼻子捱到了葬禮結束。

孩子,你是在這裡給你爹守孝還是想回朗嶺?如果想回去,我保證沒人敢說個不字!保長手撫臭小子的頭問道。蓋房,我要在這裡蓋房,我爹說了,讓我在這裡蓋房。

房子不用你蓋,你也看到了,給你爹準備的去處和朗嶺哪一家有錢人家比都不差,你還蓋什麼房?當時,保長一直把宋老關臨死前的遺言理解為他要給自己修塊上好的墓或者也讓自己的兒子住得好一點。

保長繼續開導臭小子,你一個人怎麼住在這裡?還是回朗嶺吧,回去有的是房子住,用不著你在這裡蓋。可能是總覺得對待這對可憐的父子有點兒愧疚,保長堅持讓這個孤苦伶仃的傢伙回到大家中間。

不,我要聽我爹的,在這裡蓋房。

見此情景,村民們順水推舟,保長,還是由著孩子吧,離開他爹他回去也待不消停!

回去的路上,保長吩咐手下,臭小子的吃穿用度我們還得管!有人問管到啥時候,保長回答,管到我死了!

這以後的事情,更是弄得朗嶺人摸不著頭腦,據前去送東西的人回來說,這小子每天都在伐樹,看樣子真是要蓋房子,可那島上就他一個人,蓋房子給誰住呢?大家聯想起宋老關臨死前那句匪夷所思的遺言,再聯繫起島上經常發生的莫名其妙的晃動,做了種種猜測,越猜越感到恐懼,於是便不再猜下去。

這些日子,朗嶺可謂怪事連連,壞事連連。怪的是,雨不停地下,但河水卻不見漲;壞的是,城裡的貨郎帶來了噩耗:日本人要來了!貨郎說,日本人和朗嶺人長得差不多,但個子矮,敦實。他們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扒褲子,見房子就燒,要多嚇人有多嚇人……那保安團和警察局不管嗎?這時,有人怯怯地問。嗨,別提了,他們的槍和日本人的槍比起來還不如燒火棍,根本打不過人家。我馬上進山去了,這是最後一趟來,要讓日本人逮住沒好……

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朗嶺人的房子真的著起了大火,不過不是日本人放的,放火的人是臭小子!

一片狼藉的斷壁殘垣中,有人哭天抹淚,有人埋怨保長錯把狼崽子當好孩子,抓住他一定摁在河裡浸死他……

這時,有人說,夜裡他們聽見臭小子邊放火邊喊,都上島上去,不去就燒死。現在他不是在島上蓋房子了嗎?乾脆大家就去那裡住,聞臭味也比住露天地強啊!不等保長髮話,男女老少已經紛紛上船,向著那座有點兒怕人的臭島進發……

一個半大小子的力量畢竟有限,到了島上,大家看到,樹是伐了很多,但房子卻沒蓋起幾間。但還好,有了這些基礎,靠大夥的力量,短時間內搭起幾個馬架子或者窩棚都不是難事,起碼得有個遮風擋雨的地兒啊。這時,又有人說,應該先把那個放火的臭小子找到,狠狠收拾他一頓解解恨。這個想法立刻得到了大夥的響應,於是,青壯年們立刻在島上開始了地毯式搜索。

你們,你們……都給我站住!順著聲音看去,大家都嚇呆了:一個血人不知道何時站在了大家身後,憑聲音大家聽出是保長。沒有人知道,他何時過的河登的島,此時他幾乎站不住了,在幾個人的攙扶下艱難地坐了下來。你們,你們還有心思窩裡反,日本人、日本人都到了家門口了,要不是我、我跑得快,早被他們的刺刀挑了,真他媽的狠,我都上了船,他們還打槍呢……沒等他說完,對岸的朗嶺村就傳來了清晰的槍炮聲,緊跟著火光沖天,那火勢比臭小子放的火大多了,已經遭了火的朗嶺又被重了茬,大家都倒吸口涼氣。好在人都來到了臭島,要是不出來,一準沒命了!

可現在咋辦啊?日本人發現村裡沒人早晚要找來的,一河之隔,能擋住這些惡鬼嗎?膽小的女人和孩子又開始哭泣。大家把企盼的眼神投向了保長,可此時,保長眼睛發直,臉色慘白,估計是失血過多挺不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無可奈何地等待末日降臨……

突然,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自遠方傳來,那聲音就像是千萬頭公牛齊聲吼叫,而且聲音越來越近。

是山嘯,山嘯啦!保長吐出了一口鮮血,吼道。山嘯就是指山洪暴發!這時,大家才明白,為什麼雨一直下,而河水不漲,原來都積攢到現在才發力!上了年歲的朗嶺人都領教過山嘯的厲害,那是可以摧毀一切的可怕力量!

都是那個災星臭小子,自從他來了,咱們一天都沒消停過,大夥趕緊找到他,死也要讓他給咱們墊背!有人氣急敗壞地建議。

洶湧的浪頭凶神惡煞般地從上游衝下來,人們的驚呼早被濤聲掩蓋,束手無策的朗嶺人只有坐以待斃。

怪了!對面的村子以及正在村裡肆虐的日本人立刻被捲進洪流,可臭島卻水漲船高沒有被淹沒!

河水還在猛漲,臭島也隨之漲高!不僅如此,人們還感覺到它在動,在向上遊移動!

大家心中又升騰起恐懼,但這恐懼立刻被僥倖的心理替代:畢竟,現在大家都還活著。

後來,那島游到了一座山邊停靠了,人們紛紛上了山。

那哪是島啊?那是一隻大河龜,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大河龜,它一直浮在這河道上!因為它年久不動,腳巴丫、胳肢窩的部位藏汙納垢,所以才發出陣陣臭味!為什麼人在島上經常感覺晃動,因為它是活的啊!為什麼島上草木茂盛,鳥兒又那麼多?因為它身上的分泌物鋪就了動植物滋生的溫床,樹多草多蟲兒就多,蟲兒多,鳥兒就多……是它,是它救了全朗嶺的人啊!講到此處,朗嶺九十多歲的麻爺激動地跳了起來。

當然,是大河龜救了大家,但我認為,宋老關和臭小子也功不可沒啊,要不是他們倆,大家會到那臭味熏天的島上嗎?聽完故事,我禁不住想為那對可憐的父子說句公道話。

我的話說完,在場的人都沉默了,沒有人接茬。

後來,那臭小子呢?找到他了嗎?

沒有,從那以後,沒有人再看到他,聽說一年以後,有人在河的下游吳家船口那兒發現了一副人骨架,相傳就是那小子……

那麼他身上的臭味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我繼續發問。

那誰知道,驢年馬月的事了。在我得到了這樣一句回應後,眾人散去了,此時,暮色四合。

結束了那次徒步旅行,老酒友、出身中醫世家的祖大夫給我接風,席間我把在朗嶺聽到的關於臭小子的故事轉述給他,並問他,那小子身上散發的臭味究竟是種什麼病?此時,這傢伙已近於酩酊,只見他顫抖著手端著灑灑漓漓的酒杯,磕磕巴巴地回答我,人、人吃五穀、五穀雜糧,怪、怪病多、多、多了去了……說罷,又一飲而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