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關於肥肉的記憶

 小時候,總想長大了做一個屠夫,殺豬,能頓頓吃大肥肉,嘴上整天油光光的——油光光地在田野上走,在村子裡走,在人前走,特別是在那些嘴唇焦乾、目光飢餓、瘦骨伶仃的孩子們面前走。

在村子裡,一個殺豬的屠夫竟是有很高位置的人,人們得奉承他,巴結他,得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臉色。你要是讓他厭煩了,惱火了,憤怒了,從此就很難再吃到好肉了。所謂的好肉,就是肥肉多瘦肉少的那種肉,厚厚的一長條肥肉上,只有矮矮的一溜瘦肉,七分白三分紅,很漂亮。

那是一個全民渴望肥肉的時代。

土地乾焦焦的,腸胃乾焦焦的,心乾焦焦的,甚至連靈魂都乾焦焦的,像深秋時大風中胡亂滾動著的枯葉,它們互相摩擦,發出同樣乾焦焦的聲音。天干焦焦的,風乾焦焦的,空氣乾焦焦的,甚至連雨都乾焦焦的。這是一個正在被風化的世界,一切都已成乾土,只要一揉搓,就立即變成隨風飄去的粉塵。"油水"在那個時代,是一個令人神往的詞,是大詞,是感嘆詞。搖搖晃晃地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身體扁扁地躺在用乾草鋪就床上,乾癟的心想著的是流淌的油水,是枯腸焦胃的滋潤。肥肉是花,是歌,是太陽。

一家人總要積蓄、醞釀很長很長時間,幾近絕望了,才能咬牙豁出去割一塊肉。小時,對肉的盼望是全心全意的,專注的,虔誠的。在敲定了下一次吃肉的日子之後,就會日以繼夜地死死咬住這個日子,一寸時間一寸時間地在心中數著。總怕大人反悔,因此會不時向他們強調著這個日子,告訴他們還剩多少天就要到吃肉的日子了。平時,即使吃飯也是半飢半飽,更何況吃肉!記得我都念高中了,一個月的伙食費才一塊五毛錢,一天五分錢,早晚是鹹菜,中午是鹹菜湯,上面漂幾滴油花。終於等到吃肉的日子,其實並不能保證你盡情地享受,有些時候,它帶有很大的象徵性——每個人分小小的一兩塊。於是,那時候,肥肉就顯得彌足珍貴了——花同樣的錢,瘦肉解決缺油的能力就遠不及肥肉,只有肥肉才具有鎮壓饞涎的威力。肥肉的殺傷力,是那個時代公認的。那個時代,肥肉是美,最高的美——肥肉之美。厚厚的肥膘,像玉,羊脂玉,十分晶瑩,像下了很久之後已經變得十分乾淨的雪。凝脂,是用來形容美人的,而凝脂不過就是肥油,而肥肉是可以煉成肥油的。等肥油冷卻下來——凝脂,就成了最令人神往的美質。

肥肉吃到了嘴裡,於是它爆炸了!等待多時、只有肥肉獨有的油香,立即放射至你的全身,乃至你的靈魂。你,一塊幾乎乾涸的土地,在甘霖中復甦,並陶醉。後來,你終於平靜下來,像一隻帆船懶洋洋地停在風平浪靜的水面上,沒有了前行的心思,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已獲得,什麼樣的風景都已見過,心滿意足了。

而一個屠夫,直接關係到你對肥肉願望的滿足。這是他的權力。

村裡只有一個屠夫,管著方圓四五里地的人的吃肉大事。姓李,高個,顴骨突出,眼窩深陷,皮膚黝黑,像南亞人。絡腮鬍子,又濃又密。大人小孩都叫他"大毛鬍子",當然只能背後叫。他既殺豬,又賣肉,出身於屠夫世家,殺豬水平超絕,將一頭豬翻到,再將它四爪捆綁,然後抬上架子,打開布卷,取出尺長尖刀,猛一下插入它的心臟,熱血立即嘩啦噴出,等那豬一命嗚呼,再將它從架子上翻落在地,吹氣,沸水褪毛,開腸破肚,一氣呵成,堪稱藝術,無人匹敵。賣肉的功夫也很好,問好你要多少錢的或是要多少斤兩,就在你還在打量那案上的豬肉時,刀起刀落,已經將你要的這一份肉切出,然後過秤,十有八九就是你要的分量,最多也就是秤高秤低罷了。拿了肉的人,回家大可不必再用自家的秤核准。此人,一年四季總冰著臉。因為,他不必要向人微笑,更沒有必要向人謙恭地、奉承地笑。無論是殺豬的刀還是賣肉的刀,都是那個時代的權力象徵。

當他將半扇豬肉像貴婦人圍一條長毛雪貂圍脖圍在他的脖子上,一手抓住豬的一隻後腿,一手抓著豬的一隻前腿,邁著大步,吃通吃通地穿過田野時,所有見著他的人都會向他很熱情甚至很謙卑地打著招呼,儘管他們知道,他們熱乎乎地打了招呼,他未必會給你一個回應,但還是要打這個招呼的。因為,他是一個賣肉的人。你雖然不能總吃肉,但終究還是要吃肉的。正是吃肉的機會並不多,因此,就希望吃一次像一次,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全看大毛鬍子的心情了。準確一點兒的說法就是,就看他能不能多切一些肥肉少切一些瘦肉給你了。

吃肉的質量問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讓大毛鬍子高興、快活,能在刀下生情,似乎比較困難,但得罪大毛鬍子,或是讓大毛鬍子不快,刀下無情,卻又似乎很容易。你積蓄了、醞釀了許久,才終於來吃這一頓肉,但他就是不讓你如願,吃到你想吃到的肉。這或許是你在給人遞煙時沒注意到他而沒有給他遞煙,或許是你們同時走到了橋頭而你忘記了先讓他過去,或許是他一大早去殺豬,你正巧到門外上茅房,而你竟在撒尿的時候客氣地問了個"你早呀",他看到了你的手當時放在了什麼不恰當的地方,覺得你侮辱了他……你在不經意間犯下了種種錯誤,後果就是你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也許,你什麼也沒有得罪他,但他就是不樂意你,煩你,你也還是吃不到你想吃到的肉。你看著那塊已經切下的沒有足夠肥肉的肉,心裡不能接受,臉上略露不快,或是遲疑著沒有立即接過來,他要麼說一聲:"要不要?不要拉倒!"然後將那塊肉扔到了肉案上,要麼什麼話也不說,就將肉扔到肉案上。

你要麼就連聲說:"要!要!我要!" 要麼就沒完沒了地尷尬地站著,結果是後來給你切了一塊你更不中意的肉,要麼就是肉都賣光了,你吃肉的計劃破滅了。

由於誰都想吃到想吃的肉,而誰都想吃到的肉是有限的,因此,當大毛鬍子揹著半扇豬肉還走在田野上時,這天準備實現吃肉計劃的人早早就來到他家等候著了。等大毛鬍子將半扇豬肉扔到了肉案上後,所有的人都不吭聲,只是用眼睛仔細了審視著肉案上的肉,他們默默地,卻在心中用力地比較著哪個部位的肉才是最理想的肉,等切過幾塊到了你想要的那個部位時,剛才還在裝著好像僅僅是閒看的你,立即上去說:"給我切二斤。"

但你看到的情形是:同時有幾個人說他要那個部位。當這些人開始爭執時,大毛鬍子咣噹將切肉的大刀扔在了肉案上。買肉,買到了你滿意的肉,心裡很高興,但許多時候你會感到很壓抑。

若是你提了一塊長條的肥膘肉走在路上,引過許多欣賞的目光,聽到有人讚美說:"膘好!好肉啊!"的時候,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個大贏家。而若是你提了一坨沒有光澤的瘦肉走在路上,別人不給予讚美之詞時,你就覺得你今天是很失敗的,低著頭趕緊走路,要不順手掐一張荷葉將那肉包上。

第二天晚上,臨睡覺之前,小一跑到門口,往門外的黑暗裡張望了一陣,轉身將門關緊,又將窗簾拉上,彎腰從床下拿出一個用廢報紙包著的東西,然後將睡在這間屋子裡的四位同學叫到一起,慢慢地將報紙打開——

"罐頭!"

"罐頭!"

我們同時叫了起來,小一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小聲點兒!"他將一個玻璃罐頭高高地舉在裸露著的燈泡下,讓我們欣賞著。

燈光下的玻璃瓶發出多刺的光芒。裡頭是一塊塊豎著的整齊地碼著的豬肉,它們緊緊地挨著,像一支在走圓場的隊伍。

小一高個,胳膊也長,他舉著罐頭瓶,並慢慢地轉動著:"我在村裡的小商店買的,是從十幾只罐頭裡挑出來的,盡是肥肉!"

"肥肉!肥肉!……"我彷彿聽到所有在場的人在心中不住地叫著。

接下來,我們開始打開這個罐頭,頭碰頭,細細品味著。吃完之後,我們輪流著開始喝湯,直到將湯喝得乾乾淨淨。最後,小一還是將瓶子舉起放在唇邊,仰起脖子,很耐心地等著裡面還有可能留流出的殘液。

他終於等到了一滴,然後心滿意足地舔了舔舌頭。他將罐頭又用報紙包好,塞到了床下,然後,神情莊重地說:"對誰也不能說我們吃了罐頭!"我們都向他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們誰都知道,吃罐頭是嚴重有悖於當時的具體語境的。

我們沒有擦嘴,讓肥肉特有的那樣一種油膩的感覺停留在我們已多日不沾油水的的唇上。

這天,住在另一戶人家的一個同學來我們這裡傳達學校的一個通知,才一進屋,就將鼻子皺了起來,然後,像一隻狗那樣在屋裡嗅著,一邊嗅,一邊說:"豬肉罐頭味!"

小一說:"神經病!"

我們也都說:"神經病!"

那個同學看了我們每個人的臉,用手指著我們:"你們吃豬肉罐頭了!"

他將身子彎了下來,伸長脖子,使勁嗅著。

我們就不斷地說:"神經病!"

他終於將腦袋伸到了床下,好在床下一片黑暗,他什麼也沒不見。最終,他在我們一片"神經病"的罵聲中總算放棄了尋找,向我們傳達了學校的一個通知後,疑疑惑惑地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在嘟囔:"我都聞到了,就是豬肉罐頭的味道……"

這個同學聞到罐頭味的那一天,距我們吃罐頭的時間已經相隔八天之久……

讀書期間,回過幾次家,那時的農村,情況已稍有改善,吃肉的機會也稍微多了一些。大毛鬍子惦記我,知道我回來了,就會隔三差五地在大河那邊喊:"校長,今天的肉好!"然後對走過的人說:"校長家文軒喜歡吃肥肉……"每次回家,總能吃上幾次肉。不久,當我們從南郊荒地回到學校時,吃肉的次數也已經明顯增加,對肥肉的慾望開始有所減弱。1976年夏天,卻再一次經歷了肥肉的煎熬——

唐山大地震發生後不久,北京大學派出上千名師生到唐山參加抗震救災。十幾輛卡車和大轎子車,一路顛簸,將我們運送到了實際上已經根本不存在了的唐山。

在唐山,北京大學除了有許多諸如"與災區人們共患難"的口號之外,還有一個十分硬性的規定:"決不給災區人們增添一份負擔!"那意思就是,我們即使有錢,也不得在唐山消費,一分也不行。所有給養都是由北京大學從北京城運到唐山,學校車隊的幾輛卡車,晝夜不停地顛簸在北京與唐山相連的道路上,而那時的道路已經被地震嚴重破壞,往來一趟很不容易,況且餘震不斷,不時有橋樑再度坍塌或道路再度損壞的消息,維持上千號人的生活,極度困難,經常發生糧油短缺的情況。至於吃魚吃肉,那就是我們的奢望了,況且,在那樣一種家破人亡、一片廢墟的情景中大吃大喝也不合適。

我們要下礦,要幫助清理廢墟,要深入醫院、礦山採訪寫報告文學,在飢一頓飽一頓的狀況下,一天一天地疲憊下來,一天一天地瘦弱下來,眼睛也一天天地亮了起來,是那種具有賊光的亮。想吃肉的慾望,想吃肥肉的慾望,一天一天地,像盛夏的禾苗轟隆隆地生長著,儘管空氣裡散發著腐爛的屍體氣味,令人有嘔吐的感覺,但吃肉的慾望並沒有因此有所消弱。就在眾人嘴裡要淡出鳥來時,學校車隊歷經千難萬險,運來了一車豬肉,伙食房馬上接下這批豬肉,開始為我們這些早已面有菜色的師生製作紅燒肉。當伙食房裡的肉味以壓倒性優勢將腐屍的氣息打壓下去時,我們一個個歡笑顏開地望著從簡陋的煙囪裡嫋嫋升起的炊煙,覺得那煙裡也有肉味。

這一回很過癮,每人可以分得一缽純粹的肉。

但吃了這頓肉,就不知猴年馬月再吃肉了。因此,很多人不想大快朵頤,只圖一時痛快,吃得很有節制,慢慢地吃,慢慢地嘗,反正都是自己的,也沒有人跟你搶。有個上海同學,吃得很精細,並且他說服了自己,將一頓的肉分成兩頓吃,中午一頓,晚上一頓。先吃瘦肉,再吃肥肉,把過大癮的時間放在最後。等我們這幫寅吃卯糧沒有計劃的人將缽中的肉吃得乾乾淨淨、已沒有任何吃肉慾望地洗刷缽子時,他的缽子裡還有不少清一色的肥肉。他雙手端著缽子,特意在我們面前走過,那意思是說:你們這幫傢伙,都是一些不會過日子的人!

我們都有點兒後悔自己的貪婪。

那位上海同學將這些肉很細心地在缽子裡整理了一下,然後爬上上鋪,將缽子放在頭頂上方的小小書架上,然後,就躺在床上開始學校規定的一個小時午休。

吃了肥肉的人是很容易困的(我一直以為肥肉是醉人的),不一會兒我們都昏昏入睡。就在大家睡得正香時,一次特大的餘震來了,頃刻間,臨時搭建的地震房激烈搖晃並激烈顫抖起來,就在大家大呼小叫之中,那位上海同學忽發一聲驚呼,大家扭頭看他時,就見那隻缽子不偏不倚地倒扣在他的臉上,大家一時忘了地震的恐懼,都大笑起來。他抹了抹臉,下意識地舔了舔流淌到嘴邊的肉汁。在他那張被肉汁弄得模模糊糊的臉上,我們依然看出了一臉的懊惱。

直到晚上吃飯,他還在嘮叨:"早知道,我就中午都吃了……"

那時,我們誰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吃肥肉竟會是一種有勇氣的行為,是好漢才幹的事情。

現在,一盆切得很講究的方肉端上桌來了,就覺得那是一個危險所在,是陷阱,是地雷。吃一塊時,臉上的表情有英勇就義的意思。若是桌上有女的,男的就說:"吃一塊,肥肉是美容的。"彼此都知道這是騙人的,是大人之間的一個遊戲。我的孩子一度比較瘦弱,就想讓他吃一點肥肉,但這是需要收買的,吃一塊肥肉五塊錢,後來上升到十塊錢,在後來,就是天價,他也不吃了。有朋友告訴我,他的女兒一看見肥肉,竟然控制不住地發抖,說那肥肉會動,是一條顫顫巍巍的蟲子。

至於說到大毛鬍子,十年前見到他時,就已垂垂老矣,但老人還以賣肉為生,因為他的兒子們不肯養他。而如今,這地方上,包括他的兩個兒子在內,已經有好幾個屠夫和賣肉的了。他們都把肉案子擺到人來人往的橋頭上,進入了暗暗的卻是無情的競爭狀態。我每次回家,若是我自己去買肉,就一定直奔老人的肉案,若是母親或是妹妹們去買肉,我就一定會叮囑他們:"買毛鬍子大爺的!"

如今肥肉成了讓人討厭的東西,連豬的品種都在改良,改良成只長瘦肉不長肥肉的豬。這種豬肉總是讓人生疑。

在橋頭轉悠時,一次,我見過一個年輕人嫌老人割給他的肉肥肉太多,很不高興地將那塊肉又咕咚一聲扔回到老人的肉案上,一句話沒說,扭頭就走。

背已駝得很厲害的老人,沒有一點兒脾氣,一雙早已僵硬的手在油膩的圍裙上搓了又搓,尷尬地朝我笑笑……

部分內容來源於網絡,謹作為試讀鑑賞之用,五天內將自行刪除。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