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關頭您先請
趙毅衡
近年來國民收入提高，卻頻頻聽到商家打折促銷，引發擠搶踐踏，傷人死人。今年3月22日上午，一家公司在重慶市涪陵促銷保健品時，給市民免費發放洗衣粉，引發眾多老年市民哄搶，兩人被踩踏身亡，11人受傷(其中兩人重傷)。08年8月20日，南京華聯超市湖南路店舉行低價促銷活動時，一些市民被擠，發生踩踏事故，造成多位顧客受傷。08年9月，某貿易公司在武漢吳家山影劇院內舉辦促銷活動，活動現場數百市民發生擁擠，一66歲老人不幸身亡。
如果說這是內地城市市民眼界小，現代化的尖兵上海似乎也不見佳：07年10月，上海市寶山樂購超市三門店開業僅5分鐘，排隊購買低價豆油的數百名消費者因擁擠而發生踩踏事件。15人受傷。今年3月1日，杭州旅遊部門向上海市民發放“旅遊消費券”，遭到上海市民哄搶，場面一度混亂。
出事當然不是商家初衷，做生意當然明白人性貪婪，他們就是在老百姓愛便宜上做文章，稍微降了一些價格，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但是商家對中國人缺乏排對意願嚴重估計不足，而且一再估計不足。
歐洲人也是人，同樣貪婪。2008年3月英國中威爾士地區威爾士浦鎮一臺取款機發生故障，取一送一，一些人甚至穿著睡衣連夜排隊取款。同一個月某夜，英格蘭赫爾市一家銀行的取款機，也出現取一送一“贈款”，人們呼朋喚友都來撿天上掉餡餅，隊伍繞街長達百餘人，照片上看到大人小孩都笑嘻嘻地等著，沒有任何擁搶。一樣是利用機器錯誤在偷盜，只是大家承認人性惡，讓人人有偷盜機會。雖然取款有限額，但是人們也知道取款機內存錢有限，排在後面的很可能搭不上車。不能說歐洲完全沒有哄搶事故，但是他們排隊意識的確比較強，而在這排隊精神後面，是一種禮儀道德，也是一種互利習慣。
二次大戰中，德國與英國海軍在冰島以南大西洋發生海戰。英國旗艦胡德號， 剛一接戰，德軍炮彈，擊中胡德號甲板，正好穿透甲板，在彈藥艙爆炸，胡德號中間炸裂，立即下沉，三分鐘內鉅艦完全沉沒。艙下活著的人員，只有迅速從艙口鑽出，快速游出旋渦。1419名官兵中，只有三名浮出水面獲救。
最近英國電視臺重談與俾士麥號的海戰，胡德號僥倖活命的三人，如今尚存的只有一位老先生。鉅艦沉入水中時，這位水手憋著氣朝艙口游去。正好對面游來一位軍官。洞口很小，只容一個人勉強鑽出。這個軍官做了一個姿勢，人人都懂：“您請。”水手鑽了出來，升到洋麵，幸而被救起。
這位活下來的水手，訥於言詞，沒有多加言詞，讚揚那位軍官的紳士風度令人感佩。我聽這位老人講此事。也沒有覺得這位軍官道德如何高尚，或者是軍官在戰場理應退卻在後之類的武士倫理。我認為在那個生死瞬間，軍官做出的是慣常反應：先來後到不明顯，就排隊。在急速下沉的半截船體中，能保持如此習慣，這必定已經成為不假思索的本能了。
不過，即使在那一刻，真的用腦筋想一下，考慮實際功效：兩人在急速衝入的海水中搶奪出艙口，肯定一個人也出不來。對這位軍官來說，結果反正一樣是淹死。何必不從容謙讓，給人一個活命機會，留個面子給自己。
排隊，這個多年來讓中國人丟臉的小毛病兼老毛病。文革後剛進入中國的老外，最不理解的就是國人拒絕排隊，前擁後搶，顏面丟盡。幾十年了，改善不多，現在每個中國城市都金碧輝煌，中國遊客湧入全世界。但是讓人搖頭的，依然是排隊。
我的記憶中，巴士站必有搶門大戰，飯堂中難得不見的夾塞活動，是從文革串聯開始，文革中開後門氾濫時變本加厲的：十年烏托邦實踐，實現的是反烏托邦。利令智昏鬧亂了中國社會的基本禮節，斯文掃地，必然文明消失。此劫遺澤深長，至今代代相傳。新的一代，已經不知道排隊的目的不僅是效率，時間，利益，更是人性的和合，他們體會不到禮儀謙讓也會給自己一種從容大度的精神愉快。 中國這個禮儀王國的後代，已經不明白鬍德號艙口的軍官，為什麼會做那個姿勢。難道逃命也要排隊？哪怕只是為了在人類殘暴的殺戮歷史中，留下一個自我尊嚴的故事？
本文刊載於《有個半島叫歐洲》
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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