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丨山東遠洋漁船「魯榮漁2682號」兇殺案

這是一場現實版的《大逃殺》,不同的是,它發生在我們成人世界。

在遙遠的東南太平洋上,一群本該相依為命、同出同歸的中國船員,卻反目成仇,拔刀相向。

16人被殺害,6人失蹤,這樣的結局令人不寒而慄。

紀實丨山東遠洋漁船“魯榮漁2682號”兇殺案

從第一個廚師死亡開始,孤懸的漁輪成了人性的煉獄,每個人都被恐怖籠罩,因憤怒而殺人,因柔弱而喪命,朋友相互猜疑,同夥轉眼內訌。一個猜忌,一個眼神,都可能引來一場殺戮。

是什麼將人性的惡誇張釋放?是極端的環境?還是人性使然?

慘案告訴世人,在遠離世俗的約束,人類往往選擇另行一套弱肉強食的價值觀念。但如果當事人都有高度的道德自律和法制意識,悲劇或許不會發生。而慘案暴露出來的人員遴選、勞務保障、救援機制、心理輔導等等漏洞,亦需反思與改正。

紀實丨山東遠洋漁船“魯榮漁2682號”兇殺案

山東遠洋漁船兇殺案親歷者

“魯榮漁2682號”隸屬於山東榮成市鑫發水產公司,屬大洋魷釣船,船長三四十米,主機功率為330千瓦,2010年12月,漁船載33名船員出海,前往秘魯、智利海域釣魷。其間漁船失去蹤跡。出海8個月後,被中國漁政船拖帶回港時,船上只剩11名船員。歷時近兩年的偵辦和審理後,11名生存船員被判殺害22名同伴,其中6人判處死刑。《時尚先生Esquire》記者找到了其中第一位刑滿釋放者,請他講述了整個故事。

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以為別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樣對世界安之若素,也不會離經叛道到哪裡去,並在庸常的時日裡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見解: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態。善平平無奇,惡,也大半屬於所謂“平庸的惡”。這種觀點固然不算錯,但需要一點小小的修正。

2015年臨近霜降的時候,為了四年前的“魯榮漁2682號”遠洋殺戮事件,我在東北一座小縣城的郊外找到了“趙木成”。

為受訪者考慮,此為化名。當時的船員趙木成因捲入殺戮事件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我去找他時他剛好羈押期滿。初次見面地點是條寒風吹拂的鄉村公路。他不滿30歲,面龐粗糙黝黑,眼角耷拉,矮壯的身軀裹在土黃色的夾克裡,像是從一百年前的照片裡走出來的人,帶著那種時不時望向你背後的、猶疑的眼神。他問我,想知道些什麼?答案是顯而易見的:我想知道人。

“殺人的過程,還有劉貴奪這個人。”我說。

我們在他家鄉的柳河堤壩上釣著魚,就像某種對比和象徵——當初把他引向災禍的正是遙遠秘魯和智利海域的釣魷作業。他似乎時常感到焦躁,四下無人,仍不時回頭、站起,在身後的空地兜轉一圈,又坐回去,繼續呆呆地盯向水面。

他終於開始向我講述4年多前的親身經歷。

紀實丨山東遠洋漁船“魯榮漁2682號”兇殺案

第一天就發生詭異的事情

“魯榮漁2682號”接船的第一天,就發生了某種徵兆式的事情。趙木成說道。

“第一天出的事就挺詭異的。那時還是11月份,最開始去的一個大師傅(廚師)姓嚴,他也是大連的,大副找的人,以前在別的船的時候還好好的,那天晚上他們在船上打撲克,我用手機沒事看小說,有8 點多鐘,那個大師傅就在那兒喊‘殺人了、殺人了’,喊了反正連著作了有10點到12點多吧。在哪個屋都喊,給他那屋好幾個人都嚇什麼了。將近1點的時候,他讓船長給叫上去罵了一頓,罵了一頓老實了,在那兒坐著。

快1點左右吧,在那屋待了不一會兒之後自己出去了,我們都以為他去上廁所了,以為他好了。直接跳海里去了。那天正好降溫,刮大北風,五六級,在石島蚧口碼頭跳下去了,往港口中間遊的。我們船就出去找,找了得有半個多小時,天當時黑黑的,中間正好有個站錨的船,發現了給他救上去。

大副當天就給他送家去了,他家人說腦袋多少受過刺激,他媽死的時候受過點刺激,後來告訴回家之後幾天就好了,還想上船,最後沒用。就換了個大師傅老夏。”

本文作者在這裡補充一個事實:後來替換上船的廚師老夏就成了第一個被殺的船員。

“這個事兒確實是挺詭異的。因為是接船的第一天,不是時間長。接船第一天,還沒有正式出發,要上物資,機器也得大修一次。”

鞭炮一響,前往秘魯

“我是崔勇打電話叫去的。崔勇是大連本地人,我跟他關係還行,反正算是比較不錯的,以前在同一個飯店幹過。當時我在鎮上,自己在家弄一個燒烤攤,路邊攤,那年夏天一直下雨,不賺什麼錢。正好給他打電話,沒事閒嘮嗑,過兩天他又給我打,告訴我有這個活。他當時說工資一年是四萬五,完了之後還有提成。

那陣兒我剛處了對象,知道家裡條件不好,達不到她的要求,想掙點錢回來,最起碼有點資本,所以我想先看看。

之後先讓我們辦那個海員證,我想想先辦吧,反正公司掏一部分錢。一共就上了三天課,考試也是連抄帶那啥,基本就給證了。辦完之後從大連10月5號去的山東。

當時倒也沒什麼太大顧慮,唯一是工資。主要當時想掙錢嘛,在陸地上攢不下什麼錢,出去吧兩年之後最起碼,有錢也沒處花在那塊,還能攢下。想上去掙點錢,完了之後回到陸地上做個小生意。

到公司之後,我們那艘船還在海上沒回來,就擱那兒等。船員一共找了33個,最開始是35個人,後來有一些走了,都是因為家裡的事,有一個因為他媽是被車颳倒了還是自己摔了,反正胳膊摔斷了,家裡沒人照顧,他下來不幹了。

留下來的這些,開船前我都見著了,平時也一塊吃飯啥的。沒覺著他們怎麼,跟我一樣,都打工做點小生意。

有個叫項立山的,頭髮全白了,有50多歲,說他以前弄死過人,打過兩回勞改。”

事實上,項立山兩次犯罪記錄都是盜竊。船上至少有兩人有犯罪記錄,其中一人曾被判無期徒刑。

33名船員中,除了船長李承權外,管理人員還包括大副付義忠、二副王永波、輪機長溫鬥、大管輪王延龍等,其他為普通船員。船員主要來自遼寧瀋陽、朝陽、丹東、撫順、大連,吉林長春,內蒙古,山東等地。船員們多數也是親戚、熟人之間互相邀約,比如溫鬥與船員溫密是叔伯兄弟,二副王永波是船員吳國志妻子的表兄。來自大連的25歲船員王鵬也是受同時學駕駛的“師兄”溫鬥邀約,抱著到外面闖一闖的念頭,不顧家人反對登上“魯榮漁2682號”。

“還有幾個內蒙古人,說話用他們那蒙古語,別人也聽不懂。這夥人裡面我只認識崔勇。

崔勇在小客運上班的時候,幾個人在出租屋打牌,喝酒耍酒瘋,把房子一把火點了,後來家裡賠了很多錢,他想掙點錢給人還債。他比較大大咧咧,比我稍微高一點,胖乎乎的。

船接著以後,好幾天時間一直往上面搬物資,魚肉米麵什麼都是公司給,還有那些蔬菜。再就是裝燈,釣魷魚得靠亮光吸引魷魚,船頭這塊有個杆,上面有個連接,一邊一個,上面都掛著燈,一個兩千瓦,飛利浦的,有這麼粗吧,掛了十幾個,人眼睛看時間長了受不了,都流眼淚。

我自己帶了些方便麵、礦泉水、飲料、啤酒什麼的,自己花錢買的,啤酒一人帶五六捆,煙我帶了30條,因為要兩年抽的。中途也能補,在貨輪上,補的話太貴了,一條能貴百八十塊錢吧。

到後面也打過退堂鼓,家裡和朋友都不願意讓我去,說太遠了,但是想想跟家裡都說完了,感覺不去吧還有點,好像是不能遭那罪,不能那啥似的,辦點啥事你老是中途而廢。

而且前期考船員證、上物資也花了七千多了。

過了幾天正式出海,公司一次出去七條船,有幾個船是黑著去的,有船員證的都在我們這艘船上。海關過去查,挨個兒對出境記錄,開出去不遠之後邊檢就走了,開十分鐘就行了,我們就停那兒,公司再派另一條船把其他人送上去,有十多個沒證的,其中就有劉貴奪。

劉貴奪帶了165條煙,壘老高,從床鋪一直壘到頂上,他一天晚上得三盒,還說‘這他媽上了船還不知道咋回事,煙我不能虧了自己’。”

這165條煙都是賒的。

“剛開始感覺挺好的,一看就一望無際,心裡瞅著挺敞亮的那種感覺,但時間長了之後看不著陸地,就感覺心裡沒有底了。我開始一直吐,一天吐好幾回,到了16天之後暈船就好了。

往秘魯去的路上,大家關係還可以,反正要去打魚,都在一艘船上,成天就打打牌,天南海北胡扯,亂侃,說回來之後怎麼樣怎麼樣,買個改裝的車,要不就出去玩,把錢全花了,反正說了很多。我不算太愛說的,比較適合當聽眾。

他們天天推牌九,我偶爾玩。賭的還不小,身上多少有一點現金。我的錢我其實沒花多少,都讓崔勇借去了,兩三千吧。說實話我真不愛借,打牌我真不愛借。

快到秘魯的時候,有一次我回寢室,看見劉貴奪那塊放著個小筆記本,沒啥事兒我尋思在那翻翻,我看他記了一些數字,我問他,說是航行座標,我說你記這個幹啥,告訴我沒事兒就閒著玩記的。

反正具體他怎麼想,搞不明白,感覺他總在琢磨事兒,一般人看不透他。

40來天之後,2月的最後一天,我們到了地方(秘魯海域),開始釣魚。晚上天黑開始釣,燈一打開,魷魚衝著光就游過來,把鉤下下去,感覺有魚往上薅就行了,沒什麼技術含量,看看就會了。剛開始有魚咬了都不知道,一個人拽十多斤魚都拽不動,感覺太沉了,都兩個人拽。

幾個月下來,我釣的總比別人少。劉貴奪最多,有一個月釣了13000多斤。我倆位置沒差太多,我也向他學過,問過下多深,比如50米的水層沒有魚,就下70米。我的鉤有時候修修整整的,他的鉤連弄都不弄,有時候都歪了他也不弄,就釣那麼多。

劉貴奪跟我、崔勇,還有黃金波,年齡比較接近,能聊到一塊去,他要是看不慣誰,基本就不跟人怎麼說話。雖然平時關係不錯,但我感覺劉貴奪心裡吧,挺傲,對我們也有點瞧不起。”

海上黑工

“海上有收購船,船艙的魚滿了之後,就得到收購船去卸貨,下到艙底,一人50盤、一盤30斤,往上舉,那個最累,而且我個兒矮,比較吃力。要趕上卸貨的話,可能兩天一夜都不能睡。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我對劉貴奪印象還不錯。聽說他當過兵。身體不算壯,甚至有點瘦,但挺為別人著想,卸貨的時候,我個兒矮,劉貴奪一般都不讓我下,我一共下去過一次兩次,都他幫我舉。

他家裡什麼情況,我不太清楚,反正也挺窮,父母在黑龍江種地。

時間一久,就不知道聽誰說的,傳出來的,說公司那個工資有點不準,說回去要找事兒,要扣工資,合同也不對,一開始說保底四萬五,其實是按一斤魷魚兩毛五算,釣夠了,才能拿到那麼多。

劉貴奪腦瓜比較快,一算賬,發現最後掙的還不夠他買菸的錢。我感覺不可能,那麼大公司還能差這幾個人的工資。

這些都是船員私底下傳,沒問過船長。

船長叫李承權,後來也判了死刑。很高,個兒很大,脾氣不好,有個船員惹他不高興,一拳打過去,眼圈都黑了,船員之間起爭執,他總向著自己的老鄉,再有就是打耳光。

新換上來的大師傅,老夏這人,平時吧詐詐唬唬,愛拍船長馬屁,總以為自己年齡大見過世面。他和船員姜曉龍家都是黑龍江,離得還不遠。出事以前有天晚上喝點兒酒,老夏怎麼罵姜曉龍來的,吵吵,姜曉龍拿刀去扎他,沒扎著。後來我們下去把他拉下來。船長給姜曉龍打幾撇子,要攆他走。姜曉龍當場給船長跪下了,告訴我錯了,喝多了什麼的,劉貴奪也在那幫求求情。可能他們從那兒開始有點結仇。

慢慢的吧,開始的新鮮勁兒過去了,船員也都皮了,偷懶耍滑的人太多了,早上釣完魚,得把魚分出來,30斤一盤,單個超過8斤得分開,頭是頭,就是三角那個,翅是翅,身子是身子,稱斤,然後給分類,洗完之後裝盤入凍板間,這就完事了。

釣同樣的貨,人家別的船早上8點鐘9點鐘就能收完了,我們得10點、11點、12點,一到這會兒就找不見人,都跑去偷懶了,最後船長也不管了,也生氣,天天總喊,都沒人聽。剩下那些人幹到2點才睡覺,我就建議船長輪班,他也不聽。

劉貴奪還可以,不怎麼偷懶,但那陣子他經常拉著其他人說話,神神秘秘的,心思也不在釣魚上了。”

案情材料中記錄,劉貴奪當時曾就提前回國與船長溝通,但船長告訴他,“你們回不去了,都沒辦船員證,其他船不敢搭你們回去,否則就是偷渡,你們幹也得幹,不幹也得幹!”而劉貴奪所設想的訴訟途徑,後來證實也無法實現,因為公司與船員簽訂合同時使用了虛假公章,他們事實上是一群困在海上的黑工。

如此一來,事情如何發展,便取決於船員當中有著什麼樣的人物了。

“有一天劉貴奪對我說,咱們幹活累,公司很黑,違反最低工資標準,合同上說的錢肯定拿不到,他說他想回家去,跟公司打官司,還說他認識濟南比較好的律師。我問說,‘這咋回去?’他支支吾吾,再沒說別的。

走前又說了一句,告訴我‘公海上殺人不犯法’。”

劫船殺人

2011年6月16日,智利海域,殺1人

劉貴奪秘密串聯持續了半個月。趙木成每天仍舊按時收拾好釣具,把魚鉤沉到平靜的海里。

“那天晚上,我下鉤沒多久,魷魚就咬了鉤,釣起來之後,我想起有把新魚刀,剛磨過,溜尖溜尖的,放在前甲板。取完回來,看見一個人趴在船艙口聊天,是劉貴奪。

看我拿刀過來,劉貴奪說,你刀挺好,你借我看看,借我使使,使使一會兒再給你。借完之後他才跟我說,‘一會兒劫船,你參不參加?’

聽是劫船,我說‘不參加’,他又說,‘劫完船之後,肯定有不聽話的,把救生筏打開,把他們扔到裡面,之後聯繫別的船過來接,咱們開船回家’。我說‘看看吧,我膽兒不行,幹不了這個’。他說行,拿著魚刀走了。

回到釣魚那位置,當時我也害怕,因為我知道一會兒肯定要劫船,我也不敢去告訴誰,我不知道誰和他是一夥的,我只能在那塊瞅,那陣兒瞅誰誰像跟他一夥的。

知道大副、二副肯定不能是,輪機長肯定不能是,都是船長的人,但是離我太遠了,我不可能上那塊去找他們,太明顯了。

當時我身邊就沒有商量的,全是船員,他們也都在那兒裝樣子,魚刀都收到了跟前。

一會兒黃金波出來了,他那幾天因為貧血還是低血糖,暈倒了,好幾天沒幹活,我看他穿立正(整齊)了,把鞋什麼都穿上。我說你幹什麼,他沒搭理我,直接上船長室去了,不一會兒劉貴奪他們幾個也上去了,我一看就知道什麼事兒了。

船上的大燈很亮,晃得人眼睛疼,船長室啥情況我也看不到。他們進去不一會兒,劉貴奪就在那兒喊,告訴(大家)起錨,告訴收鉤,之後當時也都起了,因為不知道到底是船長還是啥(的命令),我們都起了。

舷梯,就是往二層甲板爬梯子那塊,一邊一個人在那兒守著,拿把刀,那陣兒都知道出事兒了。

之後像大副、二副,還有大車這幫人,(這些船長的人),他們就上去了,手上什麼也沒拿,上去之後就勸那幫人,告訴‘想回家咱也不用這樣,說一聲咱回去就完事兒了’。

反正我就聽著這句話,我知道出事兒了就上前面大甲板去了。

具體劉貴奪說什麼我沒聽清,因為當時發動機一開噪音挺大。後來二副把船就啟動了,開始收錨,就在收錨那段時間,大師傅,做飯那個老夏,拿把刀上去了,嚷嚷,‘這幫小逼崽子還想劫船’。

我聽見他們在船長室喊叫,劉貴奪喊‘放倒、放倒’,幾聲過後就沒了動靜。

我第一次知道廚師夏琦勇之死的具體情況,是在一年之前,在朋友發來的寥寥幾頁案件材料當中:

2011年6月16日23時許,劉貴奪先指使黃金波、王鵬破壞船上的通訊設備、定位系統,安排姜曉龍等人把守舷梯,隨即夥同包德、雙喜等人持刀、棍闖入船長室,用刀捅棍打等方式控制船長,威逼其返航。廚師老夏發覺情況有變,提刀上來解救,進入船長室後,後背中了此前已與之結仇的船員姜曉龍兩刀,老夏反身抓住刀刃,爭奪中被鐵棍打斷左腿,跪倒在地,姜曉龍一刀捅進胸腔,又在脖頸上抹了兩刀。劉貴奪補刀後,指揮其他人將老夏扔進了大海。

“過一會兒,黃金波下了舷梯,從右邊過來,問我‘有煙沒’,遞煙的時候,我發現他的手一個勁地抖,他說,‘老夏死了’。”

講述完這段經歷,趙木成又勾著手,在兜裡尋找著香菸。

“黃金波在我那呆了一會,怎麼走的我都沒看著。過了一會兒,姜曉龍站在二層甲板喊我,說‘小趙’——他比我大10歲,管我叫小趙——‘你上來一趟’。我也不知道啥事兒,磨磨蹭蹭地往上走,他告訴我說,‘小趙,你上屋睡覺去吧,沒有事兒,那誰沒了,明天早晨你開始做飯’。

我說好,然後上去了,正好拖鞋在二層甲板放著,一看全是血,我想拉倒,就沒穿,光腳進去了。脫了雨衣水褲,進屋躺著,想著以後怎麼辦,睡不著,胡思亂想。”

“往回走”與“那傢伙裝X”

“我住的是個12人間,其他人慢慢都回來了,沒什麼太大反應,反正都挺沉默,脫衣服。老船員包寶成,他說‘沒一個人就沒一個人,回去就說刮海里了,給魚帶下去了,海上常有的事,這玩意兒回去很好解釋。’我看劉貴奪也沒吱聲,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坐在那兒收拾鞋襪。

從那會兒開始,感覺劉貴奪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了。”

事發後船長李承權被迫用衛星導航設定返航路線,並由王鵬掌舵返航。

“當天晚上我們就開始往回跑,打算繞到夏威夷那塊,再一路往西,如果順利,大概50天返回中國。劫船的時候,劉貴奪他們就把通訊設備拆了,第二天又收了所有的魚刀,救生筏拿鋼筋綁死,4個人一班,每天拿把刀輪流走崗,看著船長、大副和二副他們,不讓他們亂動。劉貴奪那夥人有9個,主要是他和內蒙古人包德管事兒。”

劉貴奪舉事團伙隨後稍有擴大,基本維持11人的規模。劉貴奪掌控局面,但團伙內的6名內蒙古籍船員實際上聽從包德的指揮。

黃金波扮演的是劉貴奪的親信、隨從的角色。黃金波只有19歲,是跟趙木成、劉貴奪年齡相近且年齡最小的一個。

“黃金波是(內蒙古自治區)牙克石人,挺高挺瘦,看起來還是個小孩,我忘了是聽誰說過,黃金波在北京有家,有車有房,條件很好,但他說自己從小有個海員夢。上了船之後,黃金波學會了抽菸,劉貴奪就把自己的煙給他了,也沒提過錢的事。

剛上船那會兒,我還以為劉貴奪帶那麼多煙,是想在海上賣煙掙點錢。

劉貴奪對黃金波有點像大哥,黃金波很服他。

每次他們那夥人開會,劉貴奪說話的時候,黃金波就拿筆記本記。

剛往回走,大家都挺緊張,後來的十幾天其實挺輕鬆。心想著就要回家了,很高興,沒個人就沒個人,就說刮海里了,讓魚帶下去了,海上常有的事,反正好解釋。

慢慢的,其他船員開始喝酒、打牌,一說老夏,都說‘那傢伙裝逼’。

還剩十幾天就回去了,我心裡也挺輕鬆其實,那會兒反正也不釣魚,每天天沒亮,我就到貨艙裡,拿蔬菜、麵條、魚肉,還有豬肉,都是速凍的,反正就那麼回事,隨便搞搞。”

從出事時起,船長李承權就被劉貴奪舉事團伙看管。

剿滅管理層

2011年7月20日左右,夏威夷以西海域,殺9人

“老夏死了有二十多天,劉貴奪再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他只跟他那夥人聚一堆,說這說那,還不讓其他人說悄悄話。那時候劉貴奪,我看出來,反正疑心很重,一會兒說‘那幾個沒啥事兒捅咕捅咕在後邊’,一會說‘這幾個人在那聚堆說話不敢大聲了,害怕讓人聽見’。其實沒啥,他們都是船長叫上船的大連老鄉,原本關係就好,總在一塊。

再加上聽著一點風兒,說要把他們(劫船的一夥兒)綁起來。不知道誰偷偷說,二副他們打算把劫船的一夥人綁了,回去向公司邀功。而且那段時間,船的油耗變大了,比平時多了好幾倍,輔機也沒了幾個,劉貴奪很緊張,‘媽的到底咋回事?’反正罵來罵去的。

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大家都願意聽劉貴奪的?論年齡、論體格,都輪不到他。”

如果趙木成像我一樣也身在事外,並且看到案件材料當中的記錄,一定會得出和我一樣的結論——劉貴奪藉以讓船員們服從的,並非強力,而是冷酷、多疑與某種似以兇險為樂的“機謀”。

案件材料中記載:在劉貴奪懷疑輪機長溫鬥故意破壞船上設備、阻撓其劫船回國的時候,最初策劃劫船的同夥之一薄福軍向劉貴奪告密,“他們要造反,還要拉我一起”。

當劉貴奪進一步追問時,薄福軍為“造反團伙”說了幾句話,劉貴奪感覺“薄福軍叛變我們了”。

“那天12點多(北京時間)天就亮了,我醒了,醒來之後就躺那塊兒抽菸。當時倒沒有什麼異樣,從出事開始,上面的12人間人就不多,在屋裡待的時候也少,那天我看見好幾個床上沒有人。這時候劉成建進來了,問有沒有人醒著,醒了出去一趟。瞅瞅我沒放聲,他之後掉頭就出去了。四五分鐘他又進來了,還問有沒人醒著,我下鋪的劉剛醒了,問啥事兒啊?告訴‘你出來一趟,沒有事兒,幫個忙’。

出去沒到兩分鐘,聽‘啊’一聲,聲還不算太大,因為出門那是個煙筒,突突老響,那陣兒我還沒往心裡去,又聽噗通一聲,但我還是沒往太壞的方面想。忽然,聽前面舵樓那面,聽音樂放得響,嗷嗷聲挺大的,那陣兒感覺有點不對勁兒了。”

當時,劉貴奪在舵樓組織指揮,以播放高音音樂為掩飾,開始連環殺人。黃金波將溫鬥從機艙四人間叫出,並騙至舵樓駕駛室,姜曉龍等五人趁機下到機艙四人間,持刀將溫密殺害後拋海;當溫鬥從舵樓返回時,姜等四人持刀向其身上亂捅,並將其推入海中。

接下來輪到十二人間宿舍裡的船員。嶽朋、劉剛先後被從宿舍叫出,被持刀亂捅後拋入海中。

“過了沒幾分鐘,劉成建和包德他倆進來了,拿刀進來的,直接奔二副王永波床上去了,那陣兒他正在那兒睡覺,到那兒一人紮了一刀,扎一刀二副醒了,拿手去夠他倆,沒夠著,直接掉地下了,完了又上去一人扎一刀。然後劉貴奪就進來了。”

趙木成此時看到了最殘忍的一幕。

“劉貴奪就進來了,就說,‘哎,這不是二副嘛,你咋躺地下了?’說一句給一刀,‘腸子都淌出來了,’一刀,‘這咋整?’又給一刀。當時行李箱在我和二副中間擋著,我看不著他,反正劉貴奪那姿勢我看得很清楚,貓腰扎的。魚刀拔出來呲呲響,二副躺在地下哼哼,喘著氣。

我那會兒半躺在床上,嚇得沒法動彈。

劉貴奪動完手,站起來,這麼四周看看,轉過身看著我,說‘當初讓你加入你不加入,現在知道害怕了?’他那表情感覺挺興奮,還滿臉帶笑的。又說‘你是我兄弟,我先不動你。’但是我一點兒都不相信他說這話。劉貴奪說我是他兄弟,總共才認識幾個月,(當時已經)10條人命,誰能信誰的?

我搞不懂這個人,後來他又對我說,‘你好好回家’。不知道他哪句話是真的。

劉貴奪殺人的那個狠勁,你想象不到,跟平時完全是兩個人。殺二副那天晚上,二喜和戴福順拿著魚刀,把船長的人逼到船邊,不敢下手,劉貴奪看見了,過去捅了兩刀做示範,他倆再捅,完了推到海里。後來老是聽他提起這件事,數落二喜,說他‘一點事兒都做不了,太完蛋了’。”

當晚和次日凌晨,姜樹濤在漁船右舷廊處被殺害後拋海,陳國軍在漁船前甲板被劉貴奪直接推入海中。當日下午,吳國志被刀捅後被迫跳海。

告密又被懷疑叛變的薄福軍也在劫難逃。殺戮開始後,劉貴奪分配給梅林盛、王鵬每人一把尖刀,“你倆手上也沾沾血。問問薄福軍有沒有銀行卡,沒有就直接放倒。”薄福軍被二人襲擊,被堵在船邊血流不止,劉貴奪將他踹進了大海。

檢方起訴書中作如下描述:2011年7月20日左右,劉貴奪召集姜曉龍等人,預謀先殺害疑有反抗跡象的溫鬥、溫密、嶽朋、劉剛、王永波、姜樹濤等六人,再殺害吳國志等另外三人。

船長李承權本人卻倖免於難,依舊被看管。

無路可逃

原本距離回國還有十幾天航程,突然的殺戮中斷了計劃,劉貴奪打算偷渡日本,他告訴船員“日本有個朋友,能幫忙辦假證”。

第二天一大早,趙木成照常做好飯,發現人少了很多。

“除了劉貴奪他們幾個以外,剩下幾乎就沒人過來吃了。我就出去了,上後邊甲板待著,甲板上沒有一點血,他們連夜洗了。我走來走去,不知道該乾點什麼。我自己在那兒也害怕。

姜曉龍,就是殺廚師老夏那個,看我在後邊待著,他就從前面回來,過來嘮嘮嗑,告訴我‘心理壓力別太大,沒想動你,不能動你,咱們都是朋友,我不一定哪天也下海里去了,能幫上忙我肯定幫一把。’完了我就跟他說,你們啥時候殺我你提前告訴我一聲,我自己跳下去行了,不用你動手。

其實我嘴上雖然是這麼說,但是我心裡肯定不是這麼想的。你要真動我的話,我是能拉一個墊背的我就拉一個墊背的,當時心裡倒是多少有點是這麼想的。咋說呢,多少給他一點兒假象。

其實我在漁船上四處查看過,一心想找個地方藏起來,讓我藏一個月半個月的,之後就到家了,就跑回去了。船上就那麼大點兒地方,真沒處藏。船底有個水艙,裝淡水的,你可以進去藏,但上面是螺絲擰上的,出水口和入水口就這麼大的口,人能進去,關鍵你蓋不上了,人一下就能看出來。像船的夾板什麼的我都掀開過,看能不能藏人,那裡面是那種填充泡沫,太窄了,爬不進去。

如果有能漂浮的,救生衣或者曳網球,抱著跳到海里去,也行,帶個魚竿就行了,魚眼睛是生理鹽水。我考海員證的時候學的,還知道怎麼蒸餾淡水。可是不行,救生筏讓鋼筋鎖著,刀砍都砍不開,能漂浮的東西,全都讓他們收了,直接跳下去絕對活不了,哪怕抱著東西也活不了,沒有動力,你游出去幾百米,海流一衝又回來了。”

大學生跳海,失蹤1人

“大學生馬玉超睡在我下鋪,那天晚上跟我說‘不敢一個人住’,天亮以後就不見了,人怎麼沒的誰也不知道,東西都沒少,可能直接遊走了。肯定死了。劉貴奪知道馬玉超不見了,就在船員面前說,‘他咋跳海了?沒打算動他,他是我的人,是我的臥底。’

我們之前都不知道馬玉超是臥底,到底是不是誰也不清楚,反正劉貴奪就這麼說,他故意製造這種氣氛,大家都很害怕,一見到有人過來就緊張得不行,互相也不敢說話,二副和輪機長就是聚堆說話死的。”

兩人秘密投誠

“我們撒尿一般都朝著船舷外邊,冷不丁推一把就下去了,那會兒撒尿都得先觀察一陣。劉貴奪自己也睡不好,搬進了船長室,上床後得找兩個人守著。我做飯他也不放心,找人監視,害怕給他們下藥,表面說是看管機艙,怕貨物毀壞機器什麼的,我心裡有數,他們就是看著我,怕我在飯裡動手腳。一直我就沒想過他們會信任我。

那會兒真的誰也不能相信了,都害怕。

有一天,崔勇,就是跟我和劉貴奪、黃金波年齡差不多的,他來找我,說‘你跟劉貴奪比較好,你幫我去勸勸他,咱倆不行加入他們得了,如果真有那啥的話回去再說,反正真有事兒的話能往後靠就儘量往後靠。’

崔勇平時很懶,想吃點啥不愛動彈就讓我去給他做,劉貴奪就多少有點看不慣,倆人吵吵起來,讓我勸開了。崔勇因為這個害怕了,加入的事他說了好幾回,一開始我不想去,之後尋思還是去吧,因為我心裡也沒底。

我們先找姜曉龍,他說‘最好別加入,這事兒沒法回頭’,完了又說他說了不算,得找劉貴奪。第二次殺人之後,劉貴奪搬進了船長室,我倆在外面喊了一聲,‘劉哥,你出來一下。’

劉貴奪出來後,崔勇就說,‘劉哥,如果再有事兒的話你叫我們倆就行了,我們肯定跟你一塊兒。’他說了半天,看起來挺緊張,我在一邊坐著,啥也沒說。

劉貴奪不想讓我倆加入,說:‘別加入,回家就行了,我們上日本還不一定有沒有事兒,能回家儘量回家。’崔勇不放心,又說,劉哥,有事兒你記得叫我們。

‘看看再說吧,應該沒有什麼事兒。’劉貴奪最終也沒說行不行,轉身走了。”

趙木成說著,從魚鉤上抹下兩條拇指長的小魚,扔在腳邊的雜草裡,任它們一張一翕地喘氣。“那時候根本沒想過能活著回來,就想死也死得離家近點兒,我不相信有鬼,萬一有,我離家近點做鬼。”

又一場叛變陰謀

就在趙木成和崔勇秘密投靠的時候,另一場叛變也在漁船上醞釀。

案情材料記載,那天臨近中午時分,劉貴奪在甲板召集全體船員,稱去日本需要錢,要求船員假裝生病,通過衛星電話向家人索要5000塊錢,轉賬到一張郵政的卡上。按照船員們的供述,劉貴奪的做法激起了矛盾和猜疑。

姜曉龍供述,“我說家裡面真沒錢,沒辦法打,劉貴奪讓我多少打點,結果我倆吵了一架。”

很多船員家裡拿不出5000元錢。

當天下午,內蒙古幫的首領包德悄悄找到劉貴奪舉事團伙的核心成員之一、同為內蒙古老鄉的黃金波,以好言相勸的姿態告訴他,“劉貴奪打算只帶兩三個黑龍江老鄉去日本,剩下的全殺了”。包德想要拉攏黃金波入夥,並搶在劉貴奪之前下手。黃金波對包德說,“劉貴奪無情無義,連我也得讓家裡給他打錢。我加入你們。”

此時,包德已將內蒙老鄉集中到底層的寢室居住,如果起了爭鬥,劉貴奪未必有把握。

黃金波成了船上的第二個告密者。

根據黃金波的供述,他離開包德處後,立刻找到劉貴奪,“有個很嚴重的事情,我得告訴你。”

劉貴奪立刻問,“是不是包德他們想殺了我?”

黃金波驚訝地點點頭。

趙木成對此印象深刻。

“劉貴奪跟我們這些船員不太一樣,像是因為什麼事藏在船上似的”

連環計兼借刀計

上次殺戮4天后,日本以東海域,殺“內蒙幫”6人

此時的力量對比,劉貴奪並無優勢,如果吸納新生力量,可信任的,或者說可利用的人,也已經不多。他的做法複雜、兇狠而有戲劇性,看似違背常理。

根據案情材料的記載,聽完黃金波的告密,劉貴奪立刻找到了此前的敵人和手下囚徒,一直被看管著的船長李承權,拉他入夥。劉貴奪告訴船長,“我手上有七八條人命,剩下的人想要活命,必須沾點血”。他知道船長與已死的二副王永波平日以兄弟相稱,就挑撥說,二副是包德殺的。於是,船長李承權同意追隨劉貴奪。

當日入夜,劉貴奪將自己的人聚在一起,叫來了剛剛投靠的船長和崔勇。他將包德等4人的姓名寫在紙條上,讓同夥傳閱。

劉貴奪塞給崔勇一把魚刀,安排他先回寢室,成為誘餌。安排船長持刀在甲板等待。隨後,由於對新入夥的這兩人並不放心,又安排了黃金波和劉成建躲在甲板隱蔽處監督。

隨後,劉貴奪本人出馬找到包德,編造了一個謊言,告訴他船長前來投靠,打算讓船長殺掉崔勇,沾沾血,需要借包德的魚刀一用。包德同意了,交出刀,並按照劉貴奪的安排,到寢室裡召喚崔勇到甲板,以便讓船長殺掉崔勇。崔勇將魚刀藏在身後,跟隨包德到了甲板,這時,船長已經持刀在那裡等待了。包德此時毫無防備,遭到船長與崔勇的前後夾擊,魚刀不斷朝他身上亂捅。

在一旁隱蔽監督的黃金波和劉成建這時也加入了圍攻。

包德受傷後向內蒙同鄉大喊,“都出來!”但沒有一個人敢動。

第一次殺人的崔勇見包德滿身是血,興奮地上前,將鮮血抹在自己的臉上,喊著“我沾血了,我沾血了!”

船長等人將包德捅傷後,逼他跳入海中,並逼問“內蒙幫”同夥的名單。

那段時間,趙木成已經連續幾天不敢睡覺,每天最多睡一個小時,殺包德時,趙木成正躺在床上。

“我那陣兒就迷迷糊糊的,往外面看看,還不到4點天就黑了。隨時害怕人進來,真的。到後來我是怎麼醒的?聽那個高音喇叭,船上有那個大喇叭喊話器,突然響了,我尋思聽那個是船長聲,船長開始喊,‘包德,你同夥還有誰,你趕緊說吧,我都知道了’。船長喊兩聲之後變成劉貴奪的聲了,劉貴奪又在那喊,‘你以為黃金波是誰的人?’當時我就蒙了,具體咋回事兒?因為當時他倆聯合事先我一點都不知道。”

趙木成離開椅背,坐直了身子,瞪著眼睛,彷彿眼前有一團霧氣,他想竭力從中尋找出什麼。

隨後,“內蒙幫”被逐一清除。邱榮華、單國喜分別從機艙四人間宿舍和前鋪叫出,被逼跳海。雙喜、戴福順被人持刀看管在十二人間宿舍,後亦被迫跳海。包寶成,當初說“沒一個人就沒一個人、這玩意兒回去很好解釋”的老船員,也被逼跳海。

“之後不知道聽誰喊,‘那不是包寶成雙喜嘛,雙喜啥時候跳海里去了’,之後就告訴說是淹死的。

具體的我真記不清楚,當時那陣兒腦袋沒空白都不錯了。

幾分鐘過後,高音喇叭關掉了,我聽著劉貴奪在甲板上喊,衝我住的寢室裡面喊,說‘單國喜,出來!’單國喜就出去了。

外面怎麼的了,這個我一點兒沒看到,因為門那塊有個門簾,掛著一個大棉被,因為有空調,那陣兒天正熱,光聽著聲了,‘啊’、‘噗通’兩聲。完了又叫邱榮華,也是“啊”一聲沒了。

之後把項立山和大副叫出去了,叫出去之後也問,‘是不是和包德一夥的?’告訴不是,完了又說了些話,告訴‘你倆老實點兒,回去吧。’回來之後他倆就想去那邊尿尿,還讓劉貴奪給罵一頓,‘你倆要跳海啊?不想活了是不是?’告訴說是去尿尿,‘趕緊回去’,反正罵罵咧咧。

他倆就回來了。不一會兒劉成建進來了,把我手機給要去了,告訴我‘劉貴奪叫你,出去’。

當時我就蒙了,以為要弄我。我就磨磨蹭蹭上去了,劉貴奪那會已經回了船長室,他坐在床邊,看起來很累,又有點輕鬆的感覺,告訴我‘別害怕,沒有事兒,過兩天我們這幾個就上日本了,你們也別害怕,手上沒沾血,沒沾血這幫你就回國就完事兒了,回公司你愛怎麼說怎麼說,我們上日本也無所謂了,都殺了人,能跑到啥時候就啥時候。’完了他又說,‘你到廚房去煮些麵條吧,辦完事兒人都餓了,先吃點’。”

趙木成不清楚這次殺戮為什麼劉貴奪只叫了崔勇,沒叫他。

“我不知道,可能人手夠了吧。這個真不清楚。有一個事,我覺得挺奇怪。那天劉貴奪讓船員給他打5000塊錢,輪到我的時候,我打給了我小妹,她告訴我說我媽手機丟了,新換了號碼,讓我給她打個電話,老唸叨呢。我看了眼劉貴奪,他說‘打吧,告訴你媽過段時間就回去了,別擔心’。我沒想到他能讓我打,可能他知道我爸死十幾年了,家裡就我媽一個。但我想了想,沒打,把電話還回去了。”

每一次趙木成向我講起對劉貴奪的看法,末了都以一聲感嘆收尾。

“劉貴奪很有城府,比我們這些人……成熟。”

劉貴奪遠在黑龍江的家人叫他“小二”,家人印象中,他“孝順,聰明,後悔輟學早,羨慕有文化的人”。15歲那年,村裡大旱,劉貴奪第一次離家,在建築工地、養殖場賣過苦力。決定上船的時候,父親開著拖拉機送他到縣城,平日裡老父親只抽自己種的烤煙,劉貴奪買來兩包香菸,塞給父親,便離開了。

海底總閥被人打開

次日凌晨4時,大管輪想與所有人同歸於盡,失蹤1人

時令已入深秋,趙木成的村莊籠罩在明亮的光線裡,顯得寧靜而深遠,村巷中很少有人走動,偶爾傳來幾聲單調的狗吠。

“往回跑的路上,真的什麼都沒有,就是海,劉貴奪故意躲開其他船隻。只有一次,停下來更換機油濾芯時,遠遠看到一艘船,沒有國旗,沒有船號,20多分鐘後開走了,很多人說是海盜船。漁船沒什麼錢,海盜不感興趣。海上跟陸地不一樣,你沒有辦法,就那麼一艘船飄著,擺脫不了,無路可逃。”

殺包德那晚,趙木成下到廚房裡做飯,盤算著還剩幾個人,“內蒙幫”包德一夥死了6個,33個船員還剩下16個。

船還在秘魯漁場的時候,每到夜晚,四周夜幕的深處會亮起其他船隻的燈光,星星點點,儘管微弱縹緲,卻讓人產生身處中央、被包圍、被拱衛的錯覺,這時候那燈光已經不見了,窗外一片漆黑。

“我做好飯,剩下的人都在那喝酒吃飯。吃完飯在那待一會兒,都回去睡覺了,那天晚上我在上面十二人間,在姜曉龍那個鋪上睡的,姜曉龍就沒讓我下去,告訴‘你在這兒睡吧,別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更睡不著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就聽見有人喊,找那個王延龍,大管輪,找不著了,我當時在那躺著,聽亂七八糟的,尋思又出事兒了,當時給我嚇的。

之後聽聽不對勁兒,完了告訴船壞了,海底總閥被人打開了,只有王延龍知道總閥在哪兒。那會兒水進挺快,告訴趕緊把那個水抽出去,有個泵,把水全抽出去,整了之後也不好使。

劉貴奪跟我們這一大幫說,趕緊拿所有能漂的東西都綁一起,能做筏做筏,船上有些木頭、床板啥的,釘個木頭筏子,把能吃的啥的往上裝。”

海底總閥被打開意味著船有沉沒的危險,“魯榮漁2682號”不得不發出求救信號,但求救則會被發現。

“劉貴奪就跟船長去修好了通訊設備,發了求救信號,說救援反正求了,但具體時間什麼時候能來不知道。”

太平洋版梅杜薩之筏

日本以東海域,殺4人,33人僅剩11人

“我們連釘帶綁做木頭筏子,木筏紮好下了水,我正收拾救生筏,大副付義忠上了木筏,他一邊笑一邊衝我招手,說‘別吵吵,你上來,’說了好幾遍,我說‘沒弄完,等會兒’。那時木筏上除了大副還有三個,宋國春、宮學軍、丁玉民,都穿好救生衣上去了。

這時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哎,木筏怎麼飄走了?’

我回頭一看,纜繩斷了,木筏已經飄出去十多米,我趕緊拿繩子,正好扔到木筏上。大副撿起繩子,扔回了海里,說‘救生筏上藏了刀,他們還想殺人!我們不回去!’

劉貴奪看見木筏漂走了,氣得大罵,‘操你媽,我操你媽,回來!’瘋了似的。木筏飄遠了,看著慢慢只剩拳頭那麼大。

劉貴奪坐在甲板上,看著挺喪氣。

沒想到,船不沉了,因為貨倉沒東西,水倉沒多少水,只是機艙進水,沉不了也動不了,只能等救援。求救時說有15個人,現在只剩11個,劉貴奪就提議,把殺人的事兒往跑掉的四個人身上推,把我們撇乾淨了。

突然船長說‘貓下、貓下’,叫我們躲起來,他看見木筏又飄回來了。因為之前放了傘錨,加大了海流的衝擊力,漁船往前漂,追上了木筏。

被船長髮現的時候,木筏上的四個人正用菜刀割傘錨的纜繩(以便讓船失去速度遠離木筏)。

劉貴奪叫我到底下去,拿(釣魷)鐵墜上來,越多越好。拿了有上百個。傘錨割不斷,木筏一點不差,正好撞上了船頭。

要不怎麼說那四個人命背,真是命啊。

船長一喊,‘砸,往死裡砸’,我們就開始扔鐵墜,噗通噗通下去三個人,只剩丁玉民在上面。

姜曉龍拿起一根魚叉,跳到木筏上,扎丁玉民,丁玉民也栽進了水裡。姜曉龍很生氣,大罵丁玉民,他沒想到姓丁的會逃跑,他們原先一起劫的船。

大副、宮學軍、丁玉民,一邊罵一邊求情,慢慢遊遠,三個人摟在了一起。他們肯定活不了,國產的救生衣不行,一浸水,四五個小時就下沉,而且他們砸出血了,鯊魚過來得很快。

剩下宋國春(在海里,離得近),一個勁兒求情,但是劉貴奪不發話,我們不敢救。劉貴奪說‘薅上來吧’,我和黃金波把他拉上來,我見他腦袋流血,還找了紙巾給他擦擦。

這時候是船長,走到劉貴奪跟前,說‘趙木成和項立山怎麼辦?救援要來了,他倆還沒沾血。’”

講述到這裡,趙木成仍然像開始時那樣平靜,手中的魚竿穩穩地攥著,一再用“我不記得了”來抵擋細節的追問,看不出絲毫的牴觸和煩躁。

“聽了船長的話,項立山立刻拿起一把魚刀,準備捅宋國春。劉貴奪沒讓,說‘別捅了,你倆綁起來,扔下去得了。’

然後我開始斷片了。脫了宋國春的救生衣,綁手我記得我綁了,腿綁沒綁不記得了。我看判決上寫的是有人往他兜裡揣了好幾個鐵墜,黃金波肯定拿魚線串了五六個鐵墜,拴他身上了,這個我能肯定。

宋國春一直求情,‘劉哥,你放過我吧,咱倆也沒太大的仇,回去我也不能瞎說啊。’宋國春站的地方離船尾有六七米,我用了差不多五分鐘,才把他推到沒有欄杆的地方。

我一直回頭看劉貴奪,沒敢看宋國春,想著再給他一個機會。最後還剩不到一米,我又扭頭看劉貴奪,結果,綁的鐵墜在我眼前飛了出去,聽到噗通一聲,再看時人已經沒了。”

趙木成講完,沉默著。

“鐵墜飛出去的時候,我肯定是推了一下,但力氣肯定不夠,所以是不是我導致的我不敢肯定。後來警察跟我說,鐵墜和我推那把是同時的。”

宋國春落水後,剩餘的11名船員們各自走開了。那時救援信號已被接收,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當時超強颱風梅花席捲西太平洋,中國漁政的救援船趕來時,已經是七天之後。趙木成說,漁政船的領導上船之後,船長李承權將他拉到一邊,偷偷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編造的謊言:包德一夥人行兇後乘木筏逃走,剩下11名倖存者。

事後證明這毫無意義。

回到石島碼頭

2011年8月13日,大雨

當時趙木成並沒有感到輕鬆,也顧不上擔心事情敗露,仍不確定能不能活著回來。

“那沒準,萬一半道還想殺呢?最後往回拖的路上,劉貴奪一夥挨個兒搜查房間,發現了一本筆記本,好像是單國喜的,上面記著當時殺老夏的人的名單。

我不敢確定,主要是因為劉成建說過這麼一句話,‘早知道’,我想想怎麼說的,‘早知道現在這樣當初還差這倆了。’反正是這個意思吧,我當時是往我身上想,我反正儘量表現自然點兒,完了我就藏了一把刀,那把刀還是船長在甲板發現的,我也看見了,他告訴我‘把這刀藏起來,藏好。’我拿著刀,塞進了船底的隔板的中間。

後來我有點明白過來,劉成建不是指我。

往回拖的時候,黃金波和王鵬,他倆沒啥事兒單獨總上一起湊,咕咕拘拘在那兒說,說話聲還挺小的,總找筆、找紙寫東西,還總揹著這幫人,完了疊成紙飛機,往海上飛,有一支落在劉貴奪腳下,他撿起來看了,罵他倆,‘你倆寫這玩意幹啥,是不是腦子有病?’”

趙木成開著他的電動摩托車,載著我朝縣城駛去,這片城市的邊緣地帶多年以來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多了幾棟高層住宅。他指著一處老舊小區說:

“初中畢業完了我不上學了,在這裡給人家送牛奶,一個月300塊錢,累得夠嗆,吃住都解決不了,幹了倆月不幹了,又跟人學修摩托車,也掙不著錢,後來去了大連。

大連那幾年,真是過得挺高興,在酒店後廚幫忙,店裡的認識幾個朋友,沒事總去玩,幾個人聯繫聯繫,去慢搖吧、迪廳這些亂七八糟的,那陣也是天天去,幾乎天天去,那幾年掙的錢一分錢也沒有,幾乎就是沒剩下什麼錢。從24歲以後,基本上玩也玩夠了,看也看夠了,自己也知道該攢錢了。倒是也沒什麼事兒,主要是年齡到那了。”

坐在電動摩托車後座,我看不清趙木成的表情。

“漁政船把我們拖回石島碼頭,那天下著大雨,岸上停著一輛大巴車,還有救護車,二三十個人在那。武警把我們手反綁著,押了下去,我是第三個還是第四個下去的。我們先上了大巴,開出去沒多遠,警察不知道從哪呼呼全冒了出來。他們之前藏著,不敢讓我們看見,等全都上了岸才現身。然後一人一輛警車,帶到派出所去了。

他們搞得那麼緊張,其實我心情非常不錯,知道肯定死不了了。

上刑警隊的時候,武警跟我說‘別害怕,把事情交待清楚,要是沒你什麼事兒的話很快就能回家,’我說好,再沒說別的。劉貴奪在之前把我們的家庭住址全抄下來了,如果誰要敢說實話的話他就找人,他告訴從那裡捎信出去找人,家裡什麼人什麼的都那什麼。當時也存在一些僥倖心理,審訊的時候我就說包德殺了人逃跑了。

審我的人就說,‘你說的這個,要是我跟你說,你自己會不會信?’他們領導來了之後,告訴我‘還沒說實話呢?’,瞅瞅我也沒吱聲,告訴我‘人家都說了,第一個死的是夏琦勇,對不對?你是最輕的,還拿按呢?’點了我一句。

那時候第一遍口供都已經導完了,只差簽字和按手印了,就在我那兒等,手印我就按,按到剩最後一頁的時候我就不按了,我想想越尋思越不得勁,我把那些撕了扔垃圾桶裡,就說了。”

19歲的黃金波最先坦白,他想在案情明瞭前申報自首情節,最終沒有通過。

罪與罰

根據僅有的一點法律知識,趙木成覺得自己應該會判死緩或者無期,律師說應該是有期徒刑,換過律師後,又告訴他10年以內,他想著,8年?他認為8年挺好。

開庭時,他戴著手銬腳鐐走進法庭,看見母親坐在旁聽席上淚流不止。他也忍不住眼淚,想回頭看看,想跟母親說句話,屢次被法警制止。“我心想,太對不起家人了,我媽這些年為我付出那麼多。”

跟趙木成同監的嫌犯也是船員,在一艘近海收購船上殺了8個人,搶走十萬塊錢。

這位同監的嫌犯神神叨叨,端坐時腦袋亂晃雙手狂甩,將一本教人放下心結的心理書背誦得爛熟。

法庭宣判時,趙木成聽到“有期徒刑4年”的判決,“心裡樂壞了”,當庭表示不上訴。

出獄前的那個晚上,他趴在鐵欄杆上,向附近監室的黃金波喊,“我要出去了,缺什麼東西?我給你郵點兒。”

“不用了,家裡都給寄了。”黃金波叮囑他,“你自己出去別再那啥了,小心點。”

黃金波最終跟劉貴奪、姜曉龍、劉成建和船長李承權一樣,被判處死刑。

“魯榮漁2682號”最終存活下來的11人均因有罪獲刑。

劉貴奪一直死硬著,否認了所有的指控。

兒子判死刑後,劉貴奪的父母哭著對記者說,“要是船上的人都能像魚一樣游泳就好了。”

在看守所時,劉貴奪和另一個死刑嫌犯關在一間,他鼓動對方與自己一起逃跑,第二天就被舉報。自那之後,劉貴奪被四肢固定在床板上,至今已經4年多。

“明年(2016)春天劉貴奪就執行死刑了。還在裡面的時候,有一回我戴著手銬腳鐐,從那走過去,經過劉貴奪關著的那屋,他看到我,手抬起來,他那會兒只有右手能抬起來一點點,抬起來,指著我,完了又收回去,在腦袋那這樣一下,弄了個槍斃的姿勢,臉上還帶著笑,就跟殺二副王永波時候我看見的一樣。”

石島電業碼頭

出獄時趙木成29歲,女朋友去了上海,斷了聯繫。

“什麼都沒有了,得從頭開始,如果沒那件事,我也不會現在這麼慘。沒去過她家找她。找不到,不想找。就算去也沒什麼結果。我也不知道她現在什麼樣,現在更達不到她的要求了。她在大城市待著,看得又多了,更麻煩。所以我現在一點兒不想找。”

在我採訪趙木成的時候,每到下午5點鐘,他便催促著要離開。

“我得回家給我媽做飯去。她在一個工廠做工,挺辛苦。她這個人吶,不幹活的時候渾身疼,哪兒都不舒服,一干活全好了。”

母親如今不允許趙木成出遠門,晚上也得按時回家,他答應母親,今後再也不會離開家鄉。

幾天之後,我站在“魯榮漁2682號”出發的石島電業碼頭,仔細辨認著各種漁船的型號。

當地人說,“魷魚釣兒”太累,錢又少,船員只能從內陸招。碼頭裡停靠著近百艘各式漁船,船員們有的在裝卸貨物、收拾漁網,有的蹲坐在垃圾桶旁玩著撲克,一車車海鮮駛出港口,一車車冰塊倒進將要出海的漁船裡。你可以用“兵荒馬亂”來形容那個散發著惡臭的碼頭,但是,也許那是種堅不可摧的秩序。

在靠海一側的地方,停靠著一艘鏽跡斑斑的漁船,對比照片,它和魯榮漁2682號是同一型號。我跳了上去。漁船看來已經廢棄很久,遍地散落著連黴菌也已經死掉的垃圾,從船頭走到船尾,我只用了四十多步,然後繞到右側舷梯,爬上船長室,地上散落著幾本《知音》,控制檯右側放著水杯、洗潔精,還有一頁塑封過的、韓國海警散發的提醒手冊。控制檯左側,赫然堆著一疊黃色的冥幣。

後側的船員寢室裡,已經空空如也,側面的牆上寫著“萬能的父”,低矮的棚頂畫著女人的裸體。

走出船員室時我注意到門上的留言,“走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拜拜。”

我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以為別人即使不像自己一樣對世界安之若素,也不會離經叛道到哪裡去,並在庸常的時日裡養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見解:平平常常是人生的常態。

但是在太平洋上,或者說世界的某個深處,事情並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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