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缺(杜課668期)

全文共 2201 字,閱讀大約需要 10 分鐘

圓缺

杜駿飛

去年讀到陳丹青悼木心文,便寫了《上弦月》一詩,中有“上弦月 下弦月 \ 待我來時 故園都不見”之句。讀者說詩好,只是覺得詩的意緒不太像"上弦月",倒像是"失故園"。此處,不像上弦月,或是指詩意稍沉鬱而無上弦月日漸圓滿之態吧?身邊的學生對月相不熟悉,也曾來問我,我於是寫了下面的話。

詩雖往往是抒情,倒也不全為虛構。按農曆,月中分謂之弦。因此有上弦(每月農曆初七初八)和下弦(每月農曆廿二、廿三)。所謂上弦月、下弦月,其實是寫心境裡的週期。月相變化的順序是:新月、娥眉月、上弦月、盈凸、滿月、虧凸、下弦月、殘月、新月,月相變化,如此往復循環,每一週期約是一個月。上弦月是期待盈凸而至滿月的日子,下弦月則是經歷了虧凸而去往殘月的時分。人的一生也罷,一月也罷,一日也罷,由期望之至而忽至失落之至,其間竟毫不給一分圓滿的可能,這便是我讀到的木心先生的人生了。生命裡原為這詩人準備了無數才華的盛光,可惜泰半埋沒於政治運動的囚房。

圓缺(杜課668期)

今天是中秋佳節,似乎談上弦月和下弦月不太合時宜,只合談談滿月的期許。滿月當然也要一分一分圓滿,從天文上看,在北半球,如果月球的左邊是黑暗的,則明亮處會漸次增滿,月球會逐漸凸起,朝向滿月。反之,如果月球的右側是黑暗的,則明亮的部份會逐次縮減,月球會逐漸凹陷,終成殘月。無疑,我們在舊詩詞裡讀到的詠月詩,作為觀測者的詩人都是在北半球,面向南方而吟,譬如蘇東坡作“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句時,詩人所見到月亮的光明處,永遠是先右而後左,恰如古人寫字時的次序。

當月球運行到太陽與地球之間,被太陽照亮的半球背對著我們,於是在地球上就看不到月亮了,這一片昏暗近乎無月的時辰,恰被好聽地稱為“新月”,也叫“朔”,這時,在農曆來說就是初一。1920年代的文壇,現代新詩出現一個重要流派自稱是“新月派”,顯是受泰戈爾《新月集》影響。只是若以月相類比詩風,它不像新月的沉寂,倒似是新詩歌激昂過後的虧凸——那時,聞一多、徐志摩等人不滿於"五四"以後"自由詩人"忽視詩藝的作風,提倡新格律詩,主張"理性節制情感",這還真不是新月的生髮,而倒像是月半激情過後的領悟。而我們假如一定要把新月之名賦予一個詩人,那應是在白話詩的熹微中,寫出“兩個蝴蝶”的胡適先生了。

等到過了新月,月球順著地球自轉方向運行,亮區逐漸轉向地球,在地球上就可看到露出一絲纖細銀鉤似的月球,出現在西方天空,弓背朝向夕陽,這一月相叫“娥眉月”,這時是農曆初三、四。隨後,月球在天空裡逐日遠離太陽,到了農曆初七、八的半個月亮,是我們剛才說的“上弦月”。你會想到,王洛賓採風後創作的《半個月亮爬上來》,唱詞是“為什麼我的姑娘不出來,請你把那紗窗快打開”,辨詞義可知是愛情的盼望時期,而又未達喜樂圓滿,故一定是上弦月,所以不妨推測,原來的民歌是在初七、八唱的,歌者於暮晚眼望天南,那時半月未及中天,月相凸面向西,正對應了求愛者的心境。

上弦月過後,在農曆初九至十四左右,便是“凸月”,我們能看到月球的大半部分。最後,終於當月球運行到地球的背日方向,即農曆十五、十六,月球的亮區全部對著地球,我們能看到一輪圓月,這一月相就是“滿月”了,也叫“望”。今天便是這樣的日子,但是,一個月中月亮最圓的那天,國人才稱之為“望日”或“滿月”,因此這一天是今天還是明天,要問專家才行。有些人在意這一點,或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天文學家提醒說,月亮是不是最圓,十五十六的月亮差別,人眼並不可辨,看來,倒是苛求圓滿的人固執了——佛學上說,

一切凡夫,不知人身為五蘊假合,一切煩惱障由此而生,便有貪嗔痴等諸惑。就此而論,每當月輪東昇,光亮圓潤時,便可賞月,至於是否圓滿無缺,原來大可不必強求,至於有人一定要問今天這中秋皓月,究竟月色幾何?其執著便有些可嘆了。

圓缺(杜課668期)

我們尋常慶賀和讚美的,是望日。但從農曆一月來說,分界的日子卻是晦和朔。晦是每月最後一日,朔是每月月初一天。莊子說:“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晦朔便是一月的終始了。但望日也有其識別性,月亮圓缺變化一週,為一個“朔望月”,那便是半月之期了。人生如果有青壯和老邁,事業如果有上升和下降,大約就類似朔望月的更迭——這一切,都是自然發生的。蘇軾《再遊徑山》詩云:“白雲何事自來往,明月長圓無晦朔。”那只是詩人美好的想象罷了。

今年的中秋節,我還是在南京度過的,一如過去的二十年。因為母親住院,於是,在這個中秋的暮晚,我和父親去醫院陪她過節。一路上,蒼茫的天空下漫射著夕陽,四周是觸手可及的空曠冷清,待到了醫院,則盡是那裡特有的凝重氣息。在病房裡擺了幾樣小菜,拍照留念時,父親便嘆,可惜窗口不見滿月。看照片,父母年邁如風中之燭,想起他們的來時去處,不禁心中梗塞,酸楚無語。待到出門時,偶一回望,太平山上,白天尚未消褪,圓月卻已漫出山崗,熱忱且迷離,如梵高的畫作,更似人生一夢裡夏天的模樣。

想到這滿月終究是要去往下弦的,這滿月的團圓自也不能永久,自古至今,古人今人,誰不知此恨綿綿,無非順應天年而已。要言之,晦朔也罷,朔望也罷,與其說是天境月相,不如說是心境我相。

圓缺(杜課668期)

忽然想起,《上弦月》的讀者談到,此詩之意像是"失故園",不知他是何意。是李白的“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嗎?和父母居於異鄉多時,我確是很久不能回到故園了,此刻雖不聞折柳之曲,但這中夜良宵,明月清風,豈不讓人觸景傷懷。

記得當初少年時,家貧無力,連食物都匱乏,但卻有一樣好——父母年輕,孩子上進...一家人言笑晏晏,不知今夕何夕,正像是上弦月的樣子。至於今天,自是下弦月了,但似也當感恩這月光猶在,雖不比中秋月之圓滿,但我想,或許月缺時分,才更見得月華的深情。

圓缺(杜課668期)

- E N D -

作者:杜駿飛,南京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杜課”(ID:Dknju2016)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