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知|三和日记:后三和时代的平凡纪实

(三和是哪里?一个忽然声名鹊起的人才市场,一个日结百元的青年聚集地......)

草木知|三和日记:后三和时代的平凡纪实

全文共9598字,阅读大约需要19分钟。

在得知我要去三和的时候,很多朋友都问我,什么是三和?

是啊,什么是三和呢,连我在深圳的几个朋友都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而事实上,这里仅仅距离以福田、罗湖区为主的深圳市中心二十公里左右。

于是我只好用在网上寻到的信息回答:

三和是一群低收入人群的聚集地。在这里的人因为不愿工作或身背债务而在网吧流连忘返,他们“做日结”、“做分期”、“做贷款”、“做法人”、“做套现”,甚至最后连身份证、手机、微信都可以卖掉。三和是一个低配版的赛博朋克,是一个青春即末路的代名词,是一个在网络上鼎鼎大名却又和主流人群无关的绝缘体。

1

海新信人力资源市场,是位于深圳市北部,龙华区的一个巨大的人才市场——在来到三和之前,我并不知道在网络盛传的三和人力集团,只是此地大片的招工中介机构里,最普通不过的一个。也许是在十年前的那次针对住宅区中介乱象的整改中,因为“老三和”最负盛名,所以经过搬迁过后,在这里生存的人们仍然沿用了三和这个名字。而实际上,人流量最大、人群聚集度最高的,是海新信大楼门前的这片广场,

这里被三和的人们简称海信,在无数“三和大神”口中,这里也被戏称为“基地”或“海信大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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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信大酒店”门口聚集着寻找日结工作的人群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没站多久,不远处出现一位女子从空地面前走过。因为在这里女性实在太过少见,她一下吸引了周围大多数无所事事的打工仔的眼光。

还没走出多远,只见这女子掏出一个手机,对着面前的人们一扫而过,好像是拍下了些什么。还没拍几下,周围的人立刻警觉起来,瞬间围了几个人上去质问她在拍什么,女子还没来得及答话,在广场上站着、蹲着的大神们纷纷起身过去看热闹,聚拢的速度令我也吓了一跳。

没过多久女子身边就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至少二三十人,他们把她的手机要了过来,嚷嚷着让她删除刚刚拍的东西。女子显然被吓得不清,任由众人操纵了一会儿她的手机,然后面色煞白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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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记者被团团围住

我不动声色地站在远处,听着凑完热闹的大神回来说道:“好像是个记者,妈的天天拍拍拍,三和现在出名了,靠。”旁边的人一听“记者”二字也都有了愠色。

“有个屁好拍的,你希望被人偷拍,然后第二天打开百度头条,发现自己被人发到网上去了吗?”

“我就无所谓,只要给老子钱,随便他拍,只要不拍裸照。”

这迅速让我回想起,在到达三和的那个深夜,当我“朝拜”一般地走到三和,那个在海信门前远远地看到我在拍照,便起身呵斥道“拍什么呢”的赤膊大汉。

有趣的是,当时的我并没有在拍他,因为我甚至没有注意到夜幕里的海信底下,零零散散地躺着好些似睡非睡的人。我略有些诧异,心想为何一个已经挂逼的三和大神,对过路的行人和拍摄,有如此高的敏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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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里睡在人才市场门口的人。在三和,人们管这种没钱、居无定所的状态叫“挂逼”

在之后几天我才知道,自从几年前网上有了对于三和最初的报道后,前往三和来做拍摄和报道的各路媒体与日俱增,甚至已经到达了每天都能找到的程度。

对我来说,了解三和,无非是通过一些网上的传说,和触乐网的那篇《在三和玩游戏的人们》。今年五月左右,日本NHK电视台拍摄了一部关于三和的纪录片:三和人才市场·中国日结百元的青年们(翻墙可看),用影象揭露了三和的部分现状,这无疑又催化了我到三和一探究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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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后仍然可见的媒体在拍摄

实际上,我当时对三和的了解也仅止步于网络。但在我看来,媒体的报道常常具有导向性,在针对底层的社会问题上又缺乏严谨的学术研究,对三和这样一个赤裸却又神秘的地方来说,“网上冲浪”没法满足一个人想了解这里的需求。

尤其是在传说中16年底的整治之后,这里发生了什么变化、这里的人正怎样生存,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谜。我希望可以通过探访和文字,和当地人做一些交流,对这里做一次平凡的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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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才市场附近的街道里,到处是这样突兀的横幅

2

到达三和的深夜,我没有立刻就寻找一个能落脚的宾馆,而是奔向了人才市场附近的街道——我知道,在这片住宅区里,藏龙卧虎一般地存在着各种网吧、饭馆和勾当。

果不其然,凌晨一点多的巷子里,完全没有灯火阑珊的味道,反倒是各种夜宵、网吧的灯光,照得人眼前发白。

除了在网吧里激战的人外,巷子里三三两两地坐着些人。他们并不是在聊天或抽烟,而是看着手机或是静静地发着呆。有时有人站起来,没有意义地来回晃晃,四处张望。这种漫无目的的行为伴随网吧里传出的敲击键盘的声音,给巷子里笼罩上了一层别样的静谧气氛。我慢慢地在夜宵店、网吧面前走动,甚至没有人抬头发现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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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帘门下,通通是高朋满座的网吧

据报道所说,早些年间,这里的网吧是真正的“黑网吧”,肮脏、发臭、没有空调,但网速好、便宜、可以通宵、包天,甚至不需要身份证就可以上机。经过当地的几番整治之后,一些黑网吧被关闭,剩下的,也都开始需要身份证才能上机。这对于由于种种原因丢失了身份证的大神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新挑战。

至于怎么失去的身份证,我在后来的众多对话中得到了些许答案。首先是最普通的一种,进厂打工之后上交身份证,但由于不想做长久,又不能违约辞工,就只好选择“跑路”,于是身份证就被扣下(事实上,很多时候被扣的不止是身份证,还有没结算完的工资)。

其次是欠了各类赌债,身份证被债主扣住。

最后是比较复杂的一类,就是去“做贷款”、“做法人”,出卖自己的身份证给别人去注册公司、操作贷款,除了一张身份证以外,有时还需要一些拍照和签字来证明本人担保。这是获利最大(被抽成之后可得3000-5000元左右)但也是风险最大的做法,一旦公司负责人跑路,作为法人、担保人就自然会承担债务甚至官司,轻则欠下大债,重则抓住判刑。

在三和,不到走投无路很少有人选择这么干,因为一旦出事难以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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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数网吧门外,都装上了“网络出租屋”的标识

二十分钟不到,我缓缓地将纵横交错的十几条小巷子兜了一个遍,我在逛清全貌的过程中几次绕回了同一个地方,因为对于第一次涉足此地的生人来说,这里的一切太没有辨识度了:老旧的房子、拥挤的网吧、沉迷游戏的人们。

这里就像是一个隔绝了外界联系的迷宫,既让人发现不了方向,也让人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是走进网吧,通过网络杀出一条血路。

终于走回到了宽阔的大街上,不远处赫然是一个派出所,横亘在人才市场和住宅区之间,像是魔戒里的索伦之眼,时刻注视着周围的敌人。据说,在三和搬到现在的新址之后,政府专门在此建了派出所和消防站,以应对这里的流动人口,和无时无刻不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各种坑蒙拐骗。

这时候已经快两点了,街上只有零星几个无所事事的人了。除了已经睡倒的,剩下的大多坐在一边玩手机,没有任何的交谈、说笑和动静,就像一张定格的照片。而这样一群无所事事的人试图通过玩手机来度过漫漫长夜的场景,对于周围“珍惜生命”、“共建平安景乐”的横幅标语,在我看来是讽刺一般的黑色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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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的充电桩下,边玩手机边充电的人

我莫名地被一种淡淡的失落笼盖住,我并非失落于黑夜、宁静带来的孤独,而是难以接受在凌晨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怪诞而迷人的画面。这就像一个看惯了古典美术的人第一次看毕加索的画,一定会吃惊于那些诡异的拼接和强烈的撞色。

到便利店买了瓶水后,我在附近相中了一家还凑活的小宾馆,准备落脚。

小宾馆边上是一个“休闲城”,路过的时候,里面的“技师”正满脸堆笑地送走一个衣衫褴褛的顾客。客人转身,她收起笑容,怔怔地看到了我。

“老板,需要什么服务呀?”

3

第二天一清早,我早早来到了三和人才市场门口,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站在门口的中介们不冷不热地向驻足的人们介绍着工作,不过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在复读信息。

“富士康富士康了啊,月结到手5000,中午发车了啊”,

“XX快递去不去,包吃包住了啊”。

令我奇怪的是,这些中介和他们所介绍的工作、厂子看上去都比较正规,待遇也相当不错,人群中却鲜有马上决定拎包开干的。更多的人只是东瞧瞧西瞧瞧,带着狐疑的眼神在一块块招聘广告前挪来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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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加治理下,人才市场规矩了许多

就是在这时我结识了小王,贼眉鼠眼的他,骑着一辆共享单车晃来晃去,看到不像是在找工作的我,便上来问道:“兄弟,搞什么业务的?”

我问:“你来三和多长时间了?”

“三年多吧。”他非常不解地看着我。

我有些惊讶于看上去年纪很小的他居然在三和待了这么长时间,便向他说了说此行的来意,希望他能带我转转。

小王迟疑了片刻,我识破了他的想法,便问:“你是来找日结的吧?”

他点点头。

我同意给他一定数额的钱,让他当一天的“导游”,并且带他吃饭,他接受了。

我和小王攀谈起来,问到他为什么三和这边的工作没什么人愿意做。

“因为都不愿意进厂打长工嘛,以前是黑中介多,不敢去,去了丢身份证。现在是都想做日结,做一天拿一天的钱,也能活,真的肯打长工的现在都已经在厂子里了。对了,招日结的都在海信那边,三和这里都是正式工,没几个人愿意做的。”

我问小王,你在三和进过厂子么,他说从来没有。

我有些惊讶,“那你这几年怎么过的?”

“做日结啊。我做不了长时间的,以前在别的地方去过,待不住就走了。”

“那怎么来三和了呢?”

“因为只有三和有日结做啊,别的地方没有的。”他风轻云淡地说道。

我和小王慢慢向“海信大酒店”走去,边走边聊,掌握了一些他的情况。

小王是四川人,96年生,小时候亲妈跟人跑了,爹又找了一个后妈,但对他不好,甚至无法住在一起所以只好由奶奶带大。小王说自己念不进书,也没人管,于是小学都没毕业就回家了。

小王平静地说,自己13岁就从家里出来打工,一开始去的亲戚厂里,后来待不住,开始到处打零工、当学徒,做过厨师、修过空调。直至后来到了三和,开始做各种日结,有时候是工地搬砖,有时候是快递站分拣货物,这一待就是三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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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信门前,工头来招日结,立马就有人围上去

4

我们到达海信,这里聚集的人比三和周围显著的多了许多。但和在几十米开外的三和不同,海信附近的人,目的很明显并不仅限于找工作——聊天、摆摊、收售手机、招法人、买彩票、玩手机,甚至只是漫无目的的站着,望着面前的人来人往,或抬头空洞地看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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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站前,总有不少人把刚赚的钱花到彩票上

人群中有人在收身份证,因为此事违法,所以他并不敢像收手机、微信号的人那样明目张胆地挂着牌子收,只是在跟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低语一句“身份证出不出”。小王跟我介绍说,在三和,一张身份证,视年龄和地域不同,大概能卖到50-100元左右。

我被这低廉的价格所震惊,心想真有人会为这个钱卖掉自己的身份证?

“你以为能卖几个钱?这都是拿去卖给急着上网或者找工作的人的,没身份证什么都干不了。”鬼精的小王好像猜到了我在想什么。

我有些纳闷:“人长得和身份证上不一样,别人不管?”

“管什么呀,人家就是登记一下,走个过场。在这里,身份证就是一张证,谁都不会在乎那上面是不是你,只要有证,就能上网,就能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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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幅已经挂了两年了,“身份证补办很容易的”

成了我的“导游”的小王,决定带我到我半夜去过的住宅区、网吧再走走。一路上,我们又展开了一些更深入的交流。

“你觉着三和大神,为啥偏偏喜欢‘做一天玩三天’这种生活?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不难受么?”我直接甩出了核心问题。

“不难受啊,穷是穷了点,但做一天就能玩三天,别的地方能做到么?”

这个回答令我措手不及,反倒被他问住了。

我另开话题:“听网上说,三和经常死人,有时候网吧里挂了直接被抬出去,有这事么?”

小王一笑:“别听他们扯淡,那都是网上瞎编的。再穷几块钱还是有的,吃挂逼面、喝大水(一种两块钱2升的劣质饮用水),死不了的。这几年,也就去年冬天死过一个吧。”

轻描淡写的叙述让我暗暗打了个哆嗦,小王又补充道:

“在三和,活着其实很容易的,这里的人,不就是活着么。”

这话直白得可怕。

“活着很容易......”,我喃喃自语道。

不禁想起,自己身边好像已经有太多的人抱怨过活着的艰难了。“人间不值得”、“活着好难”,这几乎已经成为社会大众的座右铭。虽然对于成年人来说,工作、家庭的压力有时让人喘不过气,在大多数时候是能够被理解的。

我所费解的是,由于我从事了留学行业,身边经常接触着很多家境优渥、不愁吃穿的年轻孩子。从日常的交谈和朋友圈来看,他们似乎也经常在感慨“活着太难”这件事。当然,我不排除这有一定的无病呻吟和“少年维特的烦恼”的因素,但从总体上看,“丧”这个词也已经渐渐成了青年人的主旋律。

洞察到这点已久的我经常感慨,也许物质上无所欠缺的我们,正在亲身经历着“垮掉的一代”。

甚至用搏击俱乐部里的一句台词来说:

Our War Is The Spiritual War.

可这时行走在三和的我有些迟疑:

当一个人仅仅想活着的时候,真的很容易么?抱怨“活着很难”的人们,是否又都有各自无法满足的企图?

5

走到熟悉的网吧周围,不出意料各个网吧里仍然坐了不少人,与晚上不同,烈日底下用出租屋改造的网吧,显得更加闷热和肮脏。但似乎在三和大神眼里,这丝毫不影响他们在虚拟世界的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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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1.5元,通宵8元,是此类网吧的普遍价格

我看着这些网吧,又想想自己平时爱去的那些“网咖”,一算价格好像差了10倍左右,不禁摇了摇头。

小王也在旁边看着,他有些自豪地说:“这种网吧我从来都不去的,又脏又臭、空调也没有。”

知道他也打游戏的我问道:“那你都去哪里的网吧?”

“我都坐车去一个地方,那里环境好多了,又便宜、又有空调。”说这话的时候小王露出一种对三和网吧的不屑。

这让我注意到了小王的一个特质,尽管生活状态上与三和大神们一样,做一天玩三天、全身拿不出一百块钱、居无定所(认识我的前一天晚上他睡在网吧)、甚至连手机都没了(我一直没问是怎么没的,答案显而易见),但他对物质的追求和三和大神们有极大的不同。

除了不愿在此地上网,我们路过周围快餐店的时候,小王告诉我,“全是地沟油,很脏的,别吃”。

路过在住宅区楼下摆着牌子出租“挂逼床位”的大爷的时候,小王又分析道,“这种床位,就是出租屋里摆好多通铺和高低铺,很脏的,里面又臭,还有虫,而且里面的人的素质都特别低。我跟你说,我宁可睡大街都不愿意住这种地方,起码外头空气好。在这里还要花钱,15块钱睡板床,10块钱打地铺,鬼才住。”

我被他说得很想进去看一眼,小王示意别去了,还得给大爷钱。

“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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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三和,也有包租公的存在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网络上的三和地标之一:双丰面馆。传说中四块钱一晚的“挂逼面”,喂饱了无数三和大神的灵魂。于是我抱着一种拔草、打卡的心态要求小王带路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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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三和圣地”已经拆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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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坚挺的面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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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逼面涨为五元,我忍不住加了个鸡蛋

6

下午,我和小王绕回了海信大酒店门前,经过引见,我认识了第二个“老三和人”,梅哥。

梅哥是在三和为数不多的年满30的人。作为一个早年“跑业务”(批发槟榔、手机零件)的江西男子,因为好赌,他输掉了60多万,并欠下了外债20多万。

梅哥跑到三和后,又重操旧业,从华强北进各种耳机、数据线到三和来卖,慢慢还光了外债,也成为三和当地风云人物之一。可惜赌瘾未戒,又到游戏厅和人打拳皇,输掉了一万多和进货的大多数本钱。

现在的梅哥,作为一个三和百事通,什么挣钱的小生意都做:花呗套现、收售手机、倒卖假表等等,并每天下午到海信底下摆个小摊,卖一些诸如印度神油、数据线等杂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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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海信门口像梅哥一样摆摊的人多了起来

有了小摊贩的出现,原本单调的海信门前仿佛成了一幅现实浮世绘。

作为当地老油条的梅哥,来他摊前逛逛、买些小东西或者蹭些吃的的人自然是不少,梅哥一边应付着,一边跟人群中走过的熟人们打打招呼。

“X仔,怎么样啊?”

“操,又挂逼啦!”这句话是三和大神们经典的打招呼用语,类似于我们的“吃了吗?”

看到他摊上成捆的耳机,我好奇地问梅哥:“你这些耳机什么的,进价多少啊?”

“蓝牙的6块,高仿苹果的那个带座充的30。” 梅哥头也不抬的答道。

我对这个超低的价格非常惊讶,又问:“那这种最普通的苹果有线耳机呢?”

“我去拿货的话,1块5吧。”

这个价格让明确知道自己买过假冒“苹果小白”的我,感觉像个弱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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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都是高仿”,梅哥对同行们了若指掌

“三和这地方,偷摸抢是不是常有?”跟梅哥搭上话后,我的问题逐渐尖锐了起来。

“顶多就是打打架,真在这边混的,很少敢真的搞事的。连打架都是喝多了才打。妈的都要挂逼了,还有工夫打架么?在这里大家都是只管自己。”梅哥一笑,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

我对这无趣的答案不是很满意:“那打架打出过事情么?”

“想多了,打不出事的。你看那,那,还有那,全是摄像头,一个死角都没有,派出所就在边上,坐在局子里面看监控,随时随地就能来抓人。”梅哥随手就指出了海信周围的三处摄像头。

好笑的是,刚说完派出所来抓人一事,远处就走来了身着警服的巡逻者,开始驱赶这群摆摊者。

“这都是城管,派出所的不管摆摊的。”一旁的小王悄悄解释道。

梅哥已经被勒令收起自己的摊子,但所幸两个城管既没有罚钱,也没有扣下梅哥的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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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被驱赶的梅哥

“他们也是执行任务,维护市容嘛,理解理解。反正不收我们东西的,等下再摆就是了。”被暂停了生意的梅哥,丝毫没有对城管的不满和怨言。

我邀请他到马路对面的茶餐厅喝杯东西,梅哥欣然同意。走之前他把箱子寄存到了广场上的存包处,这里堆满了外出打工、做日结的大神们留下的行李。

在茶餐厅里,梅哥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不少他赚钱的路子和倒货时遇到的故事。最后他的重点话题,落到了最近他被拉进的一个“公益纸巾群”上。

按梅哥所说,这个东西赚钱的方式,是通过把从代理商那里进来的“纸巾机”安装到各个街道、商场,然后通过扫二维码的方式让路人免费领取一包纸巾,由于通过扫码可以做大量的广告推广,机器上每被一个微信用户扫取一包纸巾,纸巾机的代理者都能拿到0.6-0.9元的提成。并且如果把新的机器售卖给了其他下家,上级代理也能获得下家的提成。

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打着推广外衣的传销陷阱。

梅哥不这么认为:“这就和之前的共享单车、充电宝是一样的,现在共享雨伞都有了你知道吗?我觉得现在我们就缺一个机会,靠打工发财,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小王居然也认同起来,他觉得,首富王健林,以前就是修冰箱的,但机会来了一样能够做起来。小王自称跟师傅学过修空调,如果夏天去给那些空调厂当售后维修,特别挣钱。

“那你怎么不去做呢?”

“要一套工具啊,还要自己备材料,我没本金。”小王闷闷不乐。

“问题是你现在如果有这个钱,还不是做一天玩三天,吃喝玩乐掉了?”我说得小王低下了头。

我顺带看了一眼梅哥,说道:“兄弟,你脑子也不笨,又肯干,路子又多。就是这个赌要了命,你说是不是?你不赌多好。”

能说会道的梅哥,这时却也一言不发,默默地吸着刚买的柠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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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信门前挤满了人

7

傍晚回到海信广场前,门口已经又多了很多的人,他们是来等待一天中第二波日结工作的人,因为一般在早上和晚上五六点的时候,都会有一些工头、中介来招做白班和晚班日结的人

不一会儿,果然来了一个骑车的中年男子,他迅速地在广场外围挑了三四个人,指引他们去一个工地干活。广场上大多数的人刚刚凑过去,短暂的招工已经结束了,于是只好悻悻折返。

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微胖的男人,他径直走到广场中央,说了几句,整个广场上的人便围了上去。先到的人向他打听做什么的、给多少钱,后到的人一路小跑上去,直接掏出身份证往里递,生怕又抢不到这数量不多的日结岗位。

一旁的梅哥淡定地说:“这个是老面孔了,XX快递的,招人晚上去快递站装车的,130块钱8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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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争相递上自己的身份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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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头手上很快攒满了一沓身份证

我悄悄退出了争先恐后的人群,跟站在远处发呆的小王发牢骚一般地说道:“你觉得这日结到底有什么好的?钱没有厂里多,每天还要靠抢,你就这么喜欢在三和这里搞这个?”

看似在发呆的小王,说出了让我觉得心疼,且小看了他的话:

“日结这个东西会上瘾的,做久了会对它有依赖,有依赖了你就不再想干活了,只想赚了钱就去玩掉。在三和待久了也是一样的,你会走不出去的,就像我现在一样。”

8

日暮途远,我叫上小王和梅哥去吃顿烧烤,由小王带路。路上小王掏出烟,是包25块的黄鹤楼,对于抽惯8块红双喜的三和大神来说,显然小王抽的是好烟。

看到我瞥见了他手里的烟,小王又略显自豪地说道:

“我这个人就是和他们不太一样的,那种烟我根本抽不了。我要不就抽这种好一点的烟,要不就宁可不抽。”但看到我掏出45的大苏,他又鸡贼地向我陆续讨要了几根。

他望向边上的梅哥,问他抽不抽。

梅哥摆摆手:

“我不喝酒不抽烟,但是可惜嫖赌我是个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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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着烧烤时,欣然同意我给他拍个照的梅哥

吃着烧烤,梅哥聊得兴起喝了一瓶啤酒,但果然是不喝酒的人,喝得非常慢,还上了脸。

酒喝光了,我准备再叫,小王把我拦住,偷偷说自己可以去边上的超市买了拿过来。

我哑然失笑:“你不是不拘小节么,怎么还学会节省了?”

“哥,给你省点钱。”

不知道他是想讨好我,还是习惯性地想省钱,我又猜不透这个老鼠一样的“小孩”了。

不过他跑去买来的四瓶啤酒里,开出了三个“再来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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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的本命,应该是一只小老鼠

当晚告别了二人,我回宾馆洗洗躺下,打开电视看起了世界杯。

昏昏欲睡之间,收到了小王的QQ消息。

我想起来,因为他没有手机,所以只能在晚上上网的时候登录自己的QQ。

白天的时候他让我加这个号码,并说自己晚上会去通过。

我看到他的消息,原来他的QQ名字,真的就叫孤独的小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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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劝小王攒点钱,重操旧业去修空调或者当厨师

可能是因为小学没毕业,他的输入法用的不是拼音,甚至把“早”打成了“旱”。但我大概看懂了他想说些什么,无非是谢谢日结、早点休息。

孤独的小老鼠,这个ID让我再次惊讶于这个13岁离家、流落三和的小孩身上,为什么能有这样精准的自我剖析。

而此时的他,可能又昏睡在了某个黑网吧的沙发上。

9

第三天我启程去了深圳市区,参观了一下南山区大名鼎鼎的高新科技园。

这里是著名的腾讯大厦所在地,也是一众中国顶尖互联网企业、高薪码农的聚集区。

有意思的是,这里与三和,一个在市区西边,一个则在北边,好像刻意地被灯红酒绿的深圳市区隔离开来,双方互无交集,甚至完全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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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讯大厦,鹅厂霸业开始的地方

“来了就是深圳人。”我忽然想起了这句响亮的口号。

但我意识到,这句话对于这两个不同的人群来说,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对于科技园的上班族来说,“深圳人”,是对他们的智慧、奋斗和走在行业前沿的褒奖。

但对生活在三和的人来说,“深圳人”,也许是他们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事情,是对他们仅仅以“活着”为目标的生存现状的无情讽刺。三和这个底层社会,就像一个满了的水缸里溢出的水一样,总要流向一个地方。但这些溢出的水,始终是不属于这座缸的。

我清楚地认识到这是资本主义浪潮必然产生的结果。我更清醒地感受到,是懒惰、放纵和无信等等原罪把三和的青年人拽向了难以爬出的深渊。

但穷、童年教育的缺失和出身背景的过于贫贱,同样也把一群从根源上就输了的年轻人汇聚到了这里。这里让他们输到赚钱的速度还赶不上房价的飞涨和货币的通胀,输到他们在这个世道上注定没有出头之日。

我想,这不是他们的错。

而令我神伤的是,走访三和的几天告诉我,一旦对穷产生了依赖,一个人便会被困在三和这座迷宫里,想走也走不出去,恰恰就像一只孤独的小老鼠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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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深圳天气很好

离开深圳的那个晚上,我收到了梅哥发来的微信。

他给我发了一段行驶在高速路上的视频,他说自己正在去华强北的路上,准备进货,开工。

不一会儿,他又发来了专柜上的VIVO NEX手机。

梅哥感叹到,“真牛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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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和边上的一所小学

10

《我不是药神》的结尾里说,“我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好的。”

这让观影的我联想到那句话,“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但现实不是电影,我也无意充当英雄。

这个世界会好起来吗?我无法预知。

但“三和是什么”,我想我做出了某种尝试来解答。

而这种尝试让我感到,认清社会的真相,有时候比改变社会来得更重要。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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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林工移山

草木知 (gh_a0c36b1fe0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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