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楓樹下我的家——我的父親、老紅軍戚先初尋鄉記

大枫树下我的家——我的父亲、老红军戚先初寻乡记

第一張照片:1935年10月,紅25軍與陝北紅軍攻打榆林橋,戚先初在戰鬥中立功,拍照留念。

大枫树下我的家——我的父亲、老红军戚先初寻乡记

1947年7月,晉冀魯豫野戰軍第一縱隊攻克鄆城,縱隊授予一團《大反功中首立奇功》獎旗一面。圖為一團領導:前排左一為團政委戚先初,前排中為團長李程,後排中為團政治部主任王猛。 這裡是一片紅色的土地。當年,這裡曾走出10萬紅軍,誕生過59位共和國將軍,被譽為紅軍的故鄉,將軍的搖籃。她就是安徽省金寨縣——父親一生魂牽夢繞的家鄉。

山鄉悲傷淚

父親的老家金寨縣斑竹園鄉當年曾隸屬河南省商城縣,斑竹園位於商城南部。1913年8月6日,父親戚(漆)先初誕生在斑竹園鄉前壪村一戶貧苦的農民家庭裡。8歲那年,他父母突然患病,因無錢醫治,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先後離世。為辦喪事,家中不得不賣掉僅有的一畝旱地。在農村,沒有了土地便沒有了生活來源,不久,因無米下鍋,兩個年幼的弟弟也在飢餓中死亡。轉瞬之間,家破人亡,父親成了孤兒,只好跟著60多歲的奶奶和兩個光棍叔叔,四口人相依為命。

童年的經歷帶給父親的是無盡的痛苦和悲傷。為了生存,他跟著奶奶要過飯,沿街乞討,受盡屈辱;從10歲起,他每天上山砍柴,除家裡自用外,其餘的賣點錢買鹽用 ;12歲開始給地主放牛,後又給做長工。

父親一家人居住的是茅草屋,夏天漏雨,冬天透風。屋後緊靠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古老的大楓樹,距父親的家不過20多米。父親上山砍柴回來,常在樹下歇息,放牛時,也會在樹下乘涼。

這棵大楓樹究竟有多少年的歷史已無法考證。為探尋父親參軍前的經歷,我們曾去家鄉走訪。據村裡人回憶,解放初期,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也常在大楓樹下玩耍。樹很粗,四個孩子手拉手也抱不過來。也許,正是這棵久經滄桑的大楓樹,給父親苦難的童年保留下一絲美好的記憶,並作為家鄉的標識深深地埋藏在父親的心底。(令人惋惜的是,1956年,不知什麼原因著了一把火,大樹被燒燬了。)

離鄉當紅軍

1929年5月,父親家鄉暴發了立夏節起義(史稱商南起義)。中國共產黨人領導貧苦農民鬧革命,打土豪分田地,成立農會,組建中國工農紅軍武裝。許多掙扎在死亡線上的飢餓貧民紛紛報名參軍,紅色火焰在大別山區迅速燃燒。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起來”,家鄉的革命氛圍感染了年僅16歲的父親,他也跟著年青人報名參軍。負責招兵的人問他多大年齡,他如實回答,招兵的人不信,認為他只有十三四歲。其實,當年參加紅軍,年齡並非重要標準。但父親因個子矮,年齡又顯小,被拒絕了。

很快,父親報名參軍的事被奶奶知道,她堅決反對。奶奶已年近七旬,就這麼一個未成年的孫子,從小帶大,那是她的心頭肉,她怎麼捨得孫子離開。無奈,父親只好留下來,參加兒童團,每天站崗、放哨、查路條,傳遞消息信件。每當遇到有紅軍隊伍從村旁經過,父親便緊緊跟在後面,懇求紅軍收下他,可幾次都未能如願。看到身邊許多小夥伴都參軍走了,“我要當紅軍” 的願望像火一樣在父親的心中越燃越烈。

一轉眼一年多過去。據父親回憶,大概是在1931年初,離過年(春節)還有些日子。一天,又有一支紅軍隊伍路過村子。機會來了,父親怎肯放過,追著部隊要求參軍。但這支隊伍是在執行任務,不收新人。父親不甘心,一直跟著部隊,向南走了二三十里,到了一個叫長嶺關的地方,再往前走,就進入湖北境地了。隊伍上的人勸他趕快回去吧,父親不肯,鐵了心跟著部隊,一口氣又走了二三十里,這一走就到了湖北省的木子店,這裡離家可足足有五六十里了。

對出生在山裡的孩子來說,走山路本沒什麼。但父親以前從來沒有離家這麼遠過,也從未到過湖北的木子店。天黑了,山路又崎嶇不平,現在就是想回也回不去了。看到父親小小年紀,參加紅軍的決心這麼大,部隊領導心軟了,終於同意將他留下。於是,父親被安排在團部當了勤務員。這支部隊就是中國工農紅軍商城獨立團。不久,中國工農紅軍第25軍成立,父親所在的商城獨立團經整編後被編入紅25軍。父親原本姓“漆”,因自己不識字,被部隊文書誤寫成“戚”,並就此沿用下來。

思鄉情難斷

當年父親參加紅軍的想法很簡單:紅軍是自己的隊伍,是為窮人打仗的。既然是自己的隊伍,那一定還會打回自己的家鄉,說不定哪天就能路過家門口,回家看望奶奶和叔叔。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瞞著家人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父親所在部隊經常在商城和周邊幾個縣活動,但即便部隊駐紮在家鄉附近,出於安全和保密,也絕不允許戰士隨意離隊探親,這是紀律。從未離開過家的父親起初還算適應,誰知當兵幾個月後便開始想家,且離家越久,這種思鄉之情越濃。家裡人現在怎麼樣了?自己參軍出走是瞞著奶奶的,奶奶一定急壞了。父親曾想給家裡捎個信,報個平安,可自己從未讀過書,大字不識一個,連名字怎麼寫都不知道。請別人幫忙吧,紅軍戰士大多是窮苦出身,很少有識字的。更重要的是,即便有人幫忙寫了家信,又有誰能給你捎回去。通過民國政府的郵政渠道,想都不用想,通往蘇區的所有信件都會被查封。給家裡人寫信報平安,成了殘酷戰爭年代紅軍戰士的一種奢望。

1934年11月,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父親跟隨紅25軍撤離鄂豫皖蘇區,開始長征。有句話叫故土難離,當紅軍戰士們得知要放棄他們曾經血染過的山村故土,遠征他鄉時,縱然鐵石心腸也動容。清風牽衣袖,一步一回頭,一石一草都是情。父親的心緒和許多紅軍戰士一樣,留戀家鄉,難捨難分。但紅軍戰士們懂得,既然上級命令撤離根據地,那一定是情不得已,不走不行。

當時的紅25軍是支不到3000人的隊伍,離開大別山區便成了一支孤軍,沿途遭遇幾十倍敵人的圍追堵截,幾度陷入險境。他們先是往西進入桐柏山,後又向北經伏牛山挺進陝南,一路生死拼殺,越走離家鄉越遠了。最終,紅25軍經安徽、湖北、河南、陝西、甘肅五省,行程近萬里,於1935年9月到達陝北延川永坪鎮,與陝北紅軍會師。陝北,這個紅軍長征出發時誰也不知道的目的地,離父親大別山老家已經相去數千裡了。

上世紀四十年代,在金寨老家《漆氏六修族譜》中,有關父親的記述只有這樣一行字:“生於民國二年癸丑七月初五辰時,歿葬失考”。

“歿”即死亡, “歿葬失考”就是說,人死了,但死亡時間和埋葬地點無人知曉,無處查證。自從17歲父親參加紅軍,離開家鄉,就此一去不歸,十餘年杳無音訊。在家鄉人看來,既無音訊,必是死亡。紅軍時期,根據地生存條件惡劣,戰場殘酷無情,死亡是一種常態。

抗日戰爭時期和解放戰爭初期,父親所在部隊主要活動、作戰在山西、河北、山東及河南北部一帶。十多年過去了,父親不僅失去了與家鄉的任何聯繫,也失去了家鄉的任何信息。直到1947年7月,劉鄧大軍強渡黃河,緊接著,長驅直入,千里奔襲,挺進大別山。這一戰略行動,竟讓父親有幸重回闊別10多年的鄂豫皖邊區,親吻久違了的家鄉故土。

此時,父親已擔任被稱為劉鄧大軍第一團,即晉冀魯豫野戰軍一縱一旅一團的團政委。該團曾在商城一帶活動了20多天,父親已經聞到了濃烈的鄉土氣息。最近時,部隊離他的家鄉不過100餘里,對於像父親這些經歷過萬里長征,用雙腳丈量並打天下的老紅軍來說,百里可謂近在咫尺,那不過是我軍常規急行軍的一個標準路程。如果騎馬的話,100裡地一天已經可以跑一個來回了。團長李程也是老紅軍,老家在陝西,自然理解離家多年的思鄉之苦,他曾建議父親回家看看。是啊,快17年了,家裡人到底怎樣了?無時無刻不記掛著親人的父親最終還是搖了頭。作為團政委,他清楚地知道,劉鄧大軍剛進大別山,還未站穩腳根,國民黨便調集重兵前來圍剿,敵情嚴峻,部隊隨時都處於作戰和轉移狀態,由不得他抽身離隊哪怕一天的時間。

這是父親鐵血生涯中,最有可能回鄉探望親人的一次機會。失去了這次機會,也為父親終生未能回鄉留下遺憾。

尋鄉楓樹旁

1952年底,父親從朝鮮戰場回國,負責組建防空軍高炮101師。1953年1月 20日,東北軍區發佈命令,任命原陸軍186師政委戚先初為高炮101師政委 。部隊駐防在遼寧營口,後又移防鞍山。

戰爭的硝煙開始散去,和平來臨,部隊有了相對穩定的營房駐地,飄忽不定的日子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父親終於可以安下心來,給山鄉親人寫封家信了。

信很快就寫好了,可地址怎麼寫父親犯了難。他只記得當年老家屬於河南省商城縣,但家鄉詳細的通郵地址是什麼,他不知道,家鄉行政區劃的歸屬是否有變化,他也不清楚。父親只能憑藉對家鄉環境的記憶,依據當年離家參軍時經過的地方,倒推出一個地址來:河南省-商城縣-木子店-長嶺關-前壪村-大楓樹下。

據說,這封信歷時近兩個月,經河南、湖北、安徽三省郵政部門的週轉,終於寄到安徽省金寨縣一個叫前壪村的地方。兩個月後,父親等到了回信。回信人自稱是父親的二叔,說家中現在只剩他一人,奶奶和三叔早已離世。回信地址寫的是:安徽省金寨縣斑竹園鄉前壪村。

看過這封信,父親心中疑惑頗多。首先是地址對不上,明明是河南省商城縣,怎麼就變成安徽省金寨縣了?另外,家中的人口也不對。奶奶年紀大了,有可能已經離世,但兩個叔叔少了一個,不能不讓父親心中起疑:會不會搞錯了?帶著疑慮,父親又寫了第二封信,並坦率地表達了自己的疑問。

很快,回信來了。自稱二叔的人在信中回憶了一件往事,他問父親,“你是否還記得,你小的時候,有一回你姥姥病了,我帶著你走了很遠的山路,去看望你的姥姥,她住在吳家店黃金山……”看到這裡,父親的眼睛溼潤了,他知道,這就是他日思夜想,失去聯繫整整22年,惟一還活在世上的家鄉親人,他的二叔。

原來,父親家鄉行政區劃在他參軍後不久就發生了重要變化。1932年9月,鄂豫皖根據地第四次反圍剿失敗,國民黨衛立煌部攻佔鄂豫皖蘇區重鎮金家寨。為表彰衛立煌剿共有功及加強對鄂豫皖邊區的統治,國民政府將安徽、河南、湖北三省交界6個縣的部分地區劃出,設立新的縣治,命名為立煌縣。從此,父親家鄉所在地便由商城縣劃入立煌縣。該縣以金家寨為縣治所在地,起初歸屬河南省,1933年後,劃歸安徽省管轄。解放後,立煌縣被更名為金寨縣。對於家鄉行政區劃跨縣又跨省的這段變更史,父親並不知道。

更讓父親沒有想到的是,在他走後不久,奶奶因思念孫子,悲傷過度,哭瞎了雙眼。國民黨軍佔領根據地後,大肆抓捕紅軍家屬,實行“三光”政策。三叔不幸被抓並慘遭殺害,二叔揹著瞎眼的奶奶跑反,逃到了山裡躲過一劫,但奶奶終因年歲已大,家中再遭變故,經不住折騰,不久便撒手人寰。

1954年,父親請他二叔(我的二爺)來到鞍山家中,住了好幾個月。臨走時,還送給老人一件羊皮大衣,在那個年代,已經是一件豪華的奢侈品了。這位飽經磨難、孤獨一生的長輩,父親在家鄉惟一的親人於六十年代去世。

八十年代父親離休後,曾與金寨縣聯繫,計劃回家鄉看看,金寨縣也曾派人來看望他,希望老將軍回家鄉走走。雖然家鄉已沒有親人,但我們深知,父親的思鄉之情十分真切。在家中父親辦公室的牆上,分別掛著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而在父親辦公桌玻璃板下壓著並時時拿放大鏡觀看的卻是安徽省地圖,金寨縣自然是父親放大鏡下格外關注的地方。很不幸,因父親突患癌症去世,歸鄉一事未能成行。

從1931年瞞著奶奶偷跑出來參加紅軍,到1991年他去世,整整60年再沒回過家鄉,成為他終生的遺憾。

——為紀念父親誕辰105週年而作

戚鐵軍

201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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