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屋》(完整版)

西 屋

一、猜字

清中期,西塘

喧鬧的酒館,書生緩緩走進,讓小二哥找了一個稍安靜的角落,坐下點了兩樣小菜兩個肉粽,悠然看著窗外,籌劃著未來的生活。他兩次鄉試未中,又不願留在鄉里候那個不知猴年馬月才會出的缺,就想在此找份教書的營生,一為生活二為備考。

大廳的另一角,一群人吆五喝六甚是熱鬧,畢竟是富庶之地,市井之徒也稍顯文明。此時,三五人正在刁難一個體態豐滿的公子哥,一人拿出一柄有年頭的扇面,讓其認上面的字,四個大篆,顯然除了拿扇子的人其他人也不認識,公子哥也不認識,便顧左右而言他,拖延時間,反覆誘使持扇人透露信息,其他人哄聲一片,又說罰酒又說罰鑽桌子,大家不亦樂乎。

書生看得,也不反感,作為一個外鄉人初來此地,雖是酒肆雖在打賭,但並無汙穢不堪之語,遠比窮鄉僻壤販夫走卒更易被人接受。

公子哥顯然不願再喝酒了,更不能接受鑽桌子的羞辱,拿著扇面反覆端詳,搜腸刮肚胡亂瞎猜,無奈學識有限斗大的字也不滿一籮筐,遂提出這頓酒由他會賬,大夥不同意,公子哥又提出明天還請一頓,大夥還不同意,非要罰酒再不就鑽桌子。

書生飯菜未上,閒來無事,覺著公子哥也還面善,有意幫他,便起身穿堂去取碗筷,路過公子哥身後時筷子落地,公子哥以為自己粗心碰掉,忙回頭致歉俯身拾取。書生也彎腰去撿,在兩人頭快捱上時,書生在公子哥耳邊輕語“清風徐來”,接過筷子直身回座。公子哥正身回神後才意識到那人和他還說了句話,什麼來著?清…風徐來,什麼意思?弄個他一頭霧水,但再被要求猜字時,忽然一下子認識了,這四個字不就是那個人說的嘛!對,清風徐來!公子哥回頭向書生一抱拳,書生面向窗外餘光可見,也微微頷首。此事只有他二人明白,他人無從知曉。

二、雨夜

時已入梅,雨潺潺綿綿忽大忽小。書生幾日碰壁未謀得差使,盤纏將盡,淺日西沉,索然回客棧,路上急雨驟來,覓得一店鋪廊下暫避,雷公雨神亦不思歇息,書生衣服淋透腹中無物,漸漸寒氣上身體力不支,竟暈倒了。

待醒來時,已躺在門市廳內臨時床鋪上,頭暈口渴,一長者聞聲過來扶他起身喝了薑湯,叮囑休息,書生就又睡了過去。

夢中想起上次暈倒也是雨夜,不同的是那次是在自家門前。

書生姓顧,祖居桐鄉,家有宅院一處,北房兩間,東西屋各一間,院內有口甜水井,父親愛竹在院內種了一簇湘妃竹,風吹過去沙沙作響;母親愛花在角落中種了扶桑、薄荷、茉莉等花草,一家人其樂融融。

十三歲時,家中遭變。父母外出途中遇匪雙雙殞命,剩下孤苦自己,么叔過來同住,次年么叔娶妻,書生搬到西屋自住,起初還好,么叔嬸嬸還會照應,但堂弟出生後,叔嬸就像忘了他一樣,有時飯菜都沒給留,從此井水也不再甜了。書生無奈,立志苦讀以期榮身,無壁可鑿無光可借,只能早起晚睡發奮讀書,好在天資尚可老天垂憐,二年後考中秀才,叔嬸給他做了一身新衣,每天在家等著隨喜,縣學也派員前來祝賀,嬸嬸還抱著自己兒子讓縣學看是能中舉人還是進士,官員只能隨口附和。

時間一長,叔嬸嫌他只知讀書沒有收入,讓他外出教書賣字,可舞象之年豈會謀生,小秀才只能去市井觀摩、圖耗一日悵然回家。一日暴雨,小秀才到家前已全身溼透,院門落閂無法進入,任是敲喊始終未開,恍恍惚惚就暈死過去。深夜雨歇,么叔開門抱其入內,換衣蓋被,臨床垂淚,小秀才醒來已心知原委,旬餘離家投奔伯父。在伯父和堂伯家待了幾年,參加兩次鄉試都未如意,便辭行外出,輾轉到了西塘。

次日,書生早起,待得長者進來俯身便拜,口中不住稱謝。長者問其姓氏、功名、生計後,讓其在此繼續將養,不慌離開,並介紹自家姓周,做茶葉生意,雖不富裕但衣食無憂,供養老母照顧妻女,未想富貴但求平安。書生囊中羞澀無力推脫,唯有深深感謝。

三、茶店

天空放晴,困守的人們又活躍了起來,走親訪友的、生意買賣的,街市又恢復了往日的繁華,茶店的生意也紅火起來。

但意外發生了,此日恰逢月末結賬,連雨期間溫賬房先生家中有事,走時匆忙未妥善收置賬本,導致賬本被雨水打溼,不敢輕易翻動,賒銷賒購的人都來結算,弄得周父無計可施,不知如何是好。

顧秀才看在眼裡,有心幫助周家,便主動提出自己試著弄乾賬本,再重新謄寫一份。周父無奈勉強同意,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小心,弄不來就不要弄了,拖延幾天結算無妨,等賬本自然幹了再說。顧秀才請周父放心保證弄好,在考慮了幾種方法後,果斷選擇用煙燻幹,為不影響茶葉,經周父同意在內院支起燻爐,籠煙架書、輕扇慢掀,兩個時辰賬本就乾透了,其間聽得樓上老婦人和小姐輕咳了幾聲,顧秀才很是過意不去,又用一個時辰,謄寫完畢的賬本交給周父。周父見字跡雋永、賬目清晰,對顧秀才讚賞有加。

賬房今日未回,秀才臨時客串。虧得他頭腦靈活一點就通,幾筆積年舊賬竟也都梳理得清清楚楚,客戶和周父都很滿意。忙至半夜,送走最後一個客商後,周父才想起兩人午飯還沒吃過,忙叫家人吳姐準備晚飯。顧秀才尚未痊癒,已是面色灰白。

在內堂,周父居首,顧秀才見過周母后扶其面西就坐,自己方在下首淺坐,席間有問方答、從不提問、少撿菜品、輕聲吞嚥,早早吃完後起身謝過方去門市休息。

四、訪友

不幾日,賬房溫先生回來了,他在周家已做了近二十年,顧秀才將賬簿交與賬房先生,經過修養顧秀才體力已恢復如初,他向周父致謝並辭行,周父念其暫無生計、感其應急幫襯、賞其敏而好學,執意挽留在店裡幫工,晨昏可以準備科舉。顧秀才別無去處,也為來年應試著想,自然滿心歡喜不住稱謝。周父在門市旁隔了一間小屋給秀才住,在小屋還能時常聽到內院傳來悠揚的古箏聲,秀才略懂音律,聽其音便知演奏者撫琴十年有餘。

那日上午,有一粗壯少年拎著兩盒果品,穿店而過直進內院,進院便喊:“伯父伯母,小侄看你們來啦”,周父周母也應和相迎。顧秀才正低頭理貨未見此人,賬房先生告訴他那是東關文老闆家的三公子,兩家是世交,公子常來這裡。少年聲音洪亮,聽不見老人問話,只聽得見少年應答,什麼我爹身體挺好、家裡生意還行、大哥又去哪裡進貨了、二哥又去哪裡賣貨了什麼的。一會兒又問:“小妹呢?還睡覺呢?哈哈哈”,周母向樓上喊了兩遍,琴聲停後半刻,輕輕的樓梯聲由上而下,想必是小姐下樓來了。周父到店裡來看貨,內院也很少能聽到周母的聲音,只有少年向小姐炫耀各種新奇物件的歡笑聲。

約半個時辰,少年起身和周母小姐道別,來到店內和周父說要回了,周父留其午飯,少年說還有幾個兄弟在酒館等他,過幾日再來,臨出門時和賬房先生也打了招呼,甩手便走,一腳踏出門外又停了下來,回頭看著顧秀才竟不動了,旋即一拍腦袋,哈哈大笑說:“這不是那天救我命的恩公嘛!”顧秀才也是一愣,這才認出此人便是在酒館被人刁難的公子,真是無巧不成書。文公子回到店內毫無掩飾地將那日清風徐來的情形和周父賬房講了一番,大家鬨堂大笑,院內小姐聽了也鶯鶯細笑。

五、三人

文三公子性格豪爽、喜結納,當即邀請顧秀才與他同去吃酒,周父也不反對,但顧秀才執意不去,一不勝酒力,二自認為和公子也沒那麼熟悉,三多少有點兒讀書人的清高,文三公子拗不過他,說下午再來找他說話,如果下午有酒了就明天再來,說完自己鼓著掌大步出門徑自去了。

第二日,果然又來了,穿戴一身新做的衣帽、拎了兩樣酒菜、一大壺酒,進店拉著顧秀才就往內院進,嚷著吳姐給支張桌,他們哥倆要說會兒話,吳姐應聲準備,但顧秀才未經允許是不會進入內院的,周家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的執拗,秀才體弱拉扯不過公子,靈機一動說“來我屋裡可好?”公子想在哪都一樣,那就去你屋,顧秀才這才放寬了點兒心,回身和賬房先生說了請幫忙照看,賬房微笑點頭。

進入房間,文三公子傻眼了,僅一張床、一套桌椅、一個淨盆架,別無他物,床上平整得好似一本書、桌上一半是書也摞得整整齊齊,真不知道酒菜該放哪裡好。顧秀才見狀,接過酒菜放在桌子靠近床的一側,請公子坐了床邊,自己坐在椅上陪著,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第一次敘談。

文三公子問了顧秀才的姓氏、年齡、籍貫、父母、兄弟姐妹、在這做甚、今後打算、等等等等,最後總結道:“這就是你家了,我比你大兩歲,你喊我文三哥就行,我喊你顧大哥,哈哈哈哈…”。然後又介紹了自家的情況和周家的情況,從文三的介紹中得知,文家祖籍揚州,在此已是兩代,周家曾有恩於文家,現在文家生意較大,但仍不忘周家曾經的恩惠,時常會來拜望和介紹生意,兩家關係極好,文家三子無女,周家子嗣不旺只有一女,年方二八,這兩年常有人來提親,但小妹琴棋書畫都懂,不願嫁與凡夫俗子…正說著,只聽得樓上一聲重重地撥絃聲,文三哂笑,走到門口衝著院裡笑道:“我和顧大哥說話呢!哪個長耳朵偷聽呢?又沒說你不好,想聽下來聽啊!”聽得樓上輕輕呸了一聲再無聲息。文三見顧秀才文雅,也不便拆包吃酒,聊了好一會兒就告辭回去了。

幾乎每週,文三都會過來,找秀才說話,找小姐玩笑。漸漸地顧秀才覺得文三公子人也挺好,不像那種散財取樂孟浪無忌的紈絝子弟,有些事情上還挺有想法的,而且說話也漸漸鮮有高嗓怪笑,不像當初那樣咋呼了。文三也更欽佩顧秀才的才學,經常讓他給講三十六計和三國人物的故事,三國裡他尤其喜歡張飛。

一日,文三公子興高采烈來到周家,進院就喊小妹下樓看稀罕物件,讓顧大哥也給鑑賞一下。小妹聽得還有顧秀才在場就沒下樓,但實在好奇想看,文三再三邀請後才輕咳一聲下得樓來。聽到腳步聲顧秀才也側身迴避,小妹步履輕盈、緩緩下樓來到客堂。顧秀才只聞到一縷清香襲來、沁人心扉,不由得扭臉看去,只見小妹一襲黑髮梳得紋絲不亂,一柄蘇繡圓扇半遮臉面,一身素裙齊蓋腳面,猶似天仙下凡、貂蟬復現。小妹下樓來,徑往文三處走,雖在閣樓上也曾多次望見秀才,但還是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只見秀才身材高挑、不胖不瘦、面色紅潤、眉目清秀,雖不似呂布英武,也有周郎風度,看得她不由得面有羞赧。四目相視、兩心砰然,真乃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文三公子機靈至極,見狀已心知多半,不由得嘿嘿一通笑,笑得他二人不知該如何是好。文三也不點破,拿出小葫蘆託在手心給小妹看,小妹哪還有心思看什麼葫蘆,輕輕說句“不稀罕”就上樓去了,文三氣不過拿給秀才看,顧秀才知道一些文玩葫蘆的講究,自己也曾在老宅西屋外種過,就給他介紹了些許。文三頻頻點頭,小妹樓上側耳傾聽,心中欣賞不已。

六、提親

一年飛逝,秀才報秋闈考舉人,江南貢院在江寧府路途不遠,且八月開考,還有月餘準備。周父也像關心親兒子一樣,不用秀才在店招呼,專心準備就好。秀才非常感謝,也很想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並回報周家,但近來他心裡有些惴惴不安。

街坊孫婆婆給小妹做媒來了,孫婆婆是這裡有名的媒婆,任是東家哪般的公子想要娶親或是西家怎樣的小姐待字閨中,她都能三、五回合就給牽了線。孫婆婆來了,周父周母也很歡迎,畢竟女大當嫁,可秀才和小妹有些坐不住了,一年的接觸,他們彼此心生愛慕,雖未和對方挑明或確認,內心也能感受到那種氣息。

對於秀才和小妹,周父周母也曾合計過,兩人年齡相當、秉性相投,秀才在周家,雖是客居有些矜持,但也萬萬不會是中山狼,即使考不上舉人,也還是個本分的讀書人。對於來提親的,前兩年小妹總說聽父母之命,巧也確實沒有合適的,這一年來她也會提出要有才學,想必是受了秀才的影響。如何是好,周父周母也不知道,總不能直接去問秀才你想不想娶小妹吧,如果秀才說不想,那還把老臉往哪裡擱。

時運不濟。周家造人陷害,買家說茶葉摻假,報官後查有實據,周父怎麼也想不出是誰在哪個環節做了手腳,被捕入獄還要鉅額賠償,探知賠了錢就可以立馬放人,但周家也是小本生意拿不出那麼多錢,文家願意幫忙,但周父堅持是被冤枉的,賠錢就是認了賣假貨就砸了招牌,堅持要打官司。這下可忙壞了秀才和文家,往返於嘉興府和臨安府之間申訴,小妹也參與進來,經過翻看賬簿發現,這批茶葉是從衢州進貨直進發給買家的,沒有進過自家的倉庫,如果摻假極有可能是衢州客商弄的,或是買家賣家串通合謀,但官府給的時間不多,限期半月內拒不賠償或原告撤訴,則周父將被解往臨安府羈押。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周老太太得知此事後急病了。老太太年事已高,天氣炎熱加之急火攻心,一時痰症上來幾度暈厥,賬房先生走嘴讓周父知道了老太太有恙,周父至孝鄰里皆知,平日老母的想法他無不滿足,周父在獄中也病了。

孫婆婆也不再登門了。

七、迎親

千絲萬縷還要從頭梳理,買家賣家串通的可能極大,但需要有人去取證,這個人只有秀才最合適,秀才安撫周母並叮囑小妹後立即啟程奔赴湖州買家處,來回兩日,基本從買傢伙計那裡瞭解到了串通的事實,周家文家少許安慰。距離押解時日將近,暫歇一日,秀才又去賣家衢州取證,臨行前,文三公子和小妹一同送秀才到茶店門口,兩人都沒多說話,僅僅對秀才微笑,似乎他二人有著某種默契。

衢州稍遠,秀才日夜兼程,到了衢州找到賣家,店鋪竟無人打理近似關門歇業,秀才問遍鄰居,又在對面客棧熬鷹蹲守兩日,但一點信息都沒有,根本無法深入。無奈只能儘早回西塘覆命。

回至西塘已近晌午,秀才從南關進城抄近路由街西口回,往周家的路上人越來越多,須臾,街東頭鞭炮響起、嗩吶齊鳴,顯然趕上嫁娶,迎親的隊伍不大,估計是中等人家,僅有兩鑼開道,新郎騎馬、四人抬轎,四個吹鼓收尾。西塘的婚俗獨特,婚禮的正日為“拜堂”;早一日下午,花轎須抬至男家大廳,晚間百燭齊燃燈火輝煌,稱為“亮轎”;女方早一日亦要備席宴新娘,稱為“辭家宴”。今日是拜堂正日,但不知是鄰舍哪家嫁女。秀才只想快些回周家,哪還會看熱鬧,周家門前卻被堵得水洩不通,好不容易才把疲憊的身體挪到近前,但眼前的一幕讓他驚呆了。

孫婆婆站在周家大門前,正指揮著疏散人群,還不住地安排周家人給正堂準備茶水果品。再看下馬的新郎,正是文三公子,新郎的裝束使他看起來笨拙異常。孫婆婆堆笑上前恭喜、搭手領其進堂,文家從人一把把地向外撒著銅錢和糖果,人群一片沸騰。往正堂看,周父周母盛裝端坐其間,周父疲憊、周母無歡。舉頭上看,小妹的閨房外貼就喜字、貫懸紅綢,還有婦人女童不時從窗縫往外瞧。

秀才眼前一黑,險險就要摔倒,好在人多護擁著沒倒,秀才明白了、全明白了,文家出手搭救、周家嫁女賠情,本來兩家也門當戶對,兩人也兩小無猜,自己多的哪份情啊!笑話啊!愚蠢啊!哈哈哈哈…秀才大笑一聲,轉身撥開人群衝了出去…

八、墨滴

末伏將盡、秋風習習,秦淮河畔、夫子廟旁。淮河以南的士子們紛紛湧向江南貢院,雖不像春闈那樣有氣勢被關注,但考生規模也相當可觀,士子們或為光宗耀祖或為改變命運,苦讀三年甚至三十年,成果在此檢驗。士子們在魁星門外焦急等待,那扇門,跨過去的稱之為鯉魚門,沒跨過去的稱之為南天門。

門終於開了,士子們提匣束袍依次進入,經過士卒認真細緻地搜身、驗匣,甚至脫衣檢查、掰饃搗飯,確保沒有夾帶抄襲文書後,按照預先編制好的順序,領取號牌進入號舍。顧秀才對這裡的環境和這樣的流程並不陌生,拿著“昆字陸號”號牌很快就找到了他的號舍,還是粉刷一新、還是把守森嚴,他認為這次的“昆”字號比上兩次的“地”字號和“水”字號運氣會好一些。

第一場在初九日開始,考《四書》文三篇、五言八韻詩一首,十日出場;第二場在十二日開始,考經文五篇,十三日出場,對這兩場,顧秀才都已背過多篇範文,感覺胸有成竹,答得沒有遺憾。第三場在十五日開始,要考策問五道,出題內容涵蓋經史、時務和政治,這一場才是士子們真正實力的比拼,閱卷官員也尤為重視策問的應答。開考後,各個號舍表現差異很大,有年邁的老秀才,因前幾日的勞累體力不支加之緊張,頭暈擱筆、醒來再答的大有人在;有年幼的小秀才,吃會兒乾糧喝點兒水,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的也不在少數;顧秀才算是較有經驗的,入場前飽餐一頓少喝湯水,進場後,上午答三題,答畢午餐、小憩、下午再答兩題,安排的井井有條。

小憩中,顧秀才夢到了榮歸故里、叔嬸賠罪,他在夢中都笑出了聲;還夢到了文三娶親、小妹絕情、酒館買醉,是的,那日,就是他回周家撞見迎親的那日,他懵懵懂懂進了一家酒館,忘記點的什麼菜,只記得催著小二哥拿酒、再拿酒、再再拿酒,以致次日辰時才搖晃爬起,滿地酒瓶滿身汙穢,然後大哭一場發誓再不回西塘,此時他又哭了,在小憩中哭出了聲。

明遠樓三層,一群當地官員簇擁著一個京派欽差正在巡視,“昆字陸號”剛好在明遠樓下,顧秀才的笑與哭他都剛好看到,當地的學政慌了,揣摩著欽差大人的態度,欽差並未表態,學政心中忌憚,退身跟隨從耳語了兩句,繼續陪同巡視。隨從下樓不久顧秀才就被拖出了號舍,事後在違紀名單中出現了顧秀才的名字,表現是在試卷上做了記號,策問三捲開篇處多了一處墨滴。

九、河洛

“起... 敬先生… 坐”,童子們坐好後,先生開始講課。

這裡有六個四五歲的孩童,都是男孩,這是個新設立的半私塾式學堂,幾戶人家彼此相熟童齡相近的,一起外請先生授課,請的先生是鎮上錢大老爺家的教書先生,只在每月三、六、九日來此,其他時間都在大老爺家教其兩位孫公子。

先生教書認真寬嚴有度,但孩子天性好動,男孩尤甚,一個略大的男孩與一個最小的男孩原本就熟絡,堂上竟抱團欺負他人。先生常常分解,有時也被氣得停講,任由他們嬉鬧,自己出門消氣。學堂院內植有花樹,茉莉、睡蓮、薄荷、菖蒲、扶桑、廣玉蘭、竹子、香樟等。看著看著,先生想起了自家的老宅,那裡也種著一些類似的花樹,還有自己喜歡的葫蘆,回想起父母離世前時常帶自己在院內嬉戲、澆水、捉蟲…是的,他也想家了,兩年前他回過一次老宅,老宅已蕩然無存,只留下幾堵磚牆,木料花木都沒了,連井口的幾塊青石都沒了。鄰居說是么叔賣給了一個客商,物件被客商給拆了,東西運到哪裡、做什麼用就不知道了。唉,或許是自己老了,開始懷舊念家了。

每次散堂後,先生都要叮囑來接孩子的家人,當然多是家丁,告訴堂上授了什麼課,要求跟讀或默背。接大男孩的是個中年男人,每次都認真聽著唯唯稱是,接小男孩的是個婦女,身材嬌小,容貌頗似周家的吳姐,每次都低頭聽完拉著就走。

教習了一段時間《千字文》、《百家姓》、《論語》,孩童們學得無趣漸漸生厭。先生不忍荒廢,也為增加趣味,喝止閒語後提筆在木板上劃了兩橫兩豎,外畫個圓,讓孩童們記下,回家可問任何人,玄虛地說這個很神奇,把四十五粒米放進去,每個格子不能一樣多,放好了能變出神通來,比劃著說就是橫著、豎著、斜著的米粒全收到碗裡是一樣多的。這下男孩們高興了,這個說他家米多豆子也多,那個問都放一粒米不就是一樣多的…師生歡笑散堂,先生也又向家丁們白話了一回。

隔日再來時,只有小男孩拿來一塊布帕,上面畫著九個格子、釘著幾粒釦子,其他童子全都忘在腦後。先生看過布帕驚問何人解答,男孩先說這是河圖,又說這叫洛書。先生忽然想起,他還是顧大哥的時候考過文三哥,最終還是周家小妹幫他解答,文三哥又央求小妹做了個一樣的帕子揣在懷裡去刁難他那幫酒肉朋友,難道男孩是文三哥和周小妹的孩子,孩子自己確也說過姓溫(文),年齡也相符、臉龐也和文三哥相像。其實,顧秀才現在已經不恨文三哥了,他和小妹本就是一對,只是自己多情,也早不討厭西塘了,畢竟在這裡還有恩公周伯,還有自己曾經牽掛的小妹,所以才釋然再回西塘,但五年來他從未去過周家,為什麼不去,自己也說不好。

散堂道別時,顧秀才對來接小男孩的婦人說“吳姐慢走”,婦人隨口回應“謝顧大哥”。

十、中秋

轉眼中秋,家家團聚。錢大老爺家安排先生早早散堂,由家人領著兩個孫公子到靜覺庵、石皮弄去遊玩了。顧秀才此地無親,近來越發想念周伯,周伯對他恩重如山,雨夜搭救、憐憫挽留、傳授茶藝、助其科舉,這些都歷歷在目;周伯待他情同父子,夏備涼蓆、冬添棉衣、家餐同桌、差外同宿,這些都彷彿昨日。他決定去看望周伯。才過申時,日落尚早,顧秀才穿街走巷買了蟹黃粽、三園雞、秀洲槜李、桐鄉白菊四樣果品,打了壺上好的嘉善黃酒,回來洗面整衫,一切停當後出門去往周家。

茶店上著半邊門板,許是準備關門過節了,顧秀才跨進門來立定,見店內無人,便向內院輕喊周伯在嗎?無人應答,便又略高音量周伯在家嗎?聽得原來自己住過的隔間內,有個蒼老的聲音應道來嘍,老人話落,一個孩童啪嗒啪嗒光著腳先跑出隔間,邊跑邊喊爺爺有客人了,待到露臉時竟是學堂的小童,顧秀才先是一愣但也不甚意外,小童尚未去文家而已,老人動作慢,趿鞋到來也是一愣,旋即問聲顧先生好,顧秀才亦認出是賬房先生,隨即回道溫先生好。簡單攀談兩句,顧秀才又問周伯可在家?溫先生示意其輕聲,將其悄悄領到隔間說話。

隔間陳設依舊,只是床鋪加寬些許。老人介紹,他和孫子在此居住,兒子兒媳在臨安府做小生意,無暇帶娃就留在自己身邊,感謝周家容留還出資去讀私塾,感謝顧先生教習,顧秀才方知孩子並非文三和小妹家的,問及周家人時,老人說道,周老太太在老闆出獄後一個月就不在了,走的安詳,老闆給大辦的喪事,很是風光;老闆前年也不在了,臨走頭半年把院子和閣樓都翻整了一遍,走時還叨唸著小姐的婚事;夫人現在身體欠佳,住在樓上;現在生意還行,只做幾個大單,都是文三公子給接應的…

周伯離世,是顧秀才沒想到的,原本身體還好,小姐有婚變更是他沒想到的,那麼青梅竹馬的一對怎麼會有變故呢?顧秀才又繼續問周母和小姐現狀,老人尚未作答,忽然吳姐買菜回來了,衝著隔間喊:“小猴子,快來看活魚,還給你買個桃子!”小男孩應聲出去,門縫一開時看到吳姐一張笑臉。老人沉吟了一會兒才繼續講,夫人確實年紀也大了,加之小姐她…,小姐她並未嫁人,文三公子太胖根本上不去樓,哪能娶得了親,小姐她還在家中,她一直在…唉!老人連拍桌面、不住搖頭。

桌面一拍,果品挪動,顧秀才才意識到自己還帶著孝敬周伯的禮物,周伯離世,定當叩拜,便問可有靈堂牌位,老人說牌位在正堂,顧秀才請老人帶路,手拎果品黃酒去往正堂。出了隔間,面向正堂時才發現這裡已同五年前大不一樣,原來方正豁亮的天井現在向內縮了大半,剩下的長方形天井下還種了高高的竹子,縮進去較多的南面還開了個圓洞,難道是周伯後來信了道,這是道家的某種陳設?進了正堂、擺好果品、回身立位、倒頭下拜,回想起周伯對自己的恩情,又想到自己未能早來服侍,顧秀才長跪不起、淚如雨下、身軀抽動、長衫盡染。

十一、西屋

半柱香後,吳姐走近,語氣平和說小姐請先生上樓,顧秀才遲疑半晌,點頭說好,才吃力起身,吳姐並不上樓,僅指引樓梯方向示意其自去,顧秀才擦拭淚痕、復整衣衫,不明就裡、緩步上樓。這裡已不似別家那般狹小,樓梯漸明、清風拂面,已半個身體上得樓來才抬頭尋人,但這裡的景象簡直讓他不敢相信,秀才晃動腦袋、揉拭眼睛後再看,身子已隨眼睛不覺上得樓來,這不就是自家的老宅嗎?湘妃竹、扶桑花都和原來一樣,北房、東西屋格局完全相同,西屋外也種了葫蘆,甜水井位置也沒變、連井口青石都無差別…太不可相信了,秀才恍如隔世,連小妹靜靜站在西屋窗內都沒發現。

“顧先生別來無恙”,窗內小妹輕聲道,聲音還是當初那樣柔美,顧秀才這才發現小姐,忙正身回應“小妹安康”,小妹這才開門緩步從屋內出來,仍是烏髮長裙、仍是繡扇遮面,只是去了羞赧多了淡然。小妹請秀才東屋窗前茶座坐下,二人卻都面西而坐,小妹先開口“恕不敬將先生老宅物件移來”,秀才答道“承蒙保全萬分感謝”,小妹道“這是我的閨院,母親北房我住西屋”,秀才道“甚好甚好”,二人無語,唯聞竹聲沙沙。

沉默良久,秀才忍不住問“你和文三哥?”小妹噗嗤笑了一聲道“我和文三哥犯六沖,不可能結親的”;問“那他那天不是來迎娶了嗎?”,答“這裡的婚俗,新郎須進得了閨房才能娶走姑娘,他本就魁梧,又多穿了衣物,怎上得來”;問“那你現在?”,答“照看老母,待字閨中”。三問三答,又是沉默,茉莉幽香、伴月升起。

一通樓梯聲,文三哥人隨聲到“小妹啊,伯母好些沒?我帶了禮物來,有剛摘的…”二人匆忙起身,文三也剛好上來,抬頭看到二人驚喜,大笑道”我就說嘛,顧大哥肯定會來的,哈哈哈,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八月十五月兒圓,哈哈“,說得二人都面有羞色。

文三哥拉顧秀才坐下,小妹去一旁弄薄荷花,文三先開口”大哥,你讓我們好等啊“,秀才道”近日多忙,過來晚了“,文三笑道”也未必,教錢大老爺家那倆孫公子也沒那麼多事吧“,秀才詫異”三哥也知?“,文三笑答”我何事不知呀,你五年前冬月初三日回西塘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嘿嘿”,秀才點頭,確實西塘不大,文三又好結交,街頭巷尾的事沒有他不知道的,因又問“周伯離世的情形你可知曉?”,這下可打開了文三的話匣子,文三前前後後講了個完滿。

原來,周父被捕後,文家打聽到,買家未在嘉興而是在湖州報的官,嘉興府並未接到湖州報文便拿了人,程序不符,應該是官官相護的葫蘆案。文三給父親出主意,他與臨安府通判的公子交好,都是揚州的小老鄉,父親與嘉興府的司獄相熟,把他們約定一處把話挑明,估計放人有望。但文家為何要幫周家,需要交代給通判公子和司獄,文三又給文父獻計:文周兩家結親,婚事重大,二人都能請來,親家有難自家得幫,問題統統解決。但文父仍感不妥,兩家都知文三與小妹八字不合,怎能結親,文三說是假結親不拜堂,這句話差點把文父給氣死,那豈不誤了周家小妹,文三說他了解小妹,定會配合,萬無閃失,文父救人要緊只能勉強答應。小妹確也申明大義,一切照辦。

就這樣,亮轎宴上,通判公子嚇唬司獄要回稟父親,司獄逃席急報知府,知府趕來賠罪獻禮,司獄連夜放人回家,文三迎親那日,僱了一頂花轎幾名吹鼓充數,穿的裡外三層下馬險些跌倒,上得了樓梯進不了閨房,與準岳丈岳母不辭而別,大罵孫婆婆有失水準,帶著隨從憤憤回家,回到家裡關起門窗,自己哈哈大笑了半晌。

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周父周母不知是計,即使知道也不會同意,從此關門閉戶鮮有出門,慢慢少言寡語鬱郁成疾。無奈,小妹承認當時欠慮,並向父母吐露心聲,她已心有所屬,非顧大哥不嫁,父母歡喜,但不知顧秀才何往、亦不知其意向,待得知秀才回西塘後,周父已病重並堅持不能找、只能等,經文三幫忙將顧家老宅搬來這裡。

“三哥我巧施連環計,調虎離山把你支開、暗度陳倉把通判司獄請來、敲山震虎把伯父救出、瞞天過海騙過了所有人,還有,古有張三爺喝斷長板橋,今有文三哥喝退孫婆婆,哈哈哈,顧大哥你再給說說“,文三公子越說越起勁,聲音也越來越大,聽了原委,顧秀才體諒周父的良苦用心,佩服文三哥的不俗膽識,也瞭解到了小妹的真實心思。

“是她文三哥在外面嗎?“周母被吵醒向外問話,文三趕忙往北屋去,臨進屋前扭頭說道“我早說過這就是你家了吧,哈哈”。

秀才走到小妹近前,兩人同時抬頭望月,圓月徐升,皎潔明亮。

“還想回老宅嗎?“

“想。“

“回了住在哪裡?“

“西屋。“

(完)

老樹●2018年8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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