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桌上的幾個故事,時代的變遷

酒桌上的幾個故事,時代的變遷

牛哥

牛哥上小學的時候,一天中午放學回家,走路走得特別快,因為餓,一腦門子想的就是趕緊到家吃點東西填肚子。

走到村口,同村一個嬸子叫住他,說你過來,給你個好吃的。那個嬸子生病,家裡的一隻老母雞又恰好吃到藥麥死了,家裡人狠狠心把雞殺掉,先把雞肉炒熟,然後做了一大鍋雞肉面片。嬸子胃口不好,吃到最後剩下兩塊肉給了牛哥。

牛哥就著碗先吃了一塊,全是雞皮,然後把剩下的一塊拿在手裡,一邊走一邊啃,身後跟了好幾條狗,眼巴眼望盯著他手裡的骨頭。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雞肉才啃完。

牛哥捨不得把骨頭給村裡的狗,又仔仔細細啃一遍,小的骨頭也嚼嚼吃掉,剩下的骨頭扔給自己家的狗。

我們吃飯的時候,牛哥抬起頭,說自己活了四十多年,再也沒有吃過比那兩塊雞肉香的東西了,那兩塊雞肉在自己嘴裡足足香了幾十年。

你不知道那個味道有多好吃。牛哥動情的說。太香了!我這輩子也吃不到那麼好吃的肉了。

前些年非親非故的嬸子去世,牛哥特意回到老家,隨完份子錢就回單位,沒敢多停。

嫂子笑著說,因為兩塊肉,恁牛哥給了好幾百。

馬哥

那時候馬哥8歲,上小學二年級,二姐10歲,大姐14歲。大姐因為在家看馬哥,上學晚了兩年,14歲才上初中一年級。

馬哥說那時候家家戶戶都種菸葉,菸葉屬於統購統銷,要去鄉里的煙站賣,不能私自賣。

但是八臺菸葉價錢低。馬哥喝了一口酒,繼續給我們講。村裡人都偷偷去臨近的舞陽縣保和鄉賣菸葉,跑到那邊賣,每斤菸葉多賣5分錢。

那天吃完晚飯,母親帶著三個孩子先借洋車,再回家包菸葉。

第二天早上,母親把三個孩子都叫醒,深秋的早晨已經很冷,馬哥只能隱約看到院子裡的槐樹,在肅殺的寒風之中搖擺。母親把菸葉用布單包成四捆,最大的自己用洋車駝,剩下的三包根據大中小,分別給大姐、二姐和馬哥用洋車駝。

臨出發前,母親一再給大姐交代,讓她帶著二姐和馬哥遠遠跟著自己,萬一自己被鄉里的人逮住了,大姐一定要機靈一些,趕緊帶著二姐和馬哥轉身回家。

馬哥又喝一口酒說,那時候鄉里知道有人偷偷跑到舞陽賣,就在路上截,截著了就沒收菸葉,我媽讓我們分開帶,就是擔心全部被沒收。

馬哥個頭還很小,騎洋車的時候只能掏腿騎,蹬腳蹬的時候也只能蹬半圈。

過了彥張之後,天色麻麻亮,霧氣也升騰起來,馬哥隱約能看到二姐的身影,他害怕跟丟,就用力蹬。“哐當、哐當”,蹬車的聲音傳很遠。

過了彥張是賈莊,賈莊歸舞陽管,鄉里的人如果截,一般就在彥張和賈莊之間截。所以過了彥張,就從大路拐下去,沿著小路走。

小路上長滿草,草上有一層霜,路很窄。

路只有這麼寬。馬哥兩隻手伸出來比劃一下,接著又喝了一口酒。

路太窄,只能推著走。

剛到賈莊西北地,溝裡站起來兩個人,伸手攔住自行車。大姐沒反應過來,還在向前走。二姐機靈,推著車扭頭就往回走。

馬哥害怕得渾身直抖,推著洋車就跟二姐跑,到大路之後騎上車繼續跑,跑到家才發現鞋丟了一隻,那隻腳上磨了一個很大的血泡,腳趾頭凍得生疼。

二姐擔心人家追到家裡來,就帶著馬哥躲到西屋,不敢吭聲,一直等。

過了很久,母親帶著大姐才回家。

我媽膝蓋上全是泥,大姐臉上的淚還沒幹。馬哥喝完一杯酒給我們說,我大姐一直哭,給我媽說自己當時只顧看路,沒看到有人,我媽安慰大姐說沒事。

我媽那天很慶幸,她說這次碰到的兩個人還算好,只沒收了一包菸葉。馬哥說大姐那天抱著自己洋車上的菸葉,死也不鬆手,人家可憐娘倆個,就沒有沒收大姐的那包菸葉。

大姐其實一直沒哭,走到彥張南地才哇的一聲痛哭起來,一直哭到家。

馬哥端起酒杯喝掉說,其實現在想想,那兩個人也不一定就是鄉里的人,也可能是村裡的賴貨,在那趁火打劫撿便宜。

馬哥說完之後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呂哥

呂哥那時候10歲。

呂哥的爺爺已經臥床大半年,那天下午突然坐起來,讓三個兒子趕緊去,說要交待後事。

呂哥的爸爸在朱蘭的木器廠上班。

二叔讓呂哥趕緊去鄉里找他拴緊叔打電話,拴緊叔在鄉里上班,可以打電話。

呂哥騎著洋車跑到鄉里,在大門口碰到拴緊叔,說要打電話。

打電話弄啥哩?

俺爺快不中了,俺二叔叫我來找你,給俺爸爸打電話,叫他趕緊回來。

拴緊叔趕緊帶著呂哥去打電話。電話屋在最西頭,拴緊叔進屋給一個人遞根菸,說家裡有急事得打電話。說完之後,拴緊叔低眉順眼站在桌子邊,等迴音。

那個人接過煙,放在嘴裡。拴緊叔趕緊掏出洋火,給他點上,再站在桌子邊,等迴音。

那人吸了一口煙,說鄉長說了,現在不讓隨便打電話,都來打,那會中。

拴緊叔一聲不吭,站在桌子邊,等迴音。

那人又吸一口煙,看看呂哥,然後用下巴指指黃色的電話機,示意可以打。

拴緊叔拿起電話機,開始撥號,號碼盤是圓形的,每撥到底就鬆開,然後號碼盤發出悅耳的聲音再返回。呂哥說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那麼好聽的聲音了。

電話撥通之後,拴緊叔把話筒遞給呂哥。呂哥從來沒有打過電話,兩隻手接過話筒,笨拙的放在耳邊。

裡邊有個聲音喂了一聲,說弄啥哩呀?

呂哥說我找俺爸爸。

恁爸爸是誰呀?

俺爺快不中了,我找俺爸爸。

恁爸爸叫啥呀?

我找俺爸爸呀。

你到底找誰呀?

呂哥說他當時緊張得喉嚨裡彷彿塞了一塊冰疙瘩,腦子一片空白,翻來覆去就會重複一句話,我找俺爸爸。

看電話機的那人不耐煩地站起來,一把拿過呂哥手裡的話筒,咔嚓一聲放到電話機上,嘴裡還嘟嘟囔囔,說你這毛蛋孩兒,浪費電話費。

拴緊叔帶著呂哥回到院子,拴緊叔說你走路回家吧,我騎著洋車去朱蘭。

呂哥一路小跑回到家院子裡哭聲一片,呂哥的爺爺已經去世了。呂哥的爺爺等不及呂哥的爸爸,就把後事都交代給了呂哥的二叔和三叔。

呂哥的爺爺說,今年天旱,犁地的時候記著先犁西北地,犁完趕緊耙地,可不敢停,西北地都是黃膠泥,幹了都是土坷垃,耙不動,麥種進去也是種瞎。

呂哥的爺爺說完這些之後,長出一口氣,死了。

過了很長時間,呂哥的爸爸跟拴緊叔才回到家。

後來鄉里清理臨時工,拴緊叔也被清理回家了。呂哥前些年開始倒騰鋼板,生意越做越大,呂哥春節回家過年,給拴緊叔買了一個兩千多塊的手機。

拴緊叔說不會用,呂哥說不會用也沒事,你就當是個玩意。

楊哥

楊哥上初中的時候,還得穿大姐二姐的衣服。大姐的褲子小了之後給二姐穿,二姐穿完之後給楊哥穿。

楊哥也沒說不穿,但是楊哥說他每次上廁所都是最後一個去,因為自己的褲子是女式的,側面開衩,尿尿的時候別人看見老笑話他。

後來楊哥就給母親說了這事,後來再穿大姐二姐的褲子,楊哥的母親就把褲子改一下,改成前面開衩。

冬天的時候,楊哥說他穿一件黑色的襖。

難看死了,穿身上都逛蕩。楊哥伸出手在胸前比劃說,這麼大,顏色黑不黑灰不灰,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但是楊哥每天都穿著黑棉襖上學,他走路的時候,都低著頭。

一天晚上寫作業,母親過來給燈里加洋油,問楊哥冷不冷。楊哥說不冷。

楊哥想了想,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對母親說,媽,等我長大了,我穿褲子露著蛋,也不讓我的孩子穿這種黑棉襖。

楊哥說當時母親一聲沒吭,背對著楊哥站在那裡沒動,然後扭頭走了。

第二天中午楊哥放學回到家,母親叫了後院的結實嫂正在方桌上裁剪一塊藍布,是那種很流行的公安藍。下午楊哥去上學,母親走路回孃家借棉花。晚上楊哥放學回到家,母親已經開始做衣服。

那天晚上,母親一晚沒睡,昏黃的油燈將母親的影子映在牆上。楊哥睡醒的時候,看到影子依然在牆上,時不時抬起手,把針在頭上篦一下。

第二天早上,母親高興地叫醒楊哥,讓他試衣服。

那是一件藍色的短大衣,綴的有毛領子,胸前是雙排扣,還有兩個大口袋。

楊哥說穿上那件衣服的時候,感覺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那種滿足感,那種喜悅,那種壓抑不住的高興,讓他足足享受了三十多年。這三十年中,楊哥遇到很多高興的事情,但都沒有那天早上穿上藍色棉衣時候讓他欣喜若狂。

楊哥說,那件棉衣還放在家裡,有時候翻到了,就拿在手裡看。想起那天晚上給母親說的話,感覺很心酸。

楊哥把一大杯酒喝掉,低著頭說,那天晚上俺媽肯定哭了。

牛哥說,來,乾杯!

呂哥說喝,我都大半年不喝酒了。

楊哥拍拍馬哥,說這貨真喝多了,別讓他喝了,咱四個喝完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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