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小讀者」

陳丹燕,1958年生於北京,現為上海作家協會理事。1982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20世紀80年代開始進行兒童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少女們》《女中學生三部曲》《我的媽媽是精靈》。80年代後期從事成人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心動如水》《緋聞》《一個女孩》《慢船走中國》和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散文集《寫給女孩的私人往事》《唯美主義者的舞蹈》《長裙上的花朵》等。

□陳丹燕

我的孩子陳太陽差不多四歲時,從中國福利會的全託託兒所畢業,升入幼兒園,開始回家來住了,那是1993年。只要我在家,每天晚上做兩件事,給她洗澡,然後給她講一個睡前故事。

那時我們家還沒有電熱水器,太陽坐在一隻大紅盆裡洗澡,水裡滴一些花露水。我給她身上澆水,她往我身上撩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溼漉漉的。我大學時代深受皮亞傑、弗洛伊德、榮格等心理學家的著作影響,深信不可以用暴力給孩子造成童年創傷。所以,不可打罵孩子,尤其是母親不可打罵女孩子,剩下來就只有一條路了,只能鬥智。

有一天,我撩起自己的衣服,讓她看我的肩胛骨,說:“那裡藏著個翅膀。”太陽停下手來,狐疑地看著,又用手來摸。“真的。”她嘟囔著,因為她摸到了皮膚下肩胛骨的邊緣,那兒實在很像翅膀的邊緣。

那時,我已經為太陽朗讀過小川未明的童話《羽衣》了,因此她已知道,在日本,有的媽媽在衣櫃裡藏著一對翅膀,一旦穿上翅膀,就飛走了,再也不會回來。

“我沒藏在衣櫥裡,我是長在身體裡面的。”我特意誠懇地解釋,“要是你把我這裡的皮膚打溼了,翅膀就會自己長出來。要是翅膀藏不住了,就只能飛走了”。

跟著小川未明的路,輕易地就把故事編出來了。小川未明的故事是淒涼的,絕不妥協,我本能地抵抗了一下,將其變得委婉些。

“那麼你會飛啦?”太陽好奇地望著我。“只能飛走,不能飛來飛去的。”我也很聰明,防止她立刻讓我帶她飛。

這是多年前的晚上,那天洗完澡,用大毛巾裹起太陽,抱回她的小床上,就開始和她討論我的問題。那個驚天秘密是,我不是一個普通的媽媽,而是精靈。

這就是若干年後的《我的媽媽是精靈》故事的開端。經過了好幾年在陳太陽小床前的童話朗讀和我的問題的討論,沒動筆前,這個故事就已經大致成型了。

《我的媽媽是精靈》於1998年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初版印刷了十萬冊,並很快就再版了。此後,它安靜地從一本暢銷書變成了長銷書,賣了將近兩百萬本。

如今,這本書在那裡,好像是往事大海中的一座燈塔。過往的船隻,那些曾經在年少時讀過它的人們,看到它,重溫它,便知道,自己已經遠離了讀這本書的那個年齡。但是,那個故事和讀那個故事時的自己,還活在自己的心中。

回過頭來,將一切落到微小處,把這個故事當成太陽的睡前故事,不光是解決我的衣服被淋溼的現實問題,還有一點兒作家母親的私心。我希望太陽有深刻的理解力和好奇心,也能順從命運。繼而,希望我的小讀者們也是如此長大,我以為這樣的人比較接近幸福。

我希望我的讀者,曾在童年時代的某一天的某個時間讀過這個精靈故事的小讀者,能對自己的生命有幸福的感受,就像我一直都祝福自己的孩子那樣。她十歲的時候,這個故事寫成文字,付之出版,此後差不多過五年,就會做一個新版。直到今天,我的孩子三十歲了,這本書也要出版它的二十年紀念版了。

我的孩子,十六歲離開家,去美國求學,成為工作極為繁忙的設計師。大概與母親這樣的分離,也是我大多數小讀者經歷著的人生。

我的孩子一直都說她生活得愉快、充實,前途光明。也一直說媽媽沒什麼用,媽媽就管好自己的生活吧。

直到有一天,一個我和太陽共同的朋友不經意間說了一件事。在舊金山,她們見面閒聊,說起了《我的媽媽是精靈》。許多人讀過這本書,但其中不包括太陽的未婚夫,他是個美國孩子。於是,太陽開始給她的未婚夫講這個故事,講到小主人公與母親分離,太陽突然就落淚了。

朋友說,這麼前途無量的年輕設計師,有時回首,也要想念母親的。

我知道,許多讀者在小時候,都不能接受媽媽必須離開的故事結尾。後來,我也慢慢知道,小讀者長大了,離開家了,也不一定能接受分離的故事結尾。

可是,長大本身就是分離的過程,與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一點點地分離開。因此,在這本書中,這個故事終於有一個新的續章,討論分離這個人生難題。

生活有時痛苦,卻也有著令人難忘的美。

這樣的寫作心得,從未想到過有一天可以從容地講給那些已經長大成人,並願意與我回溯往事的讀者們聽。這仍舊是我的幸運。我兒時口吃,所以敏感自卑,心中孤獨,很小的時候就認為自己努力當一個作家比較好,這個職業可以成功地逃避人群,並也能安身立命。我從來沒想到過,自己還能借此與這麼多人的精神生活聯繫在一起。這些人,我從未謀面,從不對我的溝通能力構成壓力,卻是知己般的存在,是這個世界的善意。

謝謝我的小讀者,如今三十歲的人啊,你童年時代讀過我的書,所以你仍舊是我的小讀者。

(《我的媽媽是精靈》,陳丹燕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本文為該書後記,有刪節,題目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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