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彝族孩子还得靠努力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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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8月中旬,我和老曾去凉山州越西县看望加瓦伍沙。伍沙是个民办教师,就在村上的小学代课,班上有四五十个孩子。加瓦伍沙是一个彝族男人,五十来岁吧,老婆前些年生病去世了,大女儿出嫁了,长子在广州打工,身边只留下老三和老四两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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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西昌

越西和本地相隔千山万水,按理说我们这辈子都不可能见面。但是有缘千里来相会,十多年前,本地组织了一批教师志愿者去越西县支教,老曾就是其中之一,而且恰恰就在伍沙所在的村小。就这样,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认识了,一回生二回熟,还成了莫逆之交。

老曾是羌族后裔,豪爽热情人缘好,不管认不认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儿一说,有人就跟他成了好朋友。支教结束,老曾和伍沙互留了通讯地址,约定大家今后要像兄弟般经常走动走动。这次是支教结束后,老曾第一次回访越西,一是去看看伍沙,二是想在那边买些彝族土鸡和花椒树苗,准备搞点种养殖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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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收获

我们从德阳上火车,沿着成昆线下行。老曾非常兴奋,车过汉源,火车上的彝族人就多起来。男男女女,后面无一例外地跟着两三个小孩子。他们皮肤黝黑,鼻梁挺拔,说话语速很快,彝话我们是无法听懂的,但是他们也能说汉话。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一些人应该才从外地打工回来。彝族男人喜欢喝酒,手里随时都提着瓶啤酒,不需要下酒菜,他们就那样咕嘟咕嘟地喝完了。

那些彝族女人倒是贤惠,忙着带孩子,给孩子喂饭。孩子生多了,她们也不讲究了,衣服前襟掀开就开始奶孩子,根本不在乎旁人的眼神。半路上车的彝族人,是没办法买到硬卧或硬座的,他们只能在旁边站着,靠着座椅休息。有些妈妈将孩子搂在怀里困觉,有些甚至直接将孩子塞在座位下面的空隙躺着,也不怕大家把孩子踩坏了。其实带孩子有各种方式,想想我们小时候,不也是在这样一种自然的环境中成长的吗?有时候,我们过于在意孩子的感受,反而不利于他们的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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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舞蹈

老曾掏出香烟,散给周围的男人抽。一个叫“的热日惹”的大哥跟老曾聊得很投缘,原来老曾将身上的旧手机连同充电器一起给他了。老曾试探说:“十多年前,听说你们彝族人在火车上很猖狂,有这事吗?”

那男人沉默了会,点点头算是默认了。

不过,他很快反驳说,“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都在成都打工,能挣钱。”我看看周围,几乎都是彝族人,大家没有说话,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空气是紧张而凝重的,我生怕老曾的言语触怒他们,于是狠狠地掐了老曾一下。谁知他却说,你怕什么,他们都承认了。可是,这毕竟是别人过去的丑事,你干嘛非得去问个明白呢,心里知道就行了。

在普雄下火车,已经天擦黑了。普雄已经属于越西县所辖,这时已经没有去县城的班车,我们只得上了一辆面包车等候。司机又在街上陆续搭载了五个彝族人,看看客满,他很满意,于是向越西城关疾驰而去。

老曾是个话唠,一会不说话就觉得闷得慌,他很快就同后座的一个小伙子攀谈起来。得知小伙子是大学生,老曾很兴奋,问了很多问题,多大了,哪里上学,读什么专业,怎样去上学等,小伙子都一一回答了。最后,老曾建议大学生毕业后去考公务员,但是最好考警察。老曾还说,我们单位老周的侄子在成都体院毕业后,去年就考上了警察。

大学生说,他正有此意,但是为啥只能考警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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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彝族学校孩子

老曾严肃地说,这还不明白吗?搞体育的,考警察是最佳选择。

小伙子沉默了半晌,反驳说你的话太绝对了,其他专业我也可以考的。

老曾不容置疑地说,听我的,没错,考警察最好。另外,你是彝族人,毕业后最好回到越西工作,熟人熟路。你如果到外面求职,你的普通话说得好吗?很容易就被别人淘汰了。

面包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厉害,老曾和大学生的对话倒是让我们的旅途多了些生气。想到其他人都是彝族人,我觉得老曾的话有些不妥,于是就插话说,老曾你不是瞌睡多吗?在车上打个盹吧!只要有出息,到处都能找到好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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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交易

可是老曾谈兴正浓,哪听得进去,还在那里高谈阔论。

突然,大学生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起来:“你不是小学老师吗?我们来比一下,看谁的普通话说得好。假设你要开次家长会,应该怎么说?”

老曾嗫嚅着不敢应战,他小声说道:“我不喜欢说普通话,我年纪大了!”

我知道他是底气不足,因为老曾以前是民师,普通话只是将就吧!

大学生调侃说:“我看你是普通话说得孬,不敢说!我虽说是体育系的,但是我和朋友办了个高中物理辅导班,每个月能挣几千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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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聊天

老曾知道今天遇上了高人,再也不敢搭话了,车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最后,大学生告诫老曾做人要低调,老曾就只有点头的份了。

在老曾眼里,也许彝族人就意味着落后和贫穷,但是每朵花都有春天,我们怎么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每个人和每件事呢?

在越西县城住下后,第二天早上,我们又包车直接到了伍沙所在的板桥乡。进入山区,道路越来越难走,路两边全种的是烤烟,司机不时停下来问路,终于到了一个小村子停在一户人家前。一个彝族中年男子站在车外不停地叫曾老师,可是老曾迟疑了半天也不敢答应,原来十年前老曾没有到过伍沙家,很久没见,他已经认不出伍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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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农家

伍沙五十左右,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具有彝族男女特有的肤色,就是个子矮了些,鼻梁没有那么挺拔。伍沙母亲七十多了,脸上沟壑纵横,牙也缺了,耳垂上吊着大大的坠子,正在吸旱烟。两个男孩子,围着我们看了又看,伍沙让他们叫叔叔,他们非常腼腆,撒腿就跑掉了,但是却躲在大门后偷偷地打量我们。

我招招手,让他们过来,每人给了一百块钱,让他们买些学习用品。他们一下子就跟我们亲近起来,不过还是不愿意跟我们说话,躲在客厅里去看动画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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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聆听

除了龙门是铁门稍显气派外,伍沙家唯一现代化的就是一部移动座机和一台电视机。因为山村通了电,有卫星天线,可以收看到很多节目,这给深处大山中的彝家打开了了解世界的窗口。伍沙家房屋很少,两间对着龙门的是猪圈,挂门牌的就是人住的地方,估计有四间屋子,客厅、厨房、寝室都在里面,还有阁楼,顺着木梯可以爬上去,不知是干什么的。屋檐下有精美的木制阳台,刷着黄、绿、红相间的油漆,这是整栋房屋唯一的亮色。阳台上塞满了一些豆角,下面码放着很多的树枝,应该是烧火做饭用的燃料。几个背篼散放在那里,背背马驮是山区彝人主要的运输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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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赶集归来

客厅里散放着几条凳子,我们刚放下行李,伍沙跟老曾简单寒暄了两句,他老母亲就迎了上来,递给我一个木制酒杯,里面盛着满满一杯酒,有点像高脚杯。酒杯里外都刷着油漆,黑红黄巧妙搭配,间隔使用,黑得浓重,红得火烈,黄得艳丽,外面有首尾相连的连续鱼状纹样,非常美观。为啥不用瓷器而用漆器,我没有深究,估计是一种民族传统吧。因为我发现锅铲也是木制的,照样是黑红黄三种颜色,可见这是彝族人最喜欢的颜色了。

黑代表大地,黄代表人类,红代表天空。黑色对彝族来说有庄重肃穆的含义,是万物的底色,可以覆盖一切,黄色是美好的象征,比喻姑娘的脸色美时,说姑娘的脸色如菜花色,也就是黄色。红色则意味着炽热、向上、奔放、勇敢,是崇拜太阳与火的含义。彝族服装上多强调这三色,而传统手工制作的彝族漆器,也由黑黄红三色构成主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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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村落

满满的一杯酒,起码一两多点,我双手接过酒杯,不禁面有难色。伍沙说没关系,这是当地彝族自酿的玉米酒,不容易醉的。我咂了一口,甜滋滋的,度数很低,透着一股嫩玉米味道,口感不错。我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就喝干了,一股甜滋滋的感觉顺着我的食道一直滑下去,立刻有一股嫩玉米的味道反馈上来。我把空酒杯展示给老妈妈看,老人家乐了,又给我满上。

我明白了,这就是彝族人的迎宾酒,需要连干三杯,真是盛情难却啊,于是我又连干了两杯,老妈妈满意地离开了。三杯酒都是空腹喝的,我的脸颊立刻变得烧乎乎的,一照镜子,连脖子都红了。哎,还是老曾聪明,进门就说自己不会喝酒,像我这样耿直的,迟早得喝趴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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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孩子

十来年的朋友今天再次见面,老曾和伍沙都非常高兴,有说不完的话儿。伍沙给我们做了彝族美食砣砣鸡和烧洋芋让我们品尝,据说这是彝族待客的最高礼节了。光那只大公鸡,市价应该在八十块以上,像伍沙这样的家底子,已经算是相当破费了。当然遇上有钱的彝族人,家里来了贵客,还会杀猪宰羊做坨坨肉,那一顿就得消费几百上千块了。

伍沙的一个朋友正在火塘边抽烟。火塘里面的火燃得旺旺的,墙壁熏得黑黢黢的。火塘用土垒成圆形,约一尺高,外部留着灶口用来添柴。中间放着一个钢筋圈,下面有三只脚,站得稳稳的,钢筋圈上可以放铁锅做菜,也可以放茶壶烧水。估计冬天火塘就是房间升温的所在了,大家围着火塘一边烤火,一边喝酒聊天抽烟,其乐融融。伍沙朋友个儿挺高,没上过学,75年的,比我大一岁,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他是来陪客的,权且叫他黑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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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坨坨鸡

伍沙陪我们聊天,黑哥开始杀鸡,一只土鸡公,四五斤重吧。黑哥割破鸡喉咙,直接在水管边用水冲鸡血。不像我们,鸡血要用碗盛起来,放上盐和水,就可以做鸡杂,看来彝人不喜欢吃鸡血。黑哥接下来在盆子里用开水烫掉鸡毛,淋上开水,边转边扯鸡毛,那些细小的绒毛收拾不干净,就放在火上燎,然后又拿到水管边去剖鸡,鸡肠子没有要,被院子里散养的土鸡吃掉了。

伍沙把鸡肉切成块,一块起码小孩拳头大,投进锅里煮。菜板像个凸字,很厚,就放在地上。等到锅里热气腾腾,又放进了很多洋芋块。洋芋有海碗大,麻皮的,这可是彝人的主食,也是小孩的零食。据说彝人以前一日三餐都吃洋芋,煮熟之后,蘸点盐和辣椒面就行。有些小个的洋芋,伍沙把它们放在了火塘里,不时地用火钳给洋芋翻下身,一会儿功夫,洋芋就烤熟了,散发出阵阵焦香。伍沙把火烧洋芋放在撮箕里,稍微晾了一下,就请我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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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坨坨肉

洋芋外表黄灿灿的,热乎乎地抓在手里拍拍,用嘴吹几下表皮的灰土,用竹片削去洋芋皮,露出一层焦黄的心子,随着一缕缕的热气,一口咬下去,脆中带香,香里带甜,那种香喷喷的舒服,真让人越吃越馋。其实我儿时也经常烤洋芋,母亲做饭时,把它们煨在灶膛的草木灰里。饭好之前,先吃点烤洋芋,像例行的开胃菜,让我的童年变得有滋有味。

吃过烤洋芋,锅里的坨坨鸡也差不多熟了,整个房间都氤氲着鸡肉的香味。伍沙又在锅里放上盐巴和姜米,搅拌了一下。为了照顾我们的口味,特意用辣椒油、盐和酱油做了蘸水料,让我们吃得有味些。吃饭的时候就有讲究了,伍沙、黑哥和两个孩子都蹲在在地上吃,一盆砣砣鸡就放在地上,连桌凳都省略了。我和老曾坐在家里的方桌边吃,红漆的方桌,坐八个人都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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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烤洋芋

伍沙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应该等客人吃完了他们才能吃,因为大家都是熟人了,这规矩就免了。我到处寻找老妈妈的踪影,可是怎么也看不见,伍沙也没有让两个儿子去找找。我对老曾说:“老妈妈怎么不见了?”老曾悄悄地说:“这是彝族传统,女人和小孩不能上桌子和男人吃饭。”原来是这样,看来彝区的妇女地位有待提高啊!

老曾说他在越西支教时,有一次傍晚和伍沙去一个孩子家里家访。男主人非常热情,也是做了砣砣鸡请老曾他们喝酒。老曾这人非常健谈,天南海北地玄吹,男主人就在旁边陪着,转眼就过去了两三个小时。看着老曾还意犹未尽的样子,伍沙就狠狠地在老曾大腿上拧了一下,把他痛得龇牙咧嘴的。

老曾有些疑惑,这伍沙今天咋回事,平白无故拧他大腿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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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孩子

伍沙示意老曾到外面去,他说不能再喝酒了,这家人的女人、孩子都没有吃晚饭,还饿着肚子呢。难道你没有看见,他家的四个娃娃都眼巴巴地站在窗户外面咽口水,等着吃砣砣鸡吗?到彝家做客,砣砣鸡吃个四五块,意思一下就行了。

老曾这才恍然大悟,看来是自己不懂当地风俗了,多亏了伍沙提醒他。女人、孩子不能上桌子和男人一起吃饭,还真是一种陋习,但在有些地方,这种习惯已经根深蒂固,要改变也只有慢慢来了。

其实彝族在食俗方面还有很多讲究,比如彝族屋内大多设一个火塘,塘火终年不熄,除用于取暖、照明、炖煮或烘烤食物外,亦是聚友会客的中心。火塘的锅庄石或三脚架,不能用脚去踩,严禁往火塘里吐唾沫。烧烤不洁之物,并禁忌在火塘边裸露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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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注:练摊

从越西回来四年后,老曾就因为脑血栓去世了。五十多岁的人,女儿还没有结婚,就这样撒手而去了,实在让人惋惜。没有老曾陪伴,我恐怕也不会再去越西县造访伍沙了。这是我这辈子惟一一次走进彝族山村人家,那些彝族孩子,想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觉着还是得靠教育。只有读书,才是他们的出路,正如那个骄傲的大学生一样。(彭忠富/文,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彭忠富,四川绵竹人,省作协会员,已公开出版《吮指谈吃》《龙门食话》《碗筷留香》等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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