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光中38歲那年,他寫下了《當我死時》這首詩:
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
枕我的頭顱,白髮蓋著黑土
在中國,最美最母親的國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張大陸
聽兩側,安魂曲起自長江,黃河
兩管永生的音樂,滔滔,朝東
這是最縱容最寬闊的床
讓一顆心滿足地睡去,滿足地想
從前,一箇中國的青年曾經
在冰凍的密西根向西瞭望
想望透黑夜看中國的黎明
用十七年未饜中國的眼睛
饕餮地圖,從西湖到太湖
到多鷓鴣的重慶,代替回鄉
——余光中《當我死時》
今天,他真的走了,雖然他沒有“睡整張大陸”,卻讓無數中國人為之悲傷。
說到余光中先生,最為大眾所熟知的莫過於那首經典的《鄉愁》,這首詩也被收錄在了大陸和臺灣的語文課本里。
小時候,
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
我在這頭,
母親在那頭。
長大後,
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
我在這頭,
新娘在那頭。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而現在,
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
我在這頭,
大陸在那頭。
——余光中《鄉愁》
余光中出生於南京,1949年跟隨父母遷到香港,1950年赴臺就讀於臺灣大學。他一生漂泊,從江南到四川,從大陸到臺灣,又到美國求學,最後回到臺灣。曾在一次採訪中,他談到了《鄉愁》的創作:“隨著日子的流失愈多,我的懷鄉之情便日重,在離開大陸整整20年的時候,我在臺北廈門街的舊居內一揮而就,僅用了20分鐘便寫出了《鄉愁》。”
對於他來說,他的一生似乎都在尋找“歸屬感”,因此,“離開”“孤獨”等思緒時常伴隨著他,這也是為什麼他的文學作品常常以“思鄉”為主題。
今年,《守夜人:余光中詩歌自選集》在中國大陸首次推出,這是距《守夜人》首次出版已24年,他說,“再過十二年我就一百歲了,但我對做人瑞並不熱衷。所以這第三版該是最新的也是最後的《守夜人》了。”正如先生所說,這就是他最後的《守夜人》,他的一生,嚐盡了詩人的寂寞,感受著文人的孤獨,今天,就讓我們重溫一下先生的幾首經典詩作,致敬這位偉大的詩人。
尋李白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那一雙傲慢的靴子至今還落在
高力士羞憤的手裡,人卻不見了
把滿地的難民和傷兵
把胡馬和羌笛交踐的節奏
留給杜二去細細的苦吟
自從那年賀知章眼花了
認你做謫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隻中了魔咒的小酒壺
把自己藏起來,連太太也尋不到你
怨長安城小而壺中天長
在所有的詩裡你都預言
會突然水遁,或許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亂髮當風
而今,果然你失了蹤
樹敵如林,世人皆欲殺
肝硬化怎殺得死你
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
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
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
從開元到天寶,從洛陽到咸陽
冠蓋滿途車騎的囂鬧
不及千年後你的一首
水晶絕句輕叩我額頭
當地一彈挑起的迴音
一貶世上已經夠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難堪
至今成謎是你的籍貫
隴西或山東,青蓮鄉或碎葉城
不如歸去歸哪個故鄉
凡你醉處,你說過,皆非他鄉
失蹤,是天才唯一的下場
身後事,究竟你遁向何處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勸你不住
一回頭囚窗下竟已白頭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給霧鎖了,無路可入
仍爐火未純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躡葛洪袖裡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許那才是你故鄉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無論出門向東哭,向西哭
長安卻早已陷落
這二十四萬裡的歸程
也不必驚動大鵬了,也無須招鶴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隻霍霍的飛碟
詭綠的閃光愈轉愈快
接你回傳說裡去
鄉愁四韻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張海棠紅啊海棠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樣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鄉愁的等待
給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母親一樣的臘梅香
母親的芬芳
是鄉愁的芬芳
給我一朵臘梅香啊臘梅香
單人床
月是盲人的一隻眼睛
怒瞰著夜,透過蓬鬆的雲
狺狺的風追過去
這黑穹!比絕望更遠,比夢更高
要凍成愛斯基摩的冰屋
中國比太陽更陌生,更陌生,今夜
情人皆死,朋友皆絕交
沒有誰記得誰的地址
寂寞是一張單人床
向夜的四垠無限地延伸
我睡在月之下,草之上,枕著空無,枕著
一種渺渺茫茫的悲辛,而風
依然在吹著,吹黑暗成冰
吹胃中的激昂成灰燼,於是
有畸形的鴉,一隻醜於一隻
自我的眼中,口中,幢幢然飛起
與永恆拔河
輸是最後總歸要輸的
連人帶繩都跌過界去
於是遊戲終止
——又一場不公平的競爭
但對岸的力量一分神
也會失手,會踏過界來
一隻半隻留下
腳印的奇蹟,愕然天機
唯暗裡,繩索的另一頭
緊而不斷,久而愈強
究竟,是怎樣一個對手
踉蹌過界之前
誰也未見過
只風吹星光顫
不休剩我
與永恆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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