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的洞穴

武侠的洞穴

维舟

自古以来的宗教思想中,洞穴一直具有一种神秘含义,它常被视为连接人世和神界的通道、界限。洞穴空间意味着一个非世俗的小宇宙,在那里,被选中与神交流的英雄获取一种在他处无法得到的感悟;当他带着这种宗教性的“洞穴感受”(cavern-feeling)重返人间时,已蜕变为一个新人。武侠小说作为一种传奇故事并不例外,其中的少年侠客往往在一个洞穴中偶然发现一个全新的宇宙,他的武功由此突飞猛进,暗示着他从俗界上升入武林诸神殿的一次脱胎换骨的巨大变化。

已有学者意识到,金庸在小说中经常虚构一些洞穴式的秘境(荒山、穷谷、孤岛等),主角经常是偶尔发现岩壁上的洞口,沿着狭窄而弯曲的地道爬过后到达一个豁然开朗的洞天,其空间结构相当复杂,充满神秘感。除了最常见的山洞,迷宫、山谷、井底、密室、冰窖、牢狱实际上也都是洞穴式世界(world-as-carven),在金庸小说中其数量极多。

这些洞穴第一个值得注意的特点即是其密闭环境,这种与外界基本隔绝的特征暗示着英雄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一个完全独立的宇宙空间,也就是彼岸世界。终南山“活死人墓”的名字即是冥界的暗喻,郭靖在赵王府地洞遇到梅超风、杨过在绝情谷底遇到裘千尺的经历,都类似于深入地府;在其他故事中,无论是沙漠迷宫、华山思过崖石洞、明教光明顶地底密室,还是牛家村密室,里面经常都有骷髅骸骨。进入洞穴空间意味着主角旧有生命的仪式性死亡,正是这一死亡为他随后的新生预先作了铺垫。事实上,“由于异人的引领或者一个偶然的机会,通过一段艰险通道(或洞穴、或桥梁、或溪流、或高山)得以进入洞天或壶天仙境,乃是中国神奇小说中的常见主题。”(《西域文化影响下的中古小说》)

洞穴的冥府特性表达得最为彻底的是古龙小说《白玉老虎》,其中的剑客“地藏”及其随从都被描绘为幽灵一般的人物,生活在棺材里,“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于被活埋了”。在柳三更的屋子里,除了灯以外一应俱全,“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镰、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在古龙《楚留香传奇·蝙蝠传奇》中的蝙蝠岛也有同样的情节)。然而“地藏”这个地府一般的居所,却正是全书中赵无忌习得绝顶剑法的所在。

不管这个非人间的洞穴世界是否可怖,英雄一旦通过这一考验(他们基本上都通过了),即可获得很大提升则是无疑的。进入这个圣化空间的一个前提是先通过某一界限。在金庸小说中,英雄通常并非主动获得进入这一空间,而常常是在偶然和被迫的状况下进入的,例如杨过进入活死人墓是为了迫于全真教的管束、令狐冲发现思过崖的石洞是岳灵珊变心所激、张无忌进入昆仑山石洞是被朱九龄所逼迫……种种情形下,都是其“对抗者”转变成了“帮助者”,协助他们发现这一另外的世界。在这里,两个相应世界的分界线通常是一个窄门、弯曲的通道、黑暗的地道,在这个含混难以捉摸的地带,一个突破、超越和转变即将产生,英雄从世俗空间过渡到一个圣化的微型世界,正因为这一重大的宗教意味,“各种不同的宗教传统都大量利用了险桥和窄门的象征意义”,因为正是这种狭窄的通道“使从一种生命模式向另一种模式、从一种存在状况向另一种存在状况的转变成为可能”(《神圣与世俗》)。

自中古以降,这类“小中寓大”或“由小通大”洞天故事都说明:这类壶口、洞穴等封闭的狭小空间只是通向无限的宇宙空间的一个入口,既连结也分开世俗与神圣两界。要进出这个世界须遵循非常明确的宗教规则,认真履行特定的穿行仪式。在武侠小说中,其痕迹也宛然可辨:段誉在无量山石洞、袁承志在金蛇郎君洞穴中,都是磕了许多响头之后才获得这个洞穴的真正秘密的。

这个非人间的洞穴总是意味着某些在外界根本不可能得知的秘密:通常是高深的武功,也可能是某个久已失落的宝藏或秘密的答案。“或是因为死者被认为能够通晓未来,或是因为大地因其周期性吞噬一切有生命的创造物而被认为具有神谕的力量,某些古希腊神谕总是产生于地缝或者洞穴附近。”(《神圣的存在》)总之,在这里,英雄可以与另一个世界的武林诸神对话。它昭示着一种神启和难以言说的力量,对英雄的直接经验来说常常是颠覆性的,因此令狐冲的思过崖绝壁石洞和西湖湖底黑牢初次遭遇失传的五岳派剑法及吸星大法时,观念上都感觉极难接受。在另外一些案例中,英雄为这种新获得的神启而激动不已,进入一种前所未有宗教体验式的癫狂状态,如石破天在侠客岛悟得上乘武功的过程中“犹似着迷中魔一般”、“痴痴迷迷”;而狄云在大雪山山洞中练《血刀经》时,在旁边的水笙看来也是“只道他又发疯”了;实际上,这些主角是进入到了一种萨满教式的宗教体验之中。

洞穴世界的另一个基本特点就是只有特选的人才能进出,也就是说,英雄都是一个被神意选中的人。这些洞口要么只有机关才能开动,或有泥土等堵塞,而当他们体验完通过这一礼仪,洞穴往往就被毁坏或重新堵塞,丧失其原有功能。这一暗喻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寓言《侠客行》:在这个故事中,每过若干年才会遴选一批绝顶高手前来,普通武林中人根本没资格前来,而蕴含最高深武功的最后一个洞窟更是基本无人进入;当石破天破解其上乘武功之后,“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毁”。《笑傲江湖》中令狐冲并未毁去思过崖石壁的剑谱,但在他之后却也无人能真正领悟其中的奥秘了。

在所有这些故事中,“洞窟基本上对主角有益处”,英雄在其中完成自己的蜕变新生。因此这种转变仪式具有一种浓厚的入会礼意味。自古以来洞穴及迷宫都具有这一宗教功能,最典型的就是古希腊神话中忒修斯在克里特岛迷宫杀死怪物米诺牛的故事;“迷宫的宗教功能如同入会礼的考验一样”(《宗教思想史》)。这种入会礼的主题大多涉及到对奇异事物漫长曲折的追寻,期间主人公常常会进入另一个世界,在中世纪骑士团的入会规定中、兄弟会(Männerbund)式秘密团体所必须接受的种种考验及亚瑟王传说中都可以看到这些痕迹,“所有这些情节都会令人联想到通往冥界的道路,以及地狱里的种种险境;当活生生的人踏上这样的旅途时,这种旅行便是一种入会礼。主人公在进行这种下地狱的冒险之旅时,便是追求长生不死或是其他与众不同的目标。”

在武侠小说中英雄追寻的目标并非“不死”,通常是绝顶武功,只是这种修为的达成必须以一种精神意义上的重生为前提。因此,在洞穴世界中的考验和宗教性体验也就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也许并非偶然的是,金庸唯一的反英雄小说《鹿鼎记》因为韦小宝武功始终没有提升,他也就没有必要经历一次洞穴世界。按Mircea Eliade的理论,“所有这些转变的仪式和象征意义,都表达了一种人类存在的特殊思想:即当人类被生出时,他并不是完整的,他必须被第二次出生,这种出生是精神性的。”

在另一个流传广泛的武林传说“少林木人巷”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一成人礼、入会礼式的仪式,具有浓厚的宗教和人类学意味:少林弟子必须通过这个黑暗狭长的木人巷,击败其中的木人,才可被宣布为合格。作为这种再生过程带必然的结果,英雄往往经历从心理到外表上的巨变,在《白玉老虎》中,剑客“地藏”带凤娘去看洞府中最后一个秘境,在那里凤娘竟已不认得自己的未婚夫赵无忌——因为他实在变化太大。对此地藏的说法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么痴,竟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像令狐冲从西湖底黑牢出来时,对着水中倒影,几乎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在金庸小说中,当英雄从洞穴这个小宇宙中完成蜕变重回人世时,通常都已获得了一身极高的武功(郭靖除外,他经历了多次洞穴历程),像令狐冲很清楚,他在西湖底黑牢中得到的武功,“师父师娘是无论如何教不出来的”。当他再生时,即达到了一种超越性的自由境地,表现在武功上,即施展身手时自然而然,“皆能随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内息,亦不须记忆招数”(《侠客行》第20章)。因此,这些神奇故事的过程往往呈现为一种典型的神化救世主的模式:即英雄的考验、胜利和神迹。当英雄通过考验而胜利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呈现其神迹。令狐冲神功既成之后在龙泉谷救援恒山派一节,基本上就是一次神迹的演示:“定逸站在窑顶高处,眼见令狐冲如此神出鬼没的杀伤敌人,剑法之奇,直是生平从所未见,欢喜之余,亦复骇然。”(《笑傲江湖》第25回)

至此,英雄已完成他的第二次出生,剩下的事,要么是顺便拯救一下世界(像张无忌),要么是在达到这一巅峰之后即结束故事(像石破天)。但无论如何,这个从彼岸世界返回的人的个人生活,已从此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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