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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程參加業委會，幾乎是全身心的。對他來說，參加業委會就是一次中國城市基層民主研究的田野調查。上任半年，每天圍繞著業委事務發生的事，他都做了詳細的記錄。半年下來，密密麻麻，滿滿一本筆記本。
最初參與業委會的原因很簡單。樓上有戶鄰居裝修，空調外機的位置很不合理，他向原物業反映情況，不僅沒得到解決，物業還表現出一副“隨意改變外機位置沒有錯，提意見的人沒事找事”的嫌棄態度。那段時間，整個小區保潔、保安、公共收益方面的問題也很嚴重，業主們怨聲載道。恰逢新一屆業委會上任，許多熱心的業主希望可以幫助全由退休人員組成的業委會推進一系列的改革措施，邱程也參與其中，卻發現困難重重。於是憤怒的業主們要求召開諮詢會，希望業委詳細介紹小區的管理狀況。第一次會後主任辭職了，第二次會後副主任辭職了……由於原業委會委員紛紛辭職，位於閔行的春申景城一期開始改選業委會。很多業主雖然經常在微信群裡吐苦水、發牢騷，但一提參選業委會，都說沒有空。所以，想改變現狀但發現沒有人願意出力，是邱程參選業委會的直接原因。
後來的事實證明，業委會工作真不是一個“小白”一下子適應得了的。新一屆業委會成立之後的第一次例會，業委內部就產生了分歧，爭論激烈。那次會議開完，抱病的邱程回家直接躺倒了。更別說鄰里之間的不同訴求，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出發點發聲，情緒一失控，就常常演變成爭吵甚至推搡攻擊，讓邱程本就不好的身體狀況經常出現問題。最誇張的是，因為糾正不規範的停車收費、小區生活垃圾堆放等問題，邱程兩次被人恐嚇“搞死你”，被人直接堵在家門口威脅，回家需要保安護送。而這一切圍繞業委會而發生的事情，他都沒有怎麼跟家人說。雖然父母還算支持邱程參與到業委會事務中，但一聽到兒子訴苦，就直接勸他“別幹了”。
採訪的那天，陽光明媚，邱程帶著我們穿過小區的林蔭小道去小區外的咖啡館，一路對小區的一處處場景如數家珍，可以感受到小區改變給他帶來的滿足。這應該是支撐他做這件事的最大動力。但他終究是個小年輕，面對一些無厘頭的提問和訴求，甚至辱罵，他也會生氣，也會“懟”回去。
“很多業主根本不瞭解業委會是什麼。年初樓群裡有人不停加我微信，問2017年原物業管理時的物業費要不要交？我覺得這種問題讓我非常無語，就不想回答。後來他家人就在群裡說：‘當了業委就不一樣啦，像個大老爺’。加上不明就裡的其他人在一旁煽風點火，我氣得直接退群了。”很難理解他為什麼生這麼大氣？也許這正是他理想主義的一面，在他看來，交物業費是一個基本常識，普及了那麼多次，在群裡提醒了那麼多次後，還問這樣的問題，簡直讓人冒火。
又比如，小區業主的兩個大群，有接近1000位業主在內，有的業主群裡24小時圈我。“業委會怎麼就成了淘寶客服？有些事情已經說過很多遍，或者公示已經貼了一個多星期，群裡也推送過很多次電子版，又或者一些應該直接去找物業的問題，但都來圈我，說是鄰居能幫就幫一下。我不回覆，就說我和當選前的態度不一樣了。以為我願意拿450元幹這些嗎？你來幹也可以啊。”
確實，業委會真不是24小時客服，但巨嬰業主豈能一日就長大？我不免想，如果邱程是一位善於“打太極”的退休人員，他不會因為這些而生氣。但對於這個會生氣的年輕人，業主們會顧念他為小區投入的大量時間和精力而依然覺得他是可貴的嗎？
眾蟻社區：你最初決定參與業委會是因為受不了物業，但實際參與其中，面對業主也勞心勞力，怎麼堅持下來的？
邱程：主要還是責任心。想在業委裡撂攤子不幹活很容易，但那些瑣碎的事情總要有人去跟進。我們小區還有幾位連津貼都沒有還一直在貼錢的志願者，付出了比業委委員還多的心血。看到他們，對自己也是一種激勵，覺得做這些事情都是有意義的。另外，我也想見證、參與到社會的變遷中去。
眾蟻社區：你們小區的業委會成立後，做了哪些事？目前小區是什麼狀態，有哪些重要的事情在推進中？
邱程：新一屆業委會上任半年內就召開了三次業主大會。大幅修改了小區的議事規則、物業管理條約和維修基金使用規則，糾正了部分不合理的規則設置；解聘了原物業；通過公開招投標引進了萬科物業。另外，把原物業管理時不合理、不合法的做法統統糾正過來，還逐一清理了停車費、廣告收入等賬目。
以前物業費低，公共收益分成是物業25%，業主大會75%，但有些賬目沒法去深究。新物業雖然提高了物業費，業主大會的收益分成看起來也大幅收窄了，變成了分檔式：120萬以下他們六我們四，120-200萬是五五分，超出200萬部分三七分。在物業選聘方案表決時，有不少反對派拿著這個6:4大做文章，但以前一部電梯廣告一年的收益是1400元，現在一部電梯在原來的基礎上多加一塊小液晶屏，一年卻有7000元的收入，小區一共74部電梯，即使6:4也比以前的2.5:7.5收入多，差距很大；另外以前不少業主習慣了直接私下交比較少的錢給保安，導致小區的停車費收入與實際數目相差巨大，現在杜絕這一做法後，業主的收益也比以前分得的更多。
目前新物業剛入駐小區三個月，很多地方還在磨合之中，業主和業委有滿意的地方，也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比如小區有改造項目，新物業供應商提供的報價，業委會通過多種渠道瞭解後，發現個別項目也虛高得很厲害。即使引入了一個優秀的物業，業委還是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去溝通，去監督。
小區最近即將召開業委上任後的第四次業主大會，對停車管理方案和監控改造方案進行投票，希望能改變小區停車混亂、大量外來車輛蹭停車的現象。要知道我們前三次投票都是20位左右的志願者及業委會委員每棟樓跑兩三次地送票上門，餘票再統一投入信箱，這個工作量之大，超乎想象。
眾蟻社區：從個人角度而言，業委會經歷中你印象深刻的事是什麼？家人是什麼態度？會有一些時刻後悔自己參與其中嗎？
邱程：參與業委會後，有很多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因為被人堵在家門口威脅，我有了第一次進派出所做筆錄的經歷；還有，物業選聘方案投票時，有樓組長和前業委帶人來鬧場，被辱罵後忍不住回擊並報警，雖然警察叔叔當場訓斥了這些人，但最後卻是我提著東西，在居委主任的帶領下去向這位“長輩”道歉。參加業委會工作遭遇了不少負能量滿滿的事。
另外，對於業主，我感受最深的還是發現不少業主對業委的性質毫無認知。比如送是否解聘原物業選票時，有個業主拉著我的手說這個物業這兒不好那兒不好，必須要把它換掉。換完物業卻又說“沒有業委也活到一百歲，不想當就別當”。還有業主認為，業委委員大半夜在微信群裡回答業主的問題是“都是鄰居，能幫隨手就幫了”。我實在忍不住，回答：“在值班時間以外，我回答任何問題都算是加班”，就有另一位業主說：“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太不可思議了”。到底是誰不可思議……
在一些人的概念裡，業委委員是個“官”，他們會把你當全職服務人員，必須有問必答，必須及時回答，回答態度必須好。甚至有人問我當業委是不是對以後的仕途有幫助？但實際上業委委員只是犧牲自己業餘時間為大家做奉獻的業主大會決議執行者。
碰到這種事的時候，特別想馬上辭職，比遭到流氓人身威脅時都後悔參與業委會。
眾蟻社區：是不是有一種“這一屆業主不行”的感覺？
邱程：記得商議修改小區三個文本那段時間，業委成員和志願者好幾晚都討論到半夜12點多，幾乎每個週末都在弄這個事。公示、公告都依規在小區張貼，在群裡發送，但是投票的時候，還是有很多業主說沒看過，要在現場管投票的委員詳細解釋。包括目前停車方案公示也是如此，不管你在公告欄貼了多久，在群裡推送了多少次，總會有人希望你一次又一次地把飯喂到他嘴邊。甚至有些業主故意刁難，說“群裡發過？我年紀大不會用手機”，或者“公告欄貼過？字太小，我看不見”，甚至還有人說他文盲，不識字……
原物業在的時候，很多業主覺得服務不好，但真正需要出力的時候都指望別人幫他把事做了，而且還要做得完美無缺。開業主大會，很多業主帶好兩證領票投票都嫌麻煩，讓他們來領票，反問我們怎麼不送票上門了？送票上門，晚上九點半、十點去送，被人質問：“那麼晚，你們覺得合適嗎”？熱心業主一下班就緊趕慢趕回到小區，把送票時間提前到晚上七點，又有人埋怨，說孩子已經睡了，會被你們敲門吵醒的，以後白天來送票。
除了這種把飯喂到嘴邊，還嫌棄怎麼不是山珍海味的業主，還有一些業主，對公共事務漠不關心，但一旦牽涉到自身的利益，有大把的時間跟你耗。比如，因為新物業進場，禁止了一切私下交易，使有些車主無法再“享受”以前便宜的停車費了，有些就直接到業委會大吵：“我不管什麼貪汙受賄，我以前付多少現在也付多少”，然後用車堵門、辱罵。有些就一直來業委會辦公室，反反覆覆說要站在業主的角度考慮。和他解釋，目前執行的停車費規定是之前就有的，新業委會、新物業沒改過，只不過之前很多年，因為車主和保安之間的灰色交易，讓你們佔了便宜，但這是在損害全體業主的利益，業委會也會在6個月內拿出儘可能完善的新方案供大家投票。然後有一部分人就說：“為什麼要半年那麼久？你們業委在幹什麼？拿錢不做事嗎？！”最誇張一位業主，以此投訴業委會，並且說什麼時候換了物業，我怎麼不知道？除了自身利益，什麼規則、法律在他們眼裡都是空氣。
除此之外，不管在群裡提問，還是值班時間到業委會辦公室諮詢的業主，10個裡面大概只有2個是你可以和他說道理的，其餘8個根本沒道理可講，情緒還特別激動，這當中又有一半人是故意來找茬的。你說怎麼辦？
眾蟻社區：你做記錄這事挺特別的，在其它業委會沒聽到過，記錄一些什麼？記錄這件事本身是不是會讓你有一種情緒上的緩解？
邱程：和業委會相關的事情，我都會記錄。情緒緩解的功能幾乎沒有，純粹就是人類學學生的專業本能。人類學要求參與式觀察，沉浸到被研究群體的日常生活中，記錄，發現，最後走向學理。之前看過一些論文，研究者都是到居委或業委觀察他們的工作，直接參與、研究的至今還沒有。
眾蟻社區：作為一位人類學的研究生，你怎麼看待現在業委會的內部結構和外部環境？比如你們的業委會委員之間，業委會與居委會、街道、房辦對接過程中流暢嗎？
邱程：業委會內部結構，就是分工合作。遇到什麼性格，什麼工作風格的共事者純屬碰大運。但業委會委員必須接受少數服從多數的議事原則，至少大方向上保持一致。
現在，我們7名委員都有各自的分管領域，熱心志願者們也發揮專長，成立了各個工作小組，有物業選聘小組、監控改造小組、停車小組等等，但基本就是那十幾個人來回地在各個小組轉，每個小組再分別與各委員做對接，共同推進工作。工作中我們也會碰到一些問題，想要有效率地推進，責任心和配合就顯得特別重要。
目前外部環境對業委會而言不是很友好。一方面，很多人覺得業委會就是撈好處的，“無利不起早”，每個小區都有類似的謠言；另一方面，業委會至今還是一個“其他”組織，既不是法人，也不是社會組織，沒有法律身份，導致業委會很多時候只有義務，沒有權利。
就目前的狀況而言，業委會很多時候就是一個自相矛盾的存在，自治的功能受到很多方面的制約。街道和房辦在很多實際問題上往往也並不能給予什麼明確的指導，一開始都靠自己拿著物業管理條例等法規摸索。碰到什麼樣的居委，也完全憑運氣，我們的居委主任比較年輕，比較好溝通，在後續的工作中，合作得比較順暢，但這也是廣大業主努力得來的結果。
眾蟻社區：如果重頭再來，你還會參加嗎？
邱程：應該還是會，為了自己的合法權利和居住環境。我們小區有2100戶，但幾番鼓勵、呼籲、各種動員，最後也是剛剛夠選出7位委員。希望每個人都明白，自己不幫自己，真的沒人幫你。只有參與了，我們的小區才會越來越好。
眾蟻社區：如何評價目前業委會的狀況？如果從你們業委會的過程中給其它業委會的參與者一些經驗提示，你有哪些建議？
邱程：整體而言，新一屆業委會委員們所認同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從目前的情況看，也達到了階段性的目標。
關於經驗，我列過一個清單——
1、注意業委會的職責範圍，不要越權行事。有些事情及時上報居委和派出所，比如群租，業委千萬不要自己上門去處理。
2、凡事依法依規進行，不拿一分不該拿的錢，不花一分不該花的錢。外面的各派人物對業委的各種攻擊、誹謗、質疑，都需要自己的行事來反駁。我們這屆業委，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可以讓別人抓住的把柄。其實很多保潔公司、維修公司也來找過我，並明示引進他們，我個人可以得多少好處。但我都直接交給物業處理，儘量不沾這些說不清的事。
3、儘早熟悉各類法規，合理運用各種渠道維護合法權益，比如發動儘可能多的業主撥打12345或下載app投訴小區的問題，絕對有用。
4、若非極其必要，不要搞僵和居委、街道及房辦的關係，合作優於對抗，不卑不亢就好。
5、在小區具體事務上，積極運用微信群、公眾號等溝通渠道，把業委做的事，遇到的問題，遭到的攻擊誹謗都及時告訴業主，因為業委最需要的就是廣大業主的信任和支持。雖然上面光顧著吐槽“這一屆”業主，但其實，我們小區裡還是有很多業主堅定地站在業委身後。舉個例子，比如當需要業主進行投訴以解決某些難事的時候，我們小區最高有一件事200個投訴的“光榮”事蹟。當時“鬥爭”正激烈的時候，也有業主每週值班時間來陪業委會委員值班，以防反對派召集很多人來圍攻，並及時在群裡和大家通報情況。
好消息：眾蟻社區推出眾蟻課堂啦，分享給小區熱心業主，持續的業委會知識小測驗，助力一個更專業的你，營造一個更以理服人的小區。
信息蒐集：閔行區春申景城一期 業委會委員共7人，4男3女，其中4名上海人，3名新上海人，年齡層分佈：80後2人，70後4人，40後1人，7人中1人退休，其餘在職。
（備註：本文考慮再三，最後還是用了受訪者化名，主要是參與業委會已經影響到他本人的生活，不希望影響家人，也希望更多人對業委會的參與者有更多的體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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