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威濤和她的越劇小鎮:只有變才是人生唯一不變的事

上週週末,在杭州看了一場名為“越劇小鎮剡溪古韻朗誦會”的演出,這個演出給我的感覺,是它讓一個時代撲面而來。

參加演出的都是誰呢?茅威濤、濮存昕、陳鐸、童自榮、張凱麗、李法曾、趙敏芬、王衛國、徐濤、宋迎秋。

茅威濤和她的越劇小鎮:只有變才是人生唯一不變的事

▲參加演出的偶像們在演出結束時合影,我沒能擠到正中間,就從側面拍了一張。

對年輕人來說,他們的名字很陌生,對我來說,這卻是一個時代。

在電視上看到陳鐸,是1983年的事,那一年,他和虹雲一起,擔任《話說長江》的解說,那種娓娓道來,涓涓細流式的說話方式,在被那個年代的嚴肅聲音和話語方式震懾過的我們看來,簡直像一股春風。那時的他,在鏡頭前,已經是一頭花白的頭髮,看不出是什麼年紀。幾十年後,他依然是一頭白髮,讓我產生時間從沒流失的錯覺。

而童自榮,似乎就更熟悉了。我幾乎看過他在八十年代配音的每一部電影,從《佐羅》《水晶鞋與玫瑰花》《砂器》《莆田進行曲》《虎頭脫險》《苔絲》《鐵面人》《茜茜公主》《黑鬱金香》《神秘的黃玫瑰》《英俊少年》。後來的文學時代,還聽過他朗誦的詩歌專輯。對我來說,他幾乎是那種“不可能的偶像”,我簡直無法想象,他就在這個粗陋的時代,和我們一同存在。多年以後,有人偶然說我的聲音像他,我先是說一句“不可能吧”,隨後就馬上接下:“是嗎?哪部分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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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自榮先生配音的電影,足以組成一個“童自榮宇宙”。

還有李法曾。他在1985年的電視劇《諸葛亮》裡演了諸葛亮,之後很多年,想起諸葛亮,聯想起的就是他的形象,直到王洛勇版的諸葛亮佔領了這個形象。

凱麗對我,幾乎是1990年代的開場人物。她演的《渴望》,就在1990年開播。至今我也還記得片頭,迎春花,滴著水的水龍頭,然後是李娜的歌聲。那個時候,一部劇能否請到李娜、毛阿敏、那英和劉歡唱片頭片尾曲,是衡量這部劇水準的重要標誌。但《渴望》卻成了李娜和毛阿敏歌唱生涯的里程碑。

凱麗就在那部全國人民都在觀看的劇裡,扮演一個過度善良的女人劉慧芳,從此,這個形象就和她牢牢捆綁,此後多年,她要不停地告訴別人,她豁達、正直、風風火火,有鋒芒,和劉慧芳根本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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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麗在朗誦中。第二天,我和她乘坐了同一輛電梯,一路上,她都在接受別人熱情的招呼,也熱情地和別人打招呼。

知道濮存昕,是在1990年代了,最早是在1991年的一張《人民日報》上。那一年,他演出了話劇《李白》,導演就是他父親蘇民,《人民日報》報道了這次重要的演出,刊出一張濮存昕的劇照,照片不大,黑白兩色,但卻足以窺見他的丰神俊朗,而且,他的俊朗還不是很濃密很甜那種,而是疏疏朗朗,不以為意的那種。

那一年,他37歲。沒過幾年,他就憑藉若干電視劇大紅大紫。整個九十年代,他是辦公室女性的每日話題,一代人的男性偶像,那種風範,此後再也沒人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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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存昕在朗誦中。多年前,《李白》讓他在專業領域一舉成名,他來朗誦李白的詩,非常恰當。

1984年,在《大眾電影》上,看到了茅威濤主演的《五女拜壽》。那時候,剛剛改革開放,電影裡的演員,雖然美麗,卻過分質樸,化妝、服裝和道具燈光,也都往往粗糙,要想看到美麗精緻的臉,要到香港電影裡去找。

《五女拜壽》卻似乎沒有被時代限制,劇照裡那些美麗俊俏的男男女女人,讓我看得目不轉睛。很快,這部電影就進了電影院,當時的我,雖然看不懂劇情,那一種花團錦簇、富貴團圓,卻是看得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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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濤用嵊州方言唱誦。

又過了幾年,長大了一點,開始讀言情小說,有一天,同學把他表哥的書偷偷拿出來一本,借給我們看,那是一本瓊瑤小說,不記得是《一簾幽夢》還是《庭院深深》了,翻開扉頁,卻看見他表哥題寫的兩句詩: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當時一驚,趕緊合上,似乎看到了別人不可言說的秘密。

但沒多久,就在電影院看到了茅威濤主演的《陸游與唐婉》。雖然八十年代初,就曾看過王馥荔主演的《風流千古》,講的是同一個故事,但戲曲故事,似乎又有一種味道,這個版本是顧錫東創作的,茅威濤扮演陸游,陳輝玲扮演唐婉,茅威濤演的陸游,明媚的時候,眼波流轉,沉痛的時候,每一步都像是在往下墜。

為了這點記憶,後來我在網上找到各種版本的《陸游與唐婉》,從1990年霞飛杯越劇大獎賽的版本,到後來在其它場合的演出。舞美燈光在一點點進步,茅威濤的演出也在慢慢變化,在較新的版本里,尾聲《覓梅魂》部分,茅威濤一身藍袍,舞臺的色調也是幽幽的藍,茅威濤先是側站著,胸口微微起伏,隨後四下張望,表情裡有驚恐、失落、茫然,那已經不單純是戲曲的演法了,更多電影的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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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威濤在1990年的“霞飛杯越劇大賽”中,演出《陸游與唐婉》的片段。

那天站在舞臺上的,就是他們,足以代表八九十年代風範的一群人,他們一首接一首,朗誦和剡溪有關的詩,這些詩,來自陸游、李白、杜甫、白居易、王安石、蘇軾、湯顯祖、蒲松齡、謝道韞、謝靈運。我才知道,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寫的就是剡溪,陸游的“名山如高人,豈可久不見”,寫的也是剡溪。

我很恍惚。因為,看到他們演出的時候,我還是孩子,現在我都是老人了,他們還在,還在舞臺上。我有種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三百年的奇異感覺。

八十年代是長久低迴之後的大爆發,是盛產偶像和藝術家的時代,但很多人在那個年代一舉成名之後,就漸漸沉寂了、消失了,及至被人遺忘了。

有時代動盪、個人命運、身體健康等各方面的原因,更大的原因,或許是他們不願意變了。我見過很多藝術家、作家,以自己不會用微信,不開微博為榮;很多作家,還在寫陳舊的主題和陳舊的故事。他們或許沒有看到,“迎浮生千重變”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題,在劇烈動盪的年代裡,唯有變才是永恆。

在朗誦會上看到的藝術家們,卻始終在場,始終求變。濮存昕還在不停地演出,張凱麗拍了新戲《人民的名義》,甚至參加了真人秀《花兒與少年》,童自榮還在做配音工作,《玩具總動員3》和《西遊記之大聖歸來》裡,還有他的聲音。

茅威濤也一直在越劇領域求新求變。

戲曲講究的是童子功,她卻是十七八歲才開始學習越劇的,為了能夠適應越劇演出的要求,她以殘酷的方式,拉扯自己的骨頭肌肉,矯正自己的體態步態,一步步走上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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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山伯與祝英臺》戲曲電影,2009年拍攝。2010年,在接受新浪採訪時,茅威濤詳述自己的改編原則:“在上世紀50年代拍的老版電影《梁祝》中,是沒有今天這段內容的。……在老電影裡,講述梁祝二人在萬松書院相見相識,只是四句唱詞一筆帶過,我們這次的新版,要非常詳細地把兩人怎樣來電的感覺,一五一十講清楚。這對打動今天的觀眾非常關鍵。”

“有種玩笑說法,上世紀五十年代的老版《梁祝》,是為了配合宣傳《婚姻法》拍攝的,其主題是反封建。可是在今天,反封建已經不是時代的主題了。”茅威濤說,“給年輕人講梁祝的故事,必須把‘為什麼’從人性角度說清楚。祝英臺愛上梁山伯是正常的,可是梁山伯怎麼會愛上‘男同學’祝英臺?這不是成了《斷背山》了嗎?當然不是,其實是源於兩人性格的互補——梁山伯是把學而優則仕當作使命的一個謙謙君子,甚至有些迂腐;而祝英臺去讀書其實是去玩的,她把嫁人的事丟在腦後,是個極有現代精神的人。梁山伯看見祝英臺,就會感覺這是他心底所向往的自由的生命形態。這就是產生這段偉大愛情的原因。說清楚這些,我相信如今的後生也一定會被感動。”

但她走上舞臺的年代,也是戲曲喪失元氣的年代,人們在新的娛樂方式下長大,漸漸忽略了戲曲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他們有了新的情感表達方式,新的審美方式,而這是舊戲曲裡欠缺的。

茅威濤作為小百花劇團的靈魂人物,開始對越劇進行變革。她修改劇情,以便讓劇情更符合現代人的價值觀,她強化舞臺的視覺部分,讓舞臺更美,更具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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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曲電影《西廂記》,2009年拍攝。

《陸游與唐婉》就是當年的轉型之作,選擇這樣一個故事,就已經是鐵了心要和過去戲曲裡工“公子佳人大團圓”的模式告別,和舊的情愛、人生價值觀告別,讓舞臺通向現代,通向更廣闊的空間。

而在美術方面,也尋求更高級的表達,捨棄了過去金玉滿堂寶光璀璨的那種趣味,讓服裝和舞美的整體性更強,更寫意,也更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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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為了紀念茅威濤越劇生涯三十年,她最知名的三部作品,被精心拍攝成了戲曲電影,這是《陸游與唐婉》,還有兩部是前面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和《西廂記》。

她甚至打算,讓越劇變成一種大於原有越劇概念的表現形式。她吸收了國外舞臺劇的經營、包裝方式,建起小百花劇場,希望把它經營成紐約“大都會”那樣的演出場所。她的公司和英國國家劇院一起製作舞臺劇《狼圖騰》,聯合制作音樂劇《大魚》。

她甚至開始和韓國傳媒集團合作,希望用韓國女團的方式來對演員進行包裝。總之,在她看來,一切皆有可能。

在觀看“越劇小鎮剡溪古韻朗誦會”的演出之前,我們在飯桌上遇到了王利群老師,她在電臺工作,做的是和戲曲有關的節目,多年來一直為了讓更多人感受戲曲之美而努力。說起越劇,說起茅威濤,她滔滔不絕,耐心向我們這群戲盲解說一些最基本的概念。

她說,茅威濤不是越劇藝術家,而是藝術家,她讓越劇變得更“大”,有更多可能。

我問她,老一輩的戲迷怎麼看待茅威濤在越劇領域所做的變革,怎麼看待茅威濤在《笑傲江湖》裡出演東方不敗,她說,老一輩的戲迷,剛開始是不習慣的,但越劇走到今天,總是要變的啊。

茅威濤擔任越劇小鎮永久代言人,為的也是變。

越劇小鎮是宋衛平創辦的,位於越劇發源地嵊州施家岙,就在剡溪經過的地方,在這裡建設一個以越劇為主題的社區,是紀念,是對越劇故鄉概念的強化,也是給越劇找到新的依託,和新的經營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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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小鎮規劃圖。

小鎮以越劇為主題,卻不只有越劇。以還會有劇場、大師工坊、藝術教育、影視娛樂基地和工匠藝術村落等等版塊,還會有煇白茶館、竹編館、古沉木雕館、剡藤紙書法館、圍棋館等等非遺體驗館。

就是讓古老的事物,不再是停留在詩裡、書裡、畫裡和戲裡的符號,而是重新活起來,變成當代生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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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小鎮的建築。

我們看到的朗誦會,就是這個活動的一部分。越劇小鎮文旅公司董事長郭小男說,在剡溪流過的地方,在古人留下那麼多詩篇的地方讀詩,算是 “見詩如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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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劇小鎮文旅公司董事長,《剡溪古韻》公益演出導演郭小男。

生於1962年的茅威濤,今年是56歲。很多人在更早一點的年紀,就停止了變,也不再接受周圍世界的變,他們靜靜停留在自己的時間裡,等待時間過去。他們的50歲,或者60歲,如果單用密度衡量,可能也就是很多人30、40歲的密度。她卻一直變,一直主動地變,迎接變,以變,讓生命無限延長。

將來的她,可能變成商人,可能變成更大的藝術家,她可能以越劇為源頭,變出一種更接近音樂劇舞臺劇的表演形式,也有可能,用越劇去容納更多的表達,更多的聲光電的變幻。這都有可能。

一切都在變,唯有變是永恆。萬事萬物,本身就是一點點變出來的,能從過去變到現在,就必然要從現在變到將來。

浮生,必有千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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