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狹路(民間故事)

孔慶文午間吃上幾杯悶酒,正睡得迷迷登登,就讓村主任一頓粗嗓門給炸乎醒了:"想死啊,你躺得倒是實惠?沒看看外頭,大水來啦。"老孔猶自不信,出門往周圍一撒目,媽呀,嚇得他夢裡憋足的一泡尿也不知哪去啦,只見轉圈白茫茫黃漿漿地連成一片,左鄰右舍有幾間房頂子浮在水面上,跟斷木爛柴攪在一塊兒,三忽悠,兩忽悠,老馬家的那個房頂子就悠地倒了,如同劃拉一堆爛包米秸子,連點動靜也聽不著。滿耳朵就是嘩嘩的水聲雨聲,所幸他的房子地勢高,這功夫才開始湧上水來,咕嘟嘟,小房如一口乾渴的老牛,可著嗓子灌呀……他兩腿登時抽掉了所有的筋骨,如同駕在雲裡,讓村主任吼著,機械地追上逃難的人群。所有的人都逃了出來,連雨傘、塑料布都沒人用,人在生死關頭原來是這個樣子。孔慶文叭唧叭唧地跟著人群跑,他老伴回孃家小住,閃下他一個百無聊賴,這才貪多了酒,睡過了頭,差點兒滾到閻王爺那兒去。

村邊這條小河,打個彎兒從村中穿過,歷年來,頂深時不過剛沒過人的腦袋,再就只有腿肚深淺,誰料想今年百歲不遇的大暴雨,從溝裡湧下山洪,它能兇成這樣!小村立刻平了。村主任邊喝斥著牛羊,邊指揮人們往山頂上撤,像也是驅趕著一群牛羊。孔慶文內心有些愧惶,我操他娘,怎就睡恁死?好歹幫著招呼幾個老弱病殘也算那麼回事呀,這好,倒讓人家來救他。他回頭望了一眼水汪汪的世界,完了,這些家底兒,這些年積攢下的汗珠珠淚瓣瓣……

想到積蓄,孔慶文不由打了個哆嗦。天啦,他猛地想起,倉房裡還有3000塊錢哩,那是他口不吃,腚不屙,摳鼻孔咂指頭攢下來,要買頭母牛養著的呀。那錢就放在小罈子裡。剛才雞巴村主任橫鼻子豎眼睛,慌得他竟把這些錢忘了。要不,他只用一二分鐘,開鎖衝進倉房,也就拿出來了不是?

他的心就像讓一隻大手揪住,攥了攥,又抻得老長老長。遭水災了政府給救濟的,多少不說大夥都有份兒,可他的錢,有人管麼?說不出口呀。今春有好幾家要緊的親戚就碼著他似乎能有點錢,上門來借,他牙關咬得緊緊地,就是倆字兒:沒有!發大水你倒來錢了,怎麼做人吶?就算你豁出臉來,大夥也沒人信!孔慶文開始恨老伴:我說存信用社吧,老不死的不依,說信用社到時候付不出錢來,誤了事找誰去?其實人家那叫信用社,一萬塊錢也不在話下呀,別說3000!……倉房不會倒吧?萬一倒了罈子衝跑了可怎麼辦?

不行,趁早回去,趁水還淺。可是,人群都聚在山崗上小樹林裡,聽村主任的話,要往山對面撤。對面是錯草村,兩個鄉鎮,卻只隔這道嶺,人家那邊地勢高,往日裡總眼饞這邊地肥天暖,想不到大水來了,還得反去求人家。

孔慶文打定主意,故意找機會落後,躲進樹林,然後,順著壕溝弓下腰往山下跑去,身上早已泥猴一般,沒啥啦,只要是搶回那3000元,他這輩子仍算有混頭的。

房子是灌了包只露出個屋脊;倉房在房上,地勢高,水只沒到腰。孔慶文大喜過望,彷彿他是在大道上撿到了3000元錢!他撲向倉房門,那鎖太結實,弄不開,鑰匙?掛在裡屋炕牆的釘子上,沒法拿到手。四周一片水聲,平時院子橫七豎八地排著舊刀破斧,如今一件也沒處尋去,若是有一件,砸鎖。盼它結實時,它不結實;不用它時,它卻如此難擺弄!賊鎖!孔慶文罵了句,去依次掰那夾倉房的木板子,就在他行將絕望的時候,真讓他找到了薄弱點,撕開一道豁口,趟水擠了進去。

罈子還在,已被歪倒的木頭壓住。孔慶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出了那包錢,用塑料袋包著呢。他簡直就是死過一回,把那個髒兮兮的塑料袋直往胸口、臉上、唇上貼,末了,將這命根子貼身掖在褲帶裡。有了這些錢,他就是比大傢伙富出3000塊錢的首戶,過河淹矮子不是嘛,他就是過河中的巨人!

做完這些以後,他發現自己出不去了。水越來越大,把倉房弄得變了形,碰哪處都像是要倒塌,剛才扒開的豁口又被擠死,不敢再扒。孔慶文意識到處境相當危險。他若是不逃出倉房,傾刻間灌了包,那他露不出腦袋換氣,死路一條!於是他不顧一切,拼命攀到房蓋上,這兒往上扒開草,可以逃生。可就在他把身子拱出去的一剎那,倉房呼地倒了,被洪水捲走,孔慶文眼前白光一閃,就失去了知覺……

孔慶文甦醒過來時,發現面前是藍森森的懸崖,他抱住一根檁木,被衝出一里半路,這裡山澗打了個彎,形成一點"V"形,木頭兩端被石崖的齒縫"咬"住,他這才得以停下來。人在求生時,有一種本能,孔慶文就是這樣,他怎麼也記不起什麼時候有的這根檁子,而他現在就緊緊抱著它,從上游下來,木頭猛然夾在石縫中,這一衝一挫,該有多大的力量,可昏迷中的孔慶文居然沒有鬆手……

面前這砬子叫奪命砬子。老輩子留下的。孔慶文現在知道它得名的由來啦:過去,常發山洪,水到這兒,打一個急彎兒,水中如有人,一定會被激流湧著撞上砬子粉身碎骨!他孔慶文命真大呀,靠一根長木頭卡住兩端,而他離砬子只有半米……老祖宗孔夫子保佑。孔慶文摸了摸腰間,老天爺,那錢,他豁出性命搶出來的錢,還在。

雨小了下來,濃雲隙裡有金亮亮的日光強射出些許,天傍晚了。孔慶文定神看了看眼前的處境,不妙。他還是沒有生路。

救他命的這根大檁讓崖縫死死咬住,想動已不可能;那他如果抱住這木頭,上游水依然狂瀉不止,水位增高了,他會被灌死;或者等不到那時,上游再有一件漂浮物擊中他,也是難活!假如他能把大檁移離岩石的齒縫,那麼,他依然活不了,順流再前,有一處陡坡,落差很大,瀑布一般,漂到哪兒,也照樣摔死!

想象不出會有這麼急這麼大的水!孔慶文認定,只有往這奪命的砬子上爬,提高自己的地勢,才能倖免被洪水吞掉。他抹了一把臉。眼睛讓水"殺"得視不清物件。這砬子半腰,有一道二尺寬的臺階,上那去躲,或許有救。

他"嗨"了一聲,開始往懸崖上爬。石崖上有泥漿,又陡又滑,他好容易爬上那道嚮往中的小臺階,早已累得雙腿直哆嗦。其實他拼死爬上的這一段,不過三米高!

爬到這小臺階上,孔慶文慌亂中又開始後悔。這臺階太窄,剛能站住人,要雙手扒緊兩邊石頭髮澀的地方保持平衡,如同一位反過來的蒙難耶穌,這樣,也立不多久,因為胸部以上的石壁有些外傾,人站不直啊。若打算坐下,更困難,兩手沒地方支撐,如果抓住兩邊,則屁股下就有股力向上掀,隨時會一頭栽進水裡。

腳下,黃水轟隆,和著山谷的林梢風吼,活活嚇煞個人!孔慶文默唸,完了。他想再回那棵大檁上,雖然危險,但至少眼下可以休息一下,死,總可以死得舒坦些,可是,上來容易下去難,他蹲都蹲不下,怎麼能調整下攀的姿勢呢?頭上七八米,就是奪命砬子頂處,只要到了那兒,沿山峰直上,可以遠離洪水,到任何想去的地方,然而,這一段更陡更滑,打死他孔老五,也休想上去呀……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孔慶文大喊:"我他媽就值3000元嗎?孔聖人,我的老祖宗喲,你快來保佑我,那些年批你罵你,可不關我的事呀!"

他隱隱約約聽到頭上有什麼聲音。向上仰視,啊嗬,救星來啦,崗頂上有個人,扒拉開小樹叢,邊呼喊邊往下看哪!許是身下水聲太響,那人已經喊了好久,偏偏他沒聽見。

真是老祖宗有眼!孔慶文喜出望外,大喊一聲:"救命,我是孔老五!"可剛喊出口,他全身登時冷了,天爺,冤家路窄,怎麼偏偏是他?天絕我也!是村上的護林員孔祥風!

孔慶文寧願淹死,也不肯求孔祥風相救。而更令他死都死不出個面子的是,他竟然親口喊出一聲"救命"!

按族規,天下姓孔的一家人,而孔慶文與孔祥風不僅是這樣的一家,他們真正是剛沾五服邊的本家;雖然二人同齡,孔祥風還得管孔慶文叫五爺。倆人打小一塊兒上學,偷瓜掏雀,好得穿一條褲子嫌肥!但是,長大成家立業,這一對童年小夥伴就在境況方面出現了分化:孔慶文一色的社員社員農民農民,而孔祥風呢,入了黨,又當上村幹部。倆人一塊兒走道,社員們朝孫兒點頭哈腰卻不搭理他這當爺的,尤其逢年過節或各家有大事小情,孔祥風吃得滿嘴流油,而孔慶文只有乾瞪眼的份兒。當爺的心裡不服:你孫子比哪個強多少?恁神氣!有意無意地就對孔祥風多了些看法。孔祥風盡走鱉時氣:蓋房子他抓著好位置,而孔慶文卻抓到個偏臉子坡坡;孔祥風娶了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兒當媳婦,而孔慶文對付了一個二婚頭,一條腿還有點兒跛;再往後,人家生的是兒子唸了大學,而他生了個丫頭片子,丫頭倒在其次,能壓過孫子的兒子照樣神氣,可是,她一捧書本就頭疼,在學校回回是從後面排名,只好嫁人了事。這一嘟嚕一串子的爛眼子事鬧得孔慶文心裡煩,他認定老天不公平,一個老祖宗,他孔祥風憑的啥嘛!

於是就暗地裡睃著孔祥風,你該有失蹄的時候吧?

孔祥風一路春風,又當上了支書,看神氣的!人歡沒好事,狗歡搶屎吃。孔慶文耐心等著,總有一天讓他叨住了腸頭兒:村裡有個玉鎖,去南方打工,閃下個水蔥樣的媳婦,月黑頭,孔書記就上了人家的炕……

孔慶文聯絡了玉鎖的親戚,把孔祥風堵在炕上,一頓好打。事情捅到鄉黨委,本來孔祥風應當法辦的,可玉鎖那小媳婦兒可真不是善茬兒,她一口咬定,孔書記是她勾引的,本來想同他有那事兒,但人家孔書記不但沒那麼做,還苦口婆心地開導她。這樣既洗刷了孔祥風又證明了她的清白。事情到了這一步,上面也無心再查,頂多是個男女關係問題,自願的。

孔祥風丟了官,支部書記選掉了。可他工作能力在鄉里也有名氣,就讓他當了護林員。

二孔之間就這麼撕破了臉。你見了我不吭,我見了你不哈。轉過年來,孔慶文一念之差,偷了一車柞木,合情合理地栽在孔祥風手下,讓他罰了款,還好一通收拾。孔慶文事後也很悔,何必呢,害了人家前程,這是要人命呢。往後,他到底剩些權力,找病的機會多著哩。自己如何吃得消?他幾次想找個火候把兩人的恩怨擺平,可話到嘴邊,回回都是噎住。他是爺哩,要當爺的衝孫子點頭?

這回妥了!孔祥風就在這崗頂上,看他當爺的這副王八犢子樣呢。對方可以一邊咒罵,一邊仔細觀看,直到他精疲力盡掉下水去灌死;也可以假裝沒看見,只管徑自走開。無論怎麼處理,結果是一樣的:孔祥風前途無量,孔慶文死到臨頭。

頭上又有喊聲。孔慶文忍不住仰頭一看,那孔祥風不知怎地繞下來一些,這樣雖不在他正頭上,距離卻近了,他在上面扒開樹枝大喊:"五爺,你咋弄這兒來啦?"

水聲太大,好容易聽囫圇了,原來是這麼句話。孔慶文心裡憋屈,我他媽上這兒來玩呢,我讓你看笑話來啦,你小子就得意吧。但他沒這樣說。他褲帶裡勒著3000元錢呢,塑料袋加水弄得他腰間潮而癢,又難受又好受。他話出口,變成這啦:"我他媽讓水衝來的。"

"我操,你倒會整事兒,多靈巧的主兒也玩不出你這水平。"孔祥風喊了句,"等著。"就退回去不見了!

"等著"?這話啥意思?孔慶文嘴角發苦。他是說"等死吧?"不像。他幹什麼去了?找石頭?嗬,這小子石頭打得又準又歹毒,有一回,草棵子裡飛出只長尾巴鳥兒,那鳥兒飛得多靈巧,一露面兒,恰孔祥風在,蝦腰抓起一塊石頭撇過去,鳥兒應聲落地;還有一次,樹上有隻花鼠子,也是他這麼一石頭,腦瓜子就飛啦。所以盜木頭的人都怕老孔的石炮,打哪是哪呀。孔慶文眼睛一閉,他拿回石頭,一傢伙,我孔慶文就落花流水嘍。他打哪兒?腦門兒?公安局會不會破案,為我報仇呢?

孔慶文就這麼胡思亂想,一秒一秒地挨時光。他既怕孔祥風真的找來石頭打他,又希望這事好歹快結束吧,他肉體上心理上都受不了啦。

"五爺──"孔祥風在頭上喊他。緊接著,一根葛條垂了下來。葛條是這兒山區石崖上生長的一種藤蔓兒,很結實的,孔祥風要拔五爺上去,他腰裡有根繩,沒這麼長,方才去尋得這一截葛條,接在下端。

在記憶中,孔祥風沒喊過他幾聲"五爺"。

孔慶文一哆嗦,那救命的繩子浮垂在他肩頭,那是他活下去的希望啊!但他遲疑著不肯伸出手去,為什麼?事後他自己也琢磨不開到底是為什麼?

"五爺,你抓住葛條,我拽你上來。"孔祥風大喊,"放心吧,釦子巴巴結實,你放心攥緊了就是。"

孔老五按了按腰間的錢,鬼使神差地抓住了葛條,這一刻他沒有考慮尊嚴問題。他的身子很快騰空而起,孔祥風用盡力氣,拉著他緩緩上提、上提。

最滑的地方已過去。孔慶文大喊:"你把繩子扯住,我自個兒往上拔。"此時,二人距離已近,孔慶文終於開了金口,這似乎令崗頂上的人萬分感動:"五爺,你當心!"

孔老五滿身都是力氣,攀,攀上去,活著,不僅是3000元錢,還有更美好的東西在等他哩。當他那麻木的手差一尺多就抓住崗頂的岩石時,卻有一隻熱乎乎的大手提前接住了他。

夜色籠罩了整個山崗,兩條漢子相向而立,一隻手緊緊握住對方,像永遠沒有鬆開的意思。

"祥風,我這條命是你給的。"

"怎說這種話?五爺,我不是碰巧撞上了嘛。"

"你大人不記小人過。我以前,使過你的壞,玉鎖媳婦……"

"我該當的,我自己去了人家,又不是你拉我去的。走吧,道難認著呢。"

"祥風,我方才尋思,你拔到半截,還不得一鬆手,把我扔下去,我可是你頂恨的人哪。"

"我操,五爺這是說啥話呢,"孔祥風在黑暗中笑出了聲,"我好歹也是個黨員吶。"

雨又大起來,孔老五臉上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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