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赵立诺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电视剧《延禧攻略》剧照

“您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猎人。 ”这句话,足以让魏璎珞这个人物载入“宫斗剧”的史册。

一直以来,从大明宫到紫禁城,中国的皇宫都是一种具有象征意味的权力空间,朝代的变迁虽然让它们的地理位置有变,但它们的行政属性和象征意义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变化。皇宫,一个皇帝及其全家起居与工作的地方,它从来都不只是一处“住所”或“办公场所” ,而是一个以“喻体”存在于中国社会、中国历史之中的超现实主义艺术/建筑,它是皇帝的延伸,是皇权的代表——在千千万万皇宫之外的民众看来,那恢弘高大的皇宫本身,就是那遥不可及、权力滔天的皇帝本人。但是魏璎珞开头的那一句话,却道出了如今真章:“宫斗剧”里的皇宫,早已不再是男性“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战场,而是女性“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场,是“六宫粉黛无颜色”的职场。

“宫斗剧”由宫廷剧和历史剧发展而来,做更广义的解释,“宫斗”不只局限于后宫争斗,而是应该指皇宫空间内的一切矛盾。所以,皇宫这一叙事空间意义和属性的变化,才是“宫斗剧”存在和发展的关键。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电视剧《天盛长歌》剧照

我们知道,中国的封建历史是男性书写的历史,在这个历史当中,女性世界从来都是失落的王国,是沉默的群体。皇宫虽然容纳了无数女性,但是它却是一个绝对的男性空间,用以表达绝对的男权。皇宫作为皇家建筑,原本就是皇权的一种艺术化表达,或者说极端男权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正因此,处于封建末期的紫禁城,它的设计是完全按照天圆地方、皇帝为央的体系完成的:位于北京城中轴线的中心,外朝主殿太和殿拥有无与伦比的巨大广场,后宫各院则以皇帝养心殿为核心,所有的精心布局都用来衬托皇帝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威。可以说,皇宫空间从一开始,就具有性别属性,它存在的目的就是彰显和提供一个男性的绝对权力空间。

当一个空间本身具备了性别意味时,艺术便很难摆脱这种社会意味的束缚。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早期的宫廷剧或曰历史正剧大多数都是围绕着皇权展开。不论是《雍正皇帝》 《康熙大帝》还是《汉武大帝》 ,皇帝永远都是皇宫空间的男主角,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后宫之中,从镜头语言到背景音乐,他们常常作为“英雄”被塑造,他们的出场设计往往裹挟着权力,几乎处处都要彰显他们与众不同的特殊身份。在这些电视剧中,女性只是作为表现皇帝为人的一面的附加项而存在,是绝对的配角,是男性情感寄托和欲望的对象。正如《康熙大帝》里的孝庄、苏麻喇姑和容妃、蓝琪儿,她们几乎都面目模糊,个性与身份同构,母亲便像母亲,妻子便像妻子,是完全的脸谱化设计。

在这些“宫斗剧”前身的历史剧或宫廷剧当中,皇宫的主要作用有两个方面:一是提供帝王/英雄用以完成个体和权力相结合的成长空间,另一个是提供帝王/英雄的能力/权力展示空间,用以写就属于他的“英雄史诗” 。所以当我们回忆过去这些电视剧,皇帝常常身穿朝服,身居正殿,坐在龙椅上,与大臣协商议事。即便是《武则天》这样的女性帝王题材也未能免俗,虽然它会加入作为女性的种种情感线索,但最终依旧会完成一种女性的男性化或是去性别化,以使得女性和这个绝对的男性朝堂空间相互协调。唯独有些与众不同的是《大明宫词》 ,可以算是将宏大叙事与女性叙事结合得较好的早期范例,在这部作品中,皇宫更是一个清冷温柔的女性空间,充满着哀伤和恐怖。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电视剧《步步惊心》剧照

当然,这个叙事脉络并没有断掉,宏大叙事仍旧需要持续,例如去年的《海上牧云记》 、近来热播的《天盛长歌》 ,皆如是。在《天盛长歌》的设计中,皇宫是一个空旷、灰暗而狭长的甬道,在甬道深处,那些人迹罕至、凄清寒冷、雕梁画栋的硕大空间是男性权力的斗兽场。可是,这些作品也不再重复《康熙大帝》那种纯男性的叙事模式,而是浓墨重彩地书写着皇宫中的女性,不管是《海上牧云记》里为了爱情几近疯癫的皇后娘娘,还是《天盛长歌》里为了查明身世真相入宫为官的凤知微,她们都开始发挥自己的能力与智慧,参与过去被男性所垄断的朝堂叙事,与男性英雄一起分庭抗礼。而这种分庭抗礼又不似《大明宫词》那般寂静和悲凉,致力于书写女性统治者最终不得不走向的末路穷途;她们是热闹的、是饱含着希望的。然而,这种创造往往带有一些牺牲:凤知微为了配合男性空间女扮男装,不得不成为男性权力空间身体恰切的合谋者。

皇宫,朝堂,在宏大叙事的笔下,似乎很难恰到好处地完成性别权力的真正平衡。

所以,属于女性的“宫斗剧”必然要开辟另外一条道路,一条回避宏大叙事的道路,一条能够释放女性个性,能够相对而言较好地完成女性个体诉求的叙事模板。

先向前追溯。其实,在“清穿剧”《宫锁心玉》 《步步惊心》里,女性就已经在参与原本被男性霸占的朝堂之争。无论是晴川还是若曦,因为她们的“穿越”身份,对于朝堂和历史早已知晓结果,所以她们的任何行动都不可能被男性“家国天下”的话语所挟制,这样一来,晴川和若曦根本就不需要与朝堂空间形成任何共谋,她们的行动逻辑完全顺着情感逻辑的方向:她们可以选择爱四阿哥或是八阿哥,可以选择帮助任何一方,可以完全地伸张作为现代女性的个性与自由,因为无论如何,历史的结果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从而,跳出了宏大叙事的范畴。而她们和阿哥们谈情说爱、表演节目、学习茶道、制作女红的一切行动,都使得皇宫权力空间的意义被柔化,成为一种更具有古典美感、更具有戏剧情境的现代情感空间。

当然实际上,晴川和若曦也并不新颖,因为真正开启这一变化的,是看似不那么“宫斗”的《还珠格格》 。毕竟,它是唯一一个在上世纪90年代,以如此大的篇幅来讲述皇宫内的女性的宫廷剧作品,同时,它也在当时就已经具备了很多“清穿剧”的基本套路和特性,尤其是其通过三部曲建构的“突围”叙事。首先,小燕子与晴川、若曦非常相似,她们都极具个性,且对于皇宫的极端男权有所不满,她们始终在试图和皇权对抗,具有现代女性的诸多特点;其次,皇宫空间对于她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她们都曾多次试图“突围” ,逃出皇宫,回到民间,回到现代,回到那个可以获取自我认同和个性张扬的桃花源,“突围”是她们最具力量的动因;第三,在她们眼中,男性不再是这个世界的掌控者和拥有者,而是可以对等交流的情感对象,是父亲,是情人,是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处于幽暗边缘的权力顶峰的帝王。在这样一种人物关系、人物脉络和叙事逻辑之下,皇宫空间从套路化造型化的身份中脱逃,被女性感染上了灵动的、富有情趣的温柔色彩;但皇宫也无法包容这些“无法无天”的现代女性,从而“突围”就成为了她们行动的核心命题。

可以说,“突围”叙事是前期女性“宫斗剧”的一种基本叙事,皇宫空间与家庭空间形成一种同构,曾隶属禁欲系的皇宫空间被这种叙事注满了荷尔蒙,叙事不再是历史、家国、民生,而是青春期、叛逆和爱情。

但这种讲述依旧是准确的,毕竟,现存记载的历史本身便是权力书写的产物,多样的叙事和多样的表达才能够触及那些无言的部分,这种叙事本身,就是对于历史所进行的情感性、艺术性的有效补充。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电视剧《甄嬛传》剧照

《金枝欲孽》打破了《还珠格格》建立的“突围”模式,它开始更贴近皇宫之中女性的残酷真相,它开始考虑一些更具有历史感的问题:如果一个封建时代的女性,受到良好的教育,她会不会将宫廷当做自己的最高理想呢?于是,它开始关注那些被历史边缘化了的、在后宫为皇帝生儿育女的妃嫔和宫女们的命运。在这里,皇权被再一次强调出来——做皇帝的女儿尚可能恃宠而骄兴风作浪,但是做皇帝的妻妾却深受皇权的压制——宫墙不再是一个牢笼,而是作为占有女性的皇权的标志。女性从“突围”变成了“入围” ,皇宫不再只是被现代女性所霸占,它回归了传统;这些女性,她们参与选秀,入宫争宠,力争上游;而皇帝一面占有和压制,一面却为女性所左右。

“宫斗剧”史上,“入围”叙事的第一个小高峰是《甄嬛传》 ,它不光展现了女性之间的精彩博弈,而且用一种极具批判力的眼光,审视着男权系统下的社会形态。它将女性塑造成一个个被迫伫立于孤岛的猛兽,为了争抢那唯一的资源,不得不与同类残忍厮杀,却最终也落得哀凉结局。 《甄嬛传》最具批判力度的在于它的结尾:即便智慧如甄嬛,即便战胜了所有女性对手,即便将始作俑者雍正皇帝赶尽杀绝,但,女性的命运终究逃脱不掉,因为这是几千年来封建社会所有女性的大悲剧,是任何一个女性依靠个人力量都无法完成的救赎。结尾处,甄嬛身穿华服,一人躺在硕大的宫殿里——再大的胜利也不能换来一次相守,再高的地位也无法得到幸福。可以说, 《甄嬛传》是一次对于整个中国封建时代男权历史的大反思,它虽然完全抛弃了属于男性的朝堂空间叙事,将之化为属于女性的后宫空间的附庸,但是却用若干女性的悲剧命运,批注了男权的暴行。

在《金枝欲孽》 《宫心计》 《甄嬛传》这些作品当中,皇宫作为牢笼的意义被消解,因为它成了一座根本逃不出去的孤岛,女性既是困兽又是狩猎者,用性的力量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将其他女性逼入绝境。这就使得在这些作品之中,国之大事、历史更迭、时代变迁都成为了女性情感波动的结果。皇宫空间完全成为了女性空间,女性才是皇宫的主宰者。这种叙事虽然极端,但是却开始更加深刻地触及那些被历史掩埋的真相,开始关注这些失语的个体。

而“入围”叙事的第二个小高峰,自然就是最近最火的《延禧攻略》 ,女主角魏璎珞更是三次主动进宫——一次是为了给姐姐复仇,一次是为了给皇后复仇,一次是为了重获皇帝的宠幸。一次比一次更加接近权力核心,一次比一次更容易地达成目标,一次比一次将自己更彻底地锁入宫墙内。然而,在魏璎珞这条命里,皇宫空间早已失去了它的历史位置,它根本就不是一个极权空间,它对她没有任何阻碍,也没有任何束缚,它不是一个牢笼,也不是一座孤岛,魏璎珞全凭己见就可以来去自由,施展个性,达成目标。宏大叙事在这个故事里就更不用提了,所有的朝堂故事都只是为了塑造与魏璎珞搭配的皇帝,基本与主线故事毫无关系。

不过,为了平衡魏璎珞“开挂”带来的假定性,创作者们也还是塑造了一些悲剧命运的女性,例如用自己献祭了皇后之位的富察皇后,企图报复皇帝、反抗身为礼物的命运的顺嫔,爱皇上而不得的娴妃。然而,它的浅薄之处在于,它从来都不肯正视历史与性别权力,而是将所有的悲剧都归因于个人,例如,皇后之死是“抗压能力差” ,顺嫔是因为精神不正常,娴妃则是一步步的“黑化”等等。

但从另一个方面而言, 《延禧攻略》却完成了某种历史与现实的同构,它可以看做一个提喻法:魏璎珞是一个极具个性的现代女性,而皇宫则是一个当代故事的奇观化的讲述空间;女性所“入围”的不再是封建时代的皇宫,而是当代的职场和情场。

这也是为什么《如懿传》在《延禧攻略》面前失之东隅,毕竟,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观众在魏璎珞的身上看到的,不是中国女性整体性,而是一个活在此刻的自己。

“宫斗剧”:一场从“突围”到“入围”的狩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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