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辭了兩次職。
暑假的時候從公立學校跳槽到私立學校，又在年底徹底離開講臺，辭職信上的理由很簡單：“我想去當一個作家了。”
以為自己能能成為名師，捎帶手感動下中國
我從小喜歡中文，大學毫不猶豫選擇了中文系，當然在系名“中文”的後面有個括號：師範。在中國想純靠文字養活自己，大部分人都會餓死。當然，我也喜歡教書，我喜歡交流的感覺，也喜歡和孩子們相處，儘管他們身上有一系列問題。我一直對成年人社會的部分潛規則是懷有強烈的牴觸，人成長的過程，是對一些長輩們失去敬意的過程，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當我看到許多師長對我說教之後，暗地裡卻做出了和這些道理完全相反的行為時，我一下子對成年人世界失去了興趣。
所以，教師這個職業對我來說是非常理想的，能養活自己，能和相對單純的孩子們接觸，能看書寫作。
剛走出大學校園那會兒，我座右銘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此一樂也。”甚至非常幼稚地把理想定為“改變中國的教育制度。”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第一次當班主任和語文老師的我很興奮，獨自佈置著教室，掃地、擦洗、排桌椅、黑板報，最後貼上班風“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和學風“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忙完這些，已經是九點了。我點了一份黃燜雞米飯，邊喝可樂，邊滿懷深情地給學生寫了一封信。沿湖騎電動車，慢悠悠地回家，在夜風中打了一個很舒服的嗝。
我覺得我的課堂，一定是從《詩經》開始，然後一條鬱郁文脈流淌而下。開始的時候，我備一堂課要很久，基本上是按照做論文的路子走的。經常深夜才離開學校，每次吃黃燜雞米飯的時候，都被自己感動到，覺得不久就能成為名師，捎帶手感動下中國。
有一次講到魯迅的《社戲》，我強忍內心巨大的波瀾，深情地說：“孩子們，你們知道嗎？這是魯迅作為知識分子的失根感。”然後用更深情地目光看著學生。終於，有學生舉手了。我急切地讓他站起來談一談，他說：“老師，我要大便。”
我對於語文課堂最初的幻想，隨著他的沖水聲，洶湧而去。初中生真的還不夠成熟，我所要表達地他們未必能懂。
當然，我和學生的關係非常不錯，他們大部分人也都很喜歡我，但是對於初中生而言，喜歡一個老師並不足以讓他克服惰性，去學好這門課程。最開始的兩年，我教學成績並不理想。
我想，是不是換一所生源更好的，理念更為先進的學校會好一些？於是就去了後來的私立學校，結果還是差不多。兩年半的教學生涯裡，我帶學生一起參加過月考在內的二十次大考，均分十四次墊底，這是一個非常傷感的事情。大家安慰我，說我讓學生愛上了語文，但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快樂學習是不存在的，初中課堂必須幫助學生學會一些能力，而不僅僅只有浮光掠影的愛，更何況可能大部分學生也不是愛語文，只是愛聽我講段子。所有拋開成績談教育的老師都是耍流氓。
如果你真的熱愛文學，千萬別去當老師
我這個人天性散漫，一是不喜歡別人管我，二是不喜歡管別人。但是作為一箇中學老師、班主任，這兩點都是必須做到的。初中語文教學是需要細緻的，班級管理是需要嚴謹的，我都沒有，這不是改變習慣的問題，而是性格真的就是命運。
找工作和談戀愛有時候差不多，真的講究合不合適。我愛教書，但我不合適教書。當初選擇中學教師這個職業就像是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我太喜歡自由了，不適應學校的“茶米油鹽”，也處理不好學生的“家長裡短”，如果再繼續下去，真的就耽誤了孩子們了。這是我想離開我摯愛的講臺最重要的原因。
有個朋友，本科、碩士都是北大的，儘管很多人反對，畢業後也選擇了初中語文老師這個職業，理由和我差不多。最開始的一年，我們最常探討的是教學，會為了彼此的一個巧妙設計興奮很久。第二年，我問她，是不是和當初想的不一樣？她說：“差太多了”。前幾天，又碰到她，她說已經不那麼愛這份工作了，但是她和先生已經落戶北京，如果在這個學校教書，孩子就能解決學區的問題。“這是我為家庭做的一點犧牲。”
如果你真的只是熱愛文學，只是有一個朦朧的教育夢想，那麼，千萬別當老師，至少千萬別去那些把理念說得天花亂墜的學校當老師。從早到晚都得待在學校，每次考試後教導處的總結，各種數不清的活動和材料，你根本沒有時間寫作，甚至你都沒有時間備課，教師就是機器。
當然，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即使在我家鄉那樣的小城鎮上，還是有許多非常優秀的老師奮鬥在第一線上。他們兢兢業業，他們擁有極高的智慧和道德，他們既教會了學生能力，又讓學生快樂成長。但這樣的老師只是以個體的形式存在，和學校的制度、理念基本沒有關係，你的孩子能不能碰上，純靠緣分。
我離開第一屆學生的時候，他們給我弄了個歡送會，我給他們寫了一篇文章。但是場面很傷感，我眼中哭腫了，拍出來的照片很醜。這次，我沒有和現在的學生告別，甚至放假前我都沒有告訴他們。孩子們，沒能繼續教你們，實在抱歉。期末的時候，怕影響你們情緒，我沒有說。這兩天，我也會好好寫點東西，給你們。你們，可能是我的最後一屆學生。儘管我給你們帶去的東西可能並不多，但我依然愛你們。願你們好好成長，以後，你們還是可以找我，我們不再是師生，而是朋友。
別了，講臺。
人生處處都是“圍城”
當我選擇當老師的時候，很多人和我說，男孩子當老師沒什麼出息啊。當我決定不當老師的時候，又有很多人和我說，教師是個鐵飯碗啊，穩當。這個就是很多成年人的邏輯。
於我而言，當初的選擇和現在的離開並不矛盾，都在遵從我的內心，當初我想當老師就當，現在不想當了就走，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了。
我離開第一所學校的時候，和學校有了些小矛盾，所以在公眾號上寫了一篇文章，把學校各種我不理解的現象都寫了出來，轉發量很大，一下子體會到網紅的感覺。後來校方還開了一個大會，讓我公開檢討，但我這人發言，從來不用稿子，在大會上有把自己的不滿又說了一遍。與會同事紛紛鼓掌，發來紅包。
後來是一所私立學校，雖然也有一些不足，但客觀來說，很多措施還都是為了學生髮展考慮的。但是，對老師來說，壓力實在太大。記得有一次班主任大會，每個老師談一談自己的壓力，結果大家抱頭痛哭，場景非常悽慘。有一次，我出學校大門，保安直接攔住，要請假單，學校規定任何老師出門，時間再短，也要領導批示。我一向覺得，只有寬鬆的環境才能進行有創造力的工作，把老師進行如此嚴格的管理，我實在不能理解。所以，我也選擇了離開。
說這些，並不是抱怨，我不是一個憤青，我非常理解決策者的無奈，校長身上也有著各種各樣的壓力。但是，作為一個個體，我們是完全可以選擇離開的。坦率地講，我並不清楚下一份工作是不是比這一份更好，但是我很清楚，這份工作並不是我想要的，那既然不是想要的，為什麼不換呢？
我聽過太多的人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了，有些人說不敢換，萬一更差；有些人說，上有老下有小，不能隨便動了；有些人說，我不知道自己要幹嘛，這個先湊合著吧。
人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如果你願意為了家庭、為了安逸妥協，那也是你的選擇，但是同樣的，你也可以勇敢地去選擇你的生活。人生應該也必須是自己的，一切外界因素都不該起到決定性的作用。推而廣之，在婚姻裡，為了孩子、為了父母，你可以選擇妥協和隱忍。但是，希望你能知道，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就是為了自己而活。
人生處處都是“圍城”。城裡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進來，方鴻漸千方百計來帶內地教書，卻發現這裡不過是爾虞我詐的名利場；他和鍾愛的女人走進婚姻的殿堂，卻發現志趣、性格的差異越來越大。人總在不斷追求，但追求到以後又會產生一種厭惡感和不滿足感。但人的尊嚴不就在這不斷的追求中得以體現的嗎？
我希望這一切都能為我成為一個職業作家做準備
“夢想”這個詞兒，從前總是掛在嘴邊，隨著年歲增長，不少人覺得有些可笑，有點幼稚了。
八零九零後，都二三十歲了。初入社會的時候，大多信心滿滿，以為我們早就預料到人世間的種種困頓，可是幾年下來，還是發現，命運難以捉摸的，當初還是太年輕了。我不知道多少人已經放棄了夢想，多少人還在為夢想奮鬥著，多少人實現了夢想，多少人在實現夢想之後，卻發現並非自己想要的。
八零後要養活一大家子，九零後要買房子車子。有時候，你是不是會想，算了吧，湊活著過得了？
王小波說：“那一天我二十一歲，在我一生的黃金時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愛，想吃，還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後來我才知道，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後變得像捱了錘的牛一樣。”
北島說：“那時候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們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是的，人生本就沒有什麼終極意義，到最後不過是一片虛無，怎麼樣的人生都差不多。那奮鬥還有什麼意義呢？
要知道，王小波和北島雖然說了這樣的話，但是他們兩個人始終以鬥士般的姿態活著，用高昂的姿態接受命運的捶打的。我們鬥不過命運，但是要和命運鬥一鬥。“一個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肉身的毀滅是必然，但是在一次次追求夢想、和命運鬥爭的過程中，人的尊嚴才得到彰顯。即便失敗，也能夠享受傷痕累累的酣暢淋漓。
我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的人，但是這些並沒有讓我喪失生活的信心，反而讓我充滿鬥志。悲觀的人不會貪婪，我不會在意一些所謂的表彰，甚至不那麼關心名利，悲觀的人更能清楚的知道想要自己想要什麼，至少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新的一年，我要去一個遙遠的城市工作了，離開親人，離開故土，重新開始。我當然不會幼稚地以為，遠方真的有詩，我知道遠方還是有很多苟且。我不再當老師了，而是會通過閱讀、講述、寫作來養活自己和家人。應該有更多的時間積累和遊離了，我希望這一切都能為我成為一個職業作家做準備。再說一遍我的理想，我想去不同的地方，認識不同的人，寫出不同的故事，我想寫出一部我們這代人的心靈史，多年之後，一個年輕人在冬天的午後，坐在窗邊，從我的文字裡，知道有我們這樣一群人存在過，讀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偉大、惆悵和荒涼。
這是我的夢想，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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