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晉陽人,從小就和姐姐相依為命。
我記事的時候就已經在晉陽宮當小宮女了。
天下大亂是個什麼樣子,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就是每天打掃,學針線。姐姐還會教我讀書識字,畫畫,下棋……
我的童年就是宮殿裡巨大的殿閣,和房頂之間的天空上高飛的鳥雀,還有姐姐。
姐姐是天下最美的人。
不要笑我。
她真的是最美的人,連帶我們的張姐姐也這樣說——姐姐來之前,張姐姐已經是晉陽宮最美的女人了。可是,一見姐姐,她什麼話都沒說就走開了。女人之間,尤其是美麗的女人之間,總是懷有敵意,難以相處。
但是姐姐很溫柔,溫柔到連張姐姐也打動了,她們成了結拜姐妹。我就整天跟在她們身邊,她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我喜歡那樣,跟著她們,好像我也是個美麗的大姑娘了。
就那樣幻想著,幻想著,我就長大了……
我在鏡子裡看見了一張和姐姐酷似的面孔。
雖然沒有姐姐那樣纖細,臉頰和額頭都有些圓潤,但眉眼之間已經是很相像了。
“無瀾,你看看。”張姐姐抱著一件衣服跑進來,站在我面前展開衣服給我看:“好看嗎?”
那翠綠的衣裙隨著她手放下,輕輕飄逸起來,裙尾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誰的?”我將手中的髮辮一拋,驚喜地跳起來。
“你的。”張姐姐走過來:“這是裴大人叫我給你拿來的。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我的情緒頓時低了幾分,裴大人每次送東西給我,都意味著姐姐有幾天不能在我身邊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姐姐也要走嗎?
“怎麼?不高興?”張姐姐看著我的臉色,推我一把:“別苦著個臉!你姐姐是去享福了。等你再大點就明白了,你姐姐全是為了你好。”
“我知道……”我囁嚅著,把新衣服拿起來。畢竟,如今在這個宮裡能穿上新衣服的小宮女也只有我一個。
而這些,都是姐姐用她的美麗換來的。
自從姐姐被裴大人接走以後,就總是有人對我們冷嘲熱諷。
從那些難聽的話語裡,我隱約知道了我們最近的好運並非偶然。
姐姐被裴大人當作禮物送給在晉陽駐守的唐國公——李淵大人。
我並不是怨恨或者是生氣。
這個世道就是這樣的。晉陽宮這個地方,皇帝是不來的,這裡的宮女如果想飛上枝頭,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了。
如果要是有其他路可走,誰願意在這冷冰冰的宮殿裡待一輩子呢?
我懵懵懂懂的倒有些感謝那個素為謀面的唐國公,畢竟因為他,姐姐成了令人羨慕的對象,而且最重要的是,她不用像那些白頭髮的老宮女一樣,孤獨終老。
吃過晚飯,張姐姐又硬給我吃了許多糕餅。我捧著肚子踉踉蹌蹌地往自己屋裡走,卻看見屋裡亮著燈,門也是半開著。
我不敢作聲,偷偷走過去探頭往裡看。
“瀾兒!”到底是姐姐,才一露頭就被發現了。
我嘿嘿傻笑著,鑽出來:“姐!”
“過來。”姐姐高興地叫我過去。
我推開門,卻發現屋裡還有一個人。
是個宮裡難得一見的男人,他個子不高,卻是儀表堂堂,身上的衣裳也是十足的貴氣,看著我的眼神,很和善。
我的臉立刻抽筋似的表情怪異起來。說實話,從小到大,我在這宮裡見過的男人不到十個……
“來。”姐姐走過來,把我摟在懷裡,親親我的臉:“晚上吃什麼了?”
“吃多了……”我推開她:“別壓我肚子!張姐姐給我好多糕餅吃,撐死了!”
“是嗎?”姐姐摸摸我肚子,笑了:“這小肚子……真鼓。來,見過唐國公。”她笑著看了一眼那個男人,把我推過去。
我有點不好意思,惴惴地跪倒,畢恭畢敬地叩拜:“無瀾見過唐國公。”
“快起來。”唐國公扶我起來,和藹地摸摸我的頭:“無瀾,你幾歲了?”
“十歲。”我覺得臉上火燒一樣,低著頭小聲回答。
他是晉陽最大的官,在大隋朝也是數一數二的大官,連皇帝都是他的親戚。這麼重要的人居然這樣和氣,真讓我受寵若驚。
姐姐把我抱回去,依舊摟著我,坐在床榻上,用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我的頭髮:“大人……我想給瀾兒找給老師,我知道的那些都交給她了。她很聰明,一學就會,我已經沒什麼能教她了……”
“放心吧。”唐國公道:“我會給她找個好老師的……”
他口氣非常溫柔,我用眼角偷偷看他,他眼神好像晚上的月光一樣,照在姐姐身上。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姐姐臉上露出那樣的神色,多年以後,我長大了,才明白姐姐臉上羞澀的微笑就是幸福了……
宮裡面都在說天下大亂的事情,我不知道天下大亂是個什麼光景,我只是知道宮裡的姐姐妹妹們都很不安,莫名其妙的不安。
我照舊幹活,可是不久我發現,大家幹活都心不在焉,當值的人常常違反規矩跑沒了影。我們這班小宮女更是瘋了心似的到處跑著玩,張姐姐也管不了我們,氣急了就拿著柳條追得我們四下逃跑。
我開始喜歡天下大亂了。
姐姐常常發呆,看著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微笑,一笑就是很久,看得人害怕。
我問張姐姐,張姐姐說:“小屁孩子,你不懂!”
我呸她一聲,被她拿著洗衣服的棒槌追了我很久。
過了幾個月,裴寂大人突然不來接姐姐出去了,聽說是唐國公的小女兒來了晉陽。宮裡的人於是開始談論起這位小郡主來了。
聽說她是李家正室夫人最小的孩子,是唐國公的掌上明珠。她一來,整個晉陽城都翻了天,連裴寂大人都圍著她團團轉。
有個見過她的小姐妹,一臉羨慕地跟所有人說,那位小郡主是個神仙一樣的人。騎著大馬,有好多獵犬,還架著獵鷹,帶了無數的隨從去打獵。那些隨從都是男人,還都是大官,裡面就有裴寂大人。
裴寂大人是晉陽宮的主管,我們平時都很少見他,見到了他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居然有人說他給一個跟我一般大小的小姑娘當隨從,我們聽了都很稀奇。
晚上我躺在姐姐懷裡,抱著她問:“姐,你見過那個小郡主嗎?”
“沒有見過……”姐姐有點心不在焉,一邊拍我睡覺,一邊瞪大了眼睛看著窗外。
我伸手摸摸她的臉:“姐,你是不是想那個唐國公了?”
“胡說什麼!”姐姐臉紅了,在我背上重重打了一巴掌:“睡覺!”
我把臉貼在姐姐軟乎乎的胸口上,眼皮打架:“姐,張姐姐說你遲早會被接出去的,永遠也不回來了,真的嗎?”
“也許吧……”姐姐抱著我,道:“別說話了,睡覺吧!我的小祖宗。”
“姐姐身上……真香……”我小狗似的蹭了蹭,迷迷糊糊間聽見頭頂上姐姐好像在嘆氣。
再見到那個唐國公時,我已經是一無所有了。
那個下午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
大業十三年三月初三。
天氣那天特別晴朗,張姐姐帶著我們把所有的被子都曬出來。
我一邊自言自語地背詩,一邊琢磨著怎麼偷懶去找姐姐。
那天,姐姐負責大明殿的中庭。雖然,最近人心惶惶,但是姐姐對於自己的工作卻是從來不馬虎的。
我謊稱肚子疼去茅廁,叼著一根草棍,一路溜進了大殿裡,站在窗子後邊往外望。
突然一陣喧譁,我心中猛地一跳。
怕不是張姐姐發現我偷懶了?
矮身鑽進了簾帷後面。
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耳朵還是不免一緊,已被人捏在了手裡:“啊——”
“小壞蛋!”張姐姐一點也不念及她和姐姐的情誼,下手真狠。
“疼——疼——”我抱著她的手臂,疼得不停吸涼氣,不敢大叫,只能小聲哼哼。
一陣急促的腳步打斷了我們的扭打。
我看見了這輩子都不能忘記的那個女孩子——
她穿了火紅色的一身衣裙,黑色的小靴子把大殿的地板踏得咚咚作響,雖然沒有配任何釵環卻貴氣逼人,圓圓的一張臉,眼睛也是瞪得圓圓的,小嘴緊緊抿著,渾身散發著怒氣。
她手裡提了一把閃閃發光的寶劍,那寶劍映著紅衣,好像粘了血一樣。
“賤人何在?”她聲音很亮,一雙單鳳眼掃視著大殿:“那個姓關的賤人在何處?”
我和張姐姐站在簾帷後面雙雙呆住了。
“郡主,是找我嗎?”姐姐拿著掃把,出現在走廊上。
“你就是關美人?”她眼神凌厲,拿著寶劍的手直髮抖。
“正是。”姐姐放下掃把,走進來。
幾乎是一瞬間,來不及眨眼的一瞬間,那柄雪亮的寶劍就穿過了姐姐軟乎乎的胸口!
我的尖叫被張姐姐緊緊捂在了手裡,她死命摟住我,掙扎也無濟於事。
她冷著臉,看著姐姐倒下去:“不殺你,我難以對我死去的母親交待!我不能讓世人說我父親為了一個宮婢亂了天下!”
姐姐順著牆壁緩緩滑坐在地上,胸口一起一伏:“我知道……我……不會……有好下場……只是……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說吧!將死之人,我會滿足你的一切要求的,只要我能辦到。”她揹著手,冷冷看著我姐姐。
“我……妹妹……請你……轉告……唐國公……關照……我妹妹……”
我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流下來,我感到身後的張姐姐也在顫抖。
“我會保證你妹妹一輩子衣食無憂的!你放心吧。”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不要……大富貴……一生平安……只要……平安……”姐姐的聲音幾乎消失了。
“我答應你!絕不食言!”她蹲下來,看著姐姐的臉,低低的聲音迴盪在大殿裡:“你……真的很漂亮。走好……”她拍拍姐姐的肩膀,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裡,張姐姐的手臂才鬆了下來。
“姐——”我聲嘶力竭地嚎叫著,連滾帶爬地撲過去。
“瀾兒……”
我最後聽見的就是姐姐喚我的名字。
很多年以後,我還都在懷疑那個下午的事情是不是我的夢。
一切都那麼迅速,等我跟她熟識了,才發現,她殺人也總是像那天一樣,出手迅捷,毫不拖泥帶水。
我守著姐姐的屍體,在那個大殿裡坐了整整一個下午。
幾乎整個晉陽宮的人都跑到這裡來看熱鬧了,她們指手畫腳,竊竊私語;她們幸災樂禍,她們唏噓落淚……
懷裡的姐姐從溫暖到冷硬,從紅潤到蒼白,從熟悉到陌生……
直到有人拉我起來,把我抱在懷裡往外走。
我想掙扎,想推開他大罵那些人一頓。
可是嗓子已經嘶啞到發不出任何聲音,身體也沒了一絲力氣,我只能靠在那個胸膛裡,不停地張著嘴,一遍一遍在心裡喊著——
“姐姐……姐姐……”
夢裡我的臉還是埋在姐姐軟乎乎的胸口上,感覺姐姐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我入睡,忽然睜開眼睛,那個胸口紅彤彤地被剖開一個大血洞,心肝都流了出來,流到了我的臉上!
我尖叫著坐起來,大汗淋漓。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清秀溫柔的笑臉,那是個俊朗的青年,渾身散發著暖融融的氣息,薄薄的嘴唇微微翹起來,有點擔心有點慶幸地看著我:“你醒了就好……”
“姐……”我一個激靈,心裡亂糟糟地想:一定是做個場噩夢,姐姐還活著!
“你姐姐昨天幾經下葬了。”他像看一條落水的狗似的看著我:“你昏睡了兩天了。”
“我姐姐……”我的聲音還是啞的:“我姐姐……真的……死了?”
他點點頭:“是……”
“騙人!”我大叫,翻身下床,腳一碰到地面就軟在地上:“滾!你們都是壞蛋!我姐姐沒死!沒死——”
“你別激動!”他過來抱著我,往榻上拖:“你剛醒過來,不能太激動!”
“放開我!放開我!”我一邊打挺,一邊尖叫。
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紅色的影子衝進來:“吵死了!鬧什麼?三寶!我們回長安去!”
“什麼?”抓著我的人傻了:“郡主,發生什麼事了?”
“沒什麼!我要回去!你快出來!”影子一閃,又消失了。
我咬著嘴唇,死死盯住那團飛逝的紅色。
“你先躺一下。”他手忙腳亂地把我按在榻上,追了出去:“郡主!”
是她!
是她殺了姐姐!
我的指甲摳在手掌裡,全身都在憤怒中失去了知覺。
那個殺人者一點歉疚之意也沒有,或許我的姐姐對她,僅僅是個“宮婢”,但是對於我,那是我的全部天地!
總有一天,我也會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嚐嚐我今天的心裡的滋味。
我狠狠唾了一口口水在地上,翻身躺倒。
我的病,很快就好了。
站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經常能聽見僕人們對我指指點點。
我面無表情地任由他們胡說。
人家說大恩不言謝,而巨大的仇恨也是不用說出口的。它種在人心裡,不是罵兩句,打一架就能過去的。
夜裡,我跪在月亮地裡,發誓一定要為姐姐報仇。
那張圓圓臉和那個紅色的身影時常入夢,我肆意想象著各種報仇的場面。讓她死,讓她生不如死,把她嚼碎了都不能撫平我心裡的怨氣。我雙眼通紅地盯著四周,看著每一張笑臉都覺得刺眼。
但是白天,我都會溫良恭順地待在院子裡,不給任何人添麻煩。若是有人和我說話,我也是彬彬有禮。心裡的恨像春天種下的種子,表面上看去什麼也沒有,裡面是隨時可以頂破土地的強勁力量。
再次面對那個紅色的影子時,我已經學會小心翼翼地不讓自己流露過多的恨意。
她漫不經心的打量著我,我跪在她面前,恭敬地低著頭,雙手垂在身體兩邊,默默無語地等她發話。
“沒有她姐姐長得好看……”她開口了。
當說的“姐姐”兩個字的時候,我心跳快了一拍。
“你和我們回長安去。”她用腳踢踢我:“喂!聽見了嗎?”
我頭更低了:“謝郡主……”
“三寶!”她忽然很高興地跳起來,對著我身後大聲說:“帶上二哥給的獵鷹!一隻也不許留下!”
“知道了。”身後響起一個溫柔的聲音。
我悄悄扭過頭去,看見陽光下那個眼熟的笑臉。
那個笑臉我記了一輩子,到死都沒能忘記……
我們上路了,似乎是逃跑一樣,我們在夜裡偷偷地離開了晉陽城。
我很少說話,他們和我說,我就回答。
不說,我就自己待著。
每天就是看我的仇人和她的那個侍從。
那時,我對男女情愛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是我時常看見我的仇敵望著他的侍從,露出姐姐那樣的微笑來。
因此我知道,那個笑容溫柔的男子對她來說,是個重要的人。
他真是個溫柔的人,總是像和暖的午後陽光一樣,目光投在你身上,就暖融融的。
他的脾氣也很好,總是微笑。說話的時候在笑,生氣的時候眼睛眯起來也像在笑,最多的是無可奈何的笑。只可惜,那些笑容都是屬於我的仇人的。
若她不是殺我姐姐的人,我可能會喜歡她吧。
她的嗓門總是那麼大,每天一睜開眼睛就開始吵吵鬧鬧地沒個完。她的寶貝就是那些獵鷹,那長相兇惡的扁毛畜牲,眼睛賊亮,看著真嚇人。可是她卻不怕,整天擺弄它們,飯也不吃。她那愛笑的侍從就端著飯追著她到處跑,像小時候姐姐和張姐姐追著我餵飯的樣子,那時候我才知道,她比我還大兩歲呢。
她從不和我說話,有話都叫她的侍從來和我說。
我知道,她那樣高貴的人是不屑和我說話的。
在路上,我看見了以前聽說的天下大亂。
天下大亂原來就是吃不上飯,到處都是穿著破爛討飯的人群。街上無論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很少有人,若是有人,一定是出了什麼大亂子,人們一窩蜂地逃命。
我的仇人很有本事,她殺人時依舊乾淨利落,我每次看見她撥出寶劍就禁不住心跳加快,臉色發白。
她的侍從以為我是從沒見過血,每次都會把我護在一邊,等麻煩過了再放開我。
我的仇人好像很喜歡殺人,遇見了攔路的盜匪她總是第一個衝上去,刀光劍影一番,人頭滿地……
她真是個殘忍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到了長安,她的府邸。
“解憂!”第一個跑出來的是個黑黑瘦瘦的小女孩,和我差不多大:“你回來了?”
緊接著就呼啦啦湧出一群人來。
都是和我年齡不相上下的男女,圍著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
她的侍從看著他們笑,又回頭看看我,說:“你跟我來。”
我低著頭,乖乖跟著。
這府邸比不上晉陽宮,卻很精緻。他帶著我繞了一通,來到一個小院。院裡兩排小屋,他帶我進了一間。
裡面很乾淨,有矮几和櫃子。
“你就住這裡吧。”他回身拿走我手裡的包袱,放在矮几上。
拿過一旁的墊子,遞給我一個,自己坐一個。
我接過墊子在他對面坐下來,低著頭。
他看著我笑:“你真不愛說話……”
不是的,從前夥伴們都叫我“小麻雀”。
我沉默不語。
“你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他伸手理了理我的衣領:“要對郡主恭敬……”
“她……殺了我姐姐……”我說。
“誰說的?”他眯起眼睛。
我看見的!
我摳著衣袖上的破洞:“我聽僕人說的……”
“沒有的事!”他嚴肅地說:“你姐姐,是自盡的……和郡主無關。”
騙人!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
他眼神清澈,溫和地望著我。我張了張嘴,沒有說什麼。
這樣溫柔的面孔底下,是和她一樣殘忍的心!
我就窩在那個小院子裡,平靜地過著每一天。
院子是僕人們住的,我得到特殊待遇,是獨自一間,別人都是兩三個人一間。他們白天都有事情做,晚上回來也是成群結隊。
我飽食終日,無所事事。
小院被我打掃得一塵不染。
那些僕人一開始和我搭訕,見我不愛說話,慢慢也就不來招惹我了。
我可以隨意走動,所以偶爾也在不遠處轉轉。
時常能看見我的仇人帶著她的同伴們浩浩蕩蕩地出去。
她動不動就整夜不睡覺,在府邸裡亂走。
僕人們說她是在馴鷹。
我覺得她真怪!
我也睡不著,晚上躺下來,身邊空空如也,那個溫暖的懷抱叫人想想就會落淚。我就那樣瞪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四周,一點一點變成明亮。
總是這樣也很無聊,於是我也爬起來夜遊。
原來半夜裡在府邸裡四處走動很有意思,沒人會看見你,你可以隨心所欲。
這樣走了幾次,直到有一天在花園撞上一個人,還沒回過神身上就捱了一腳。我抱著肚子滾在地上,聽見一個脆生生地聲音迴盪在花園裡:“混賬!大半夜不睡覺,亂跑什麼?嚇死我了!”
我縮在地上,又捱了兩腳。
“三寶!三寶!”她大叫。
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朝這邊跑過來。
她那個愛笑的侍從衣衫不整地出現了:“郡主有什麼吩咐?”
“把她給我弄走!傳我的命令,以後除了我,別人不許半夜裡出門!”她怒氣衝衝地鑽進裡黑暗裡,不見了。
我聽見一聲嘆息,他把我扶起來,拍拍我身上的塵土:“你半夜不睡覺,跑出來做什麼?”
我不吭聲。
他又嘆了一口氣,拉著我的手,往來的路上走。
他的手很大,和他的人一樣暖暖的,很溫和。
我踉踉蹌蹌跟在他後面,忽然覺得有種踏實的感覺。除了姐姐和張姐姐,這世上還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過。
即使是假的也好,也覺得很安心。
我暗暗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我送到屋門口,摸摸我的頭:“回去睡覺吧。”
我看著他:“我……睡不著……”
“為什麼?你不困嗎?你這麼大的孩子,應該睡不夠啊……”他皺眉:“是不是想你姐姐了?”
“以前,都是姐姐抱著我,哄我睡覺……”我聲音很小:“姐姐不在了,我一個人害怕……”
他鼓起腮幫,長出了口氣:“你進去睡覺,我就坐在門外陪你。你要是覺得害怕就喊我,我和你說話。”
“可是……”我囁嚅道:“我不知道你叫什麼……”
他捏捏我的臉:“我跟你說了好多次了,我叫馬三寶。”
“馬三寶……”我小聲重複。
“你叫我三寶哥就行。”他在我鼻子上颳了一下:“去睡覺吧。”
我脫了鞋子,進屋躺下。
他把門留了一條縫隙,坐在走廊裡,小聲跟我所說話。他的聲音不粗不細,像他的人一樣溫暖,響在人心坎上,像隻手輕輕撫摸著你的心口。
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幾句,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做了個好夢。
第二天起來,急急推開門,卻發現走廊上已經沒有那個人。
我悵然若失地穿上鞋,跳下去,一路往花園跑。
我知道,每天早上,他都會在花園裡教我的仇人練拳腳功夫。
我站在花園外面,透過鏤空的牆洞往裡看。
我看見他跪在地上,低著頭。
我的仇人在他面前不耐煩地來回亂走,不停地說著什麼。
他不時回話,臉色卻不好。
最後,我的仇人哭了,大叫著:“騙人!你像父親一樣!被姓關的賤人迷住了!”說罷,狠狠踹了他一腳,轉身走了。
“解憂!”他跪在地上喊她的名字。
她沒有回頭,走出來正遇見管家,她大聲說:“叫他跪著,誰敢過去,我打死誰!”
我躲在樹後面,隱隱覺得她說的“姓關的賤人”大約就是我。昨晚,他在走廊上陪我說話的事情被她知道了,居然發了這樣大的脾氣。
我轉頭看看裡面,管家走過去正和他說著什麼。
他只是搖頭。
我心裡對我的仇人更加憎恨了,她不但殘忍,還很無理取鬧!
我一天都在惦記著他,偷偷去看了幾次,他跪在那一動不動。
我不敢過去,只能遠遠望著他。整整一天,他沒喝一口水,也沒吃一口東西。
拿人不當人,總會有報應的!
傍晚,我把晚飯偷偷收了起來,包好了溜到花園。
天已經黑了,這時候去,應該不會有人發現。
我潛到花園裡,躲在假山後面,看著他蔫蔫地跪在地上,還是低著頭,一聲不吭。
我摸著懷裡的饅頭,盤算著怎麼叫他。
突然,有人笑著從前面跑了進來。我嚇得趕緊縮在假山底下,從山石的小洞裡往外看。
是我的仇人。
她依舊是穿了紅色的衣裙,肩膀上戴了皮護肩,上面架了一隻獵鷹。
她滿面春風地跑進來,看見三寶哥跪在地上一愣:“咦?三寶,你在幹什麼呢?”
他抬起頭:“回稟郡主,屬下在挨罰。”
“誰敢罰你?”她瞪圓了眼睛:“混賬!快起來!看看我的新獵鷹,怎麼樣?”
“郡主……”他無可奈何地笑了:“是您罰我在這跪著的啊?您忘了?早上的時候,你不是很生氣嗎?”
“啊?”她怔怔地翻著白眼,良久,大叫一聲:“啊!我忘了!快起來!別跪了!看看我的獵鷹!怎麼樣?嗣昌給我的!”
他放鬆下來,坐在地上,揉著膝蓋:“郡主,等我馬上起來……”
她蹲下來,幫他一起揉:“你跪多久了?”
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一整天……”
“真的?”她目瞪口呆:“你真傻!幹什麼跪一天啊!看我走了,你就起來唄!”
他沒好氣地笑道:“屬下怎麼敢?”
“可惡!怎麼也沒有人來看你嗎?這群無情的小人!”
“你臨走時說,誰敢過來看我,你就打死誰。誰敢過來?”
“我說這話了?”她咧著嘴笑了:“我為什麼生你氣來著?我都忘了……”
“你看見獵鷹,還能記得什麼?”他笑著在她鼻子颳了一下。
我的心鈍痛起來,我緊緊按著胸口,想把那疼痛壓下去。
“想起來了!”她不悅道:“因為那個關賤人!你在她門口睡著了,誤了我的早課!”
“想起來了?”他活動著四肢站起來:“我餓了一整天,你也該氣消了吧?”
“你想吃什麼?”她追在他身後,討好地給他捶背:“我吩咐廚房去做。好三寶,今天的事,就別和我二哥說了……”
“一定要說。”
“不行!”
“就說!”
“好三寶……”
他看著她笑,一把勒住她的脖子,拖著她往前庭去了。
我靠在假山上,摸進懷裡,饅頭已經壓扁了。我拿出那個破破的饅頭,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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