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不被手機控制的日子
文＼惠振堅
那天因為等人，已是中年人的馬力在街邊站了一會。正是家長們接孩子放學的高峰時段，騎電動車的與開車的硬是把一條道弄成了腸梗阻。交警在進行著幾乎徒勞的疏導工作。熱鬧的場面讓馬力這種偶爾等候的人絕不會感到索然與無聊。馬力站在路邊，好比看電影一樣投入，耍聰明搶道的人制造了更長時間的擁堵，寧可僵持，不肯退讓半步，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佔著理，過錯都在他人，馬力真的很遺撼自己沒有一支神來之筆，把那些過客的疲憊、焦灼、無奈、憤怒都能窮形盡相地描述出來。
說一個貶低馬力的事實，馬力在二十歲前有一個不好不壞的習慣——站在家門口或是巷弄口看路人來往。一天中只要是閒著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生這一幕，以至於那時夥伴們要找馬力毫不費力，看，馬力不就在那裡傻站著瞧人嗎！而閒著幾乎是馬力一天中的主要事情，如果閒也算一件事情的話。
你可能會想，馬力家是不是沒有像電視那種娛樂工具，你想多了，馬力家不僅有，而且是小巷裡第三個買上十四吋黑白電視的人家，但馬力和小巷裡的孩子不愛看，特別是家長限定了他觀看的內容與時間，要求他要了解時事，以便能在時事考試內容上掙一個高分，命令他坐下來看新聞聯播的時候，馬力覺得那上面的話重複率極高，猶如咒語，讓他很不開心，不開心的結果是時事題經常得零分，如果是選擇題，倒還能碰運氣得上幾分。
放在當時，馬力愛看路人，絕對不突出，小巷裡孩子，甚至成年人都有這樣的毛病。當然，成年人往往掌握著話語權，說自己沒有就沒有，說有就有，這是馬力成年以後才悟出來的道理。話題不便節外生枝，成年以後的馬力長成什麼樣子應另外成文。但不得不提一件事，那是馬力在外地讀書的時候，一位老師不無偏見地說，美國有一部分黑人懶惰，不事生產，給工作也不願意幹，寧願站在路邊看人。馬力聽了，不由撲哧笑出了聲，馬力當時想這些黑人倒蠻可愛，跟自己小時喜歡路邊看人一個德性。
其實，小時候一開始，馬力看路人是不經意的，無意識的，還得追溯到看門前的螞蟻忙碌地運送著他丟下的幾隻金蒼蠅的日子，馬力當然會增加運送的難度，他用石頭壓著蒼蠅的身體的大部分，看螞蟻吃力撐著六條瘦腿的窘狀，馬力開心極了，畢竟父母可以管著他一個人，而他可以左右龐大的螞蟻軍團。突然有一天，馬力的眼睛被路人吸引，更確切地說，是被飄然而過的女孩子吸引住了，這個時間來得有點早，當時 馬力還是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啊，這點小心思讓馬力也覺得難為情，即便是很好的玩伴，也羞於透露，悶在心裡又特別不是滋味，馬力會倒打一耙地把說，王凡，你對那個紅衣女孩有意思，看得嘴角滴口水呢！王凡認為這是奇恥大辱，衝過來就與馬力幹架。這種事情一再發生，但直到上了初中，馬力才從生理衛生課上琢磨出來，男性荷爾蒙已經從幕後走到臺前，在指揮著他的眼睛，卻匪夷所思地讓他言不由衷，並指鹿為馬。
在門前張望的馬力還真的看到了成年後成為自己的妻子的一個女孩子——當時的一個細胳膊細腿，長著一頭營養不良黃髮的小女孩。馬力唯獨不敢透露的是，當時他也許目光會在她的身上停留，但目光像是遇到了無形的刺一樣，旋即移開了。馬力對後來的妻子說，我住在街口，你從巷尾走來，我很遠就注意到你了，只是由於你曉得的難為情的原因而沒有主動找你說話。真相卻是，馬力的目光在街上幾個發育得飽滿些的女孩子身上逗留。給馬力十個腦子也不可能想到，生活的惡作劇把那個黃毛女孩子在若干年後推到他的身邊。而且他們竟然在同一家工廠同一個車間上班。當年的那個黃毛丫頭在生活好轉之後，像是充氣了一般，成了一個體形臃腫的胖子，而且成了馬力的頂頭上司——車間主任。車間主任捏著馬力的經濟命脈，當馬力討好她的時候，馬力可以幹輕巧的活拿到更多的計件收入，當馬力對車間裡旁的女工表現明顯的好感的時候，馬力就要吃苦頭了，原先輕巧的工作一夜之間會被調整，而且乾的是三班倒的工作，掙的是車間裡最苦逼的錢，對馬力略有好感的女工也只能把好感化作了同情，對於進一步發展關係噤若寒蟬，畢竟誰敢得罪神一般的車間主任啊！這樣，馬力不意外地與主任走到了一起。
其間道路是曲折的，三言兩語難以盡述，兩人終於在婚姻的山頭實現了朱毛般的會師，其後的生活倒也不能說不美好，至少是不失普通人家的水準吧。
在街道邊一面觀望一面長大的馬力，也同時準確地把握並追隨著街道上的時尚。街上流行喇叭褲、以擁有雙卡錄放機為榮，之後鳳凰和永久牌的自行車成為新寵。好比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樣，站在路邊的馬力總是第一時間捕捉到這樣的信息，比他的父母還要領先數月。當然，馬力家的情況決定了不可能站在時尚的前沿，只能偶爾地滿足一下馬力對於時尚的奢望，比如，他的父母託人買來一部單卡收錄機，後來又給馬力買了一輛雜牌自行車。馬力當時也是興奮異常的，不亞於現在年輕人開著新汽車炫耀，馬力騎著自行車在街道上來去幾十趟，惟恐天下不知。馬力拿著單卡收錄機，以最大的音量播放著流行歌王張行的歌曲《再燃一根菸》、《半夢半醒之間》、《寂寞的小男孩》，以及張薔的無敵電嗓下的《愛你在心口難開》、《一陣惱人的秋風》 。馬力成年之後，偶爾想起過去的瘋狂舉動，不由臉皮發紅發燙。母親告訴他說，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壯舉呢，曾為了讓家裡給買當年最時髦的喇叭褲，一連三天不吃飯，仿效印度聖雄甘地進行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最後父母只能妥協，母親笑著說，那種褲腳大到像掃帚一樣褲子穿在馬力的身上真是滑稽，馬力個頭矮，褲腳又那麼大，但孩子喜歡就好，日子總算比先前連肚子都吃不飽要好上許多倍了。
那條街道一天裡被馬力掃瞄數遍，哪裡新築了一處燕巢，哪家來了一個陌生的面孔，都盡在掌握，馬力和街道上其他追風少年一樣，都可以勝任地保一職。
有那麼三年，馬力去外面讀技工學校去了，那條街道少了馬力熱切目光的一再掃射，但街道上自有後來人，比馬力年齡更小的接班人比比皆是，這一點馬力很清楚，馬力偶爾回來的時候，走在街道上，能明白無誤地感覺到站在街道邊正在逐日成長的小孩子們好奇的搜尋答案的目光，那目光分明在問，這個人是誰呢？這個人為什麼拎著行李？這個人是不是街口的馬力，怎麼變胖了呢！
在蕪城讀著中專的馬力仍然是一個街遊子，在那所學校裡，像馬力一樣熱衷於看路上風景的人很多，更集中，學校裡的電視像國之重器一般謹慎地放在專門製作的櫃子裡，並鄭重其事地上了鎖，只在週末才請出來，讓馬力和同學們得以瞻仰真容。報刊欄裡的報紙可能自認能耐百遍讀，偶爾才會更換上一期，時間久了，馬力發現報紙上的新聞其實哪一天刊出都行，不就是會議報道，不就是形勢一片大好，全國人民都歡欣鼓舞，都在埋頭苦幹！馬力為自己沒有與全國人民一致苦幹而深感歉意。寂寞的馬力和同學們在街道上尋求更多的花樣，甚至於逃課去彌補學校閉塞造成的真空，蕪城的女性是他們目光的焦點，蕪城的書店是他們經常涉足的地方，那裡可以免費翻書，只看不買，儘管這樣的行為一再地引起書店老闆們的反感。
不知不覺中，馬力關注街道外的時間與興致越來越少了，甚至馬力自己都沒有覺察到這一變化，蓋因吸引注意的內容真正意義上多起來了。今天你看到的馬力與他人毫無二致，馬力一坐下不是在電腦前玩在線遊戲，就是看手機或平板，國際國內消息，謠傳，視頻，心靈雞湯，內涵段子都要過目，不捨晝夜，與老婆在床上各自入定般研讀各種內容，按照大數據，一年裡必然因之而減少了性愛的次數達兩位數，要是放在五年前，都可以作為計劃生育的楷模予以褒獎了。總之，馬力忙得像是肩負拯救世界的信使，整個世界都離不開他在小小的屏幕上去急急參與，用手指滑來滑去……
文＼惠振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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