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死那個美國人

杀死那个美国人

傍晚六點下班 換掉鋼鐵廠的衣裳

萬斯先生的外祖父母,在二戰剛結束的時候搬到了俄亥俄州工業城市米德爾頓。

米德爾頓位於俄亥俄州兩座較大的城市之間,完全因為鋼鐵工業而聚集起人來才有了城市,所以被叫做“中間的城市” (Middletown)。這樣隨意的起名方式不知為什麼讓我想起了石家莊。

杀死那个美国人

讓這座城市興盛起來的鋼鐵企業,當時叫阿姆科公司。它在萬斯的家鄉肯塔基州招人時,是鼓勵整個家庭都被公司僱傭的。這就導致它不僅僅是一個鋼鐵企業,還形成了一個以其僱員為骨幹、其投資、支付的福利和工資作為主要資金來源的社區。

這聽上去像過去國企辦社會的情景,事實上也非常相似。

阿姆科公司所在的鋼鐵產業當時非常景氣,賺得動的公司有能力在社區提供各種服務,建公園、舉辦免費的音樂會和提供獎學金。而領了公司薪水的工人們促進了城市的繁榮,這些錢流向了市中心繁忙的購物中心、好幾家從二戰後就開始運營的餐館,還有男人們一天的辛勤勞作之後聚到一起喝上一兩瓶(或許多瓶)啤酒的幾家酒吧。

這是屬於二戰之後的繁榮景氣。當年美國經濟增長率常年保持在5%以上,工廠都在源源不斷地吸納勞動力,哪怕大量士兵復員回家也無法滿足需求。連像萬斯的外祖父那樣來自傳統煤炭小鎮的老頭也被捲進工廠,他外祖母這樣的女性更是乘著戰時被徵召進入工廠的春風加入了勞動力市場。

資本主義世界長期的繁榮狀態很自然讓人產生了一種未來也會如此繁榮下去的幻想,有英國的社會政治學家曾經信心滿滿地預言:

除去偶發性的小庭蕭條之外,以及某些一時的賬務平衡危機,全面就業的目標應該可以達到,至少足以維持住某種可以控制的穩定度。

哪怕是對資本主義社會持批判態度的馬爾庫塞也不得不承認,在當時,工人和他的老闆享受同樣的電視節目並漫遊同樣的遊樂勝地,打字員打扮得同她僱主的女兒一樣漂亮,黑人也擁有凱迪拉克牌高級轎車,這些都變得有可能了。但他也指出,這種相似並不表明階級的消失,而是表明現存制度下的各種人在很大程度上分享著用以維持這種制度的需要和滿足。

但是對於俄亥俄州,以及整個美國東北依賴鋼鐵、汽車等工業的城市來說,危機已經在悄悄走近了。二戰後爆發了新一輪科技革命,它將要帶來的產業絕大多數屬於資本密集型和技術密集型,不再需要密集的勞動力。也就是說,如果大勢形成,

越來越多的人類生產者身份會被剝離,只能充當消費者——通俗地說,就是會減少就業。

顯然,米德爾頓的居民們大多還沒感受到這種趨勢。儘管長輩都希望孩子能夠讀個大學並找到阿姆科公司以外的工作,但他們的出發點只是樸素的美國夢,模模糊糊地覺得下一代人要比他們這一代人要進步一點。

妻子在買麥當勞 我去喝幾瓶啤酒

然而萬斯母親那一輩的朋友圈裡就沒出過一個大學生——很多人甚至高中也都沒讀完。另外一些人雖然讀完高中,但由於種種原因,比如萬斯的母親發現自己懷孕了,就放棄任何可能的讀大學機會。到了萬斯這一代,上大學的人仍然屈指可數。

這些工人階級後代沒辦法上大學,家庭要負很大責任。

比如他們的母親們,一整天準備的食物可以都是快餐:早上買點麵包卷,中午點一個墨西哥玉米卷,晚上則是麥當勞。

萬斯對這一現象也很困惑,明明自己做飯更便宜也更有營養,為什麼他和他朋友的母親們不這麼做呢?不健康的飲食習慣導致白人工人階級的預期壽命在下降,而且不同於眾人對美國的刻板印象,健身離白人工人階級其實很遠。

他們的“運動僅侷限於在小孩子時玩的遊戲。只有離開家去當兵或是到很遠的地方去上學的時候,我們才能看到有人在街上跑步” 。

吃飯都談不上營養,也不注重身體鍛鍊,生活習慣糟糕,拿什麼考上大學?萬斯後來能夠上大學並表現優異,還是因為他果斷選擇參軍,在軍隊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

又比如,當時白人工人階級的家庭在外人看來相當幸福:工資不低,甚至持有公司的股票;開著汽車,住著大房子;孩子們在得到公司資助的學校上學。但是家庭內部關係卻是支離破碎。

萬斯的外公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還在外面尋花問柳。每當他喝得醉醺醺地回家,總會造成家庭矛盾。有次在聖誕前夜,萬斯的外公醉醺醺地回到家,只知道索要吃的。萬斯的外婆拒絕後,他拔掉了聖誕樹,然後又把樹扔到後門外。第二年,他醉酒歸來時趕上他女兒的生日派對,他迅速地往腳下咳出一大口濃痰,然後就笑著走開,又給自己拿啤酒去了。

萬斯的外婆也因此常與他吵架直到大打出手。一次她用花瓶打得她丈夫頭部流血不止,還有一次則被她丈夫打出一個黑眼圈。

然而平時這兩夫妻似乎也不大清醒,萬斯的外公和外婆喜歡衝動性消費,外公有時頭腦發熱就換輛好車,外婆則沾染上了囤積癖,經常購買些用不到的小玩意堆積起來。

萬斯對外公“看起來是在抗拒社會對一箇中產階級父親的期望”很是不解,但不解的不只是他一個人。在萬斯的生活視野所及,工人階級男性這種不想好好過日子的傾向似乎具有一定普遍性。

在波拉 · 沃格爾的經典話劇《那年我學開車》裡,同樣是二戰後進城做工人的佩克姨夫,表面上是個好丈夫,為妻子買首飾,帶她去旅遊,為鄰居換燈泡、掃雪。但是他在教他外甥女學開車的時候性侵了她,隨後又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

佩克姨夫自己的辯解是“我的火在心裡。有時候,喝酒會有幫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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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工業也不過剛把一兩代人捲進來,人類在那時候其實還並不怎麼適應工業社會。工業社會對人是具有控制作用的,這種控制的目的是過度的生產和消費壓倒一切,維持實際上已不再必要的使人麻木的工作。

所以後來萬斯發現,要緩解工業化對工人階級心理的負面影響,恐怕迴歸宗教是個可行的辦法。在教會,教友們會監督你戒酒,會幫你找工作,重振你對生活的信心。但是教會是反智的,頑固而盲目地排斥科學和藝術,顯然對工人階級後代通過學習達到階級躍升有害。

兩難。

如此生活三十年 直到大廈崩塌

美國白人工人階級物質豐富的日子也就維持了三十年。

上世紀70年代初,危機已經顯現。1973-1975年伴隨著石油危機和佈雷頓森林體系的瓦解,美國經濟衰退了3.1%。但是長期的繁榮造成的思維慣性還能延續一段時間 ,直到80年代人們才明白,黃金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

對於發達國家的白人工人階級,日子是一天天變糟的。在此之前,工業迅猛地吸納了大量就業人口,但1970年後的二十年裡,機器又以同樣快的速度把工人趕出工廠,消滅很多工作崗位。1950到1970年,美國長途電話的通話次數增加五倍,接線員人數只減少了12%;可是到了1970到1980年,通話次數增加三倍,接線員卻銳減了四成。這種工作崗位的減少不是因為不景氣而暫時縮減,而是結構性地、徹底地失業。

人,到底是比機器效率低。

還有一種結構性失業,則是發達國家制造業外遷,尤其是勞動密集的工業追逐低人力成本。一條國境線的兩邊,可能工資就差了十倍,所以美國德克薩斯的工廠,會為比原來低九成的人力成本搬到國境線另一邊的墨西哥。

如果工廠不搬遷,在原處也會因為高昂的人力成本而日益衰落。阿姆科公司對社區的貢獻越來越少,最後也因經營困難被川崎公司併購,這讓米德爾頓工人群體裡那些二戰老兵深受打擊,彷彿東條英機來開工廠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日本人的產品就是更便宜,美國製造則不那麼驕傲了。就連當時還是個中年人的特朗普在採訪時也不得不承認,美國比日本更好的產品只有紙巾。儘管他還在嘴硬,說這是因為美國為日本提供了防務,才讓日本在國際競爭中勝過美國。

製造業空心化從來也是用腳投票的產物。

隨著工廠的搬遷和衰退,工業中心變成了鏽帶,像徹底蛻皮一樣。連原有的工業遺蹟從都市景觀中連根拔去,隨後繁華的商業景觀也逐漸凋零。在米德爾頓中央大道和主街交匯的心臟地位,一眼望去,全是被遺棄的商店和被打破的窗戶。街對面有一幢看起來像劇院的建築,上面的巨型標識是“ST___L”,中間的三個字母早破碎不見了,沒有人更換。

生產線拋棄人工的速度,遠超過市場經濟為他們製造新工作的速度,而且這些新工作往往不在鏽帶,而在遙遠的加州等地。俄亥俄州唯一稱得上轉型相對成功的城市是州府哥倫布,它能出鏽帶而不染則得益於俄亥俄州立大學在這裡。俄亥俄州立大學的畢業生創業,帶動了城市經濟。比如著名時尚品牌維多利亞的秘密,總部竟然就在哥倫布這個鏽帶州首府,其創始人則是俄亥俄州立大學校友Leslie Wex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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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其他地方,失業工人們只好加入龐大卻曖昧隱蔽的非正式經濟,做小工,當小差,做些臨時工作,就業不穩定。

下崗工人推著小車賣早點不是隻在石家莊才有的。

集中的工人群體也分散了,工會力量也因此衰落。新自由主義崛起,其代表人物里根贏得大選,上臺後立即著手削減福利。工會的衰落和新自由主義政策,加劇了貧富差距,1970年美國最富有的10%人口占據全社會財富不超過35%,但到了20年後的1990年,他們佔據的社會財富提高到了42%,2000年更是升至47%。

雲層深處的黑暗啊 淹沒心底的景觀

由於遇到了經濟不景氣,相比起萬斯的外祖父母輩,萬斯的父母輩陋習全面升級了。

萬斯的外祖父酗酒,萬斯的母親就吸毒;萬斯的外祖父母吵鬧打架但婚姻尚可維持,萬斯的母親則多次離婚,帶著兒女輾轉於多個男友和前夫之間;萬斯的外祖父母買東西不知節制,萬斯的母親則在工作不穩定的情況下欠下大量債務。

這聽上去像過去國內一些重工業基地,當大下崗發生的時候,吸毒、賣淫、暴力犯罪等治安問題就爆發了。家庭破裂、子女教育缺失更是家常便飯。轉型成功的新經濟城市各有各的成功法,轉型失敗的舊工業城市卻都是相似的。

王小波曾說過,任何一種負面的生活都能產生很多爛七八糟的細節,具體到萬斯的母親身上,就是高中的時候就懷孕,不得不放棄讀大學的機會結婚,生下了萬斯的姐姐,隨後不久就離婚。第二段婚姻為她帶來了萬斯,但沒多久她又離婚了。至於為什麼她會頻繁離婚,恐怕可以從她第三段婚姻中得到解釋:

她從她父母那裡學到的婚姻相處經驗就是互相侮辱,大吵大鬧直至大打出手,於是她第三任丈夫也不能忍受了。

在此之後她頻繁地交往男朋友,每當萬斯開始熟悉並喜歡上她的新男友時,她就與這個男友撕破臉,開始下一段感情。多次感情破裂伴隨著搬家和與更多的男友打交道,萬斯不得不一次次適應新生活,試著討好媽媽的新男友們。他自己的生活也變得動盪不安。高中的最後階段,萬斯差點再次搬家,有關部門甚至認為萬斯的母親該被剝奪監護權,幸好萬斯的外祖父母收留了他。

萬斯的母親還染上了酒癮和毒癮,性情癲狂的時候甚至準備開著車帶著萬斯一起去死。她也因為毒癮失掉了護士的工作,家中債臺高築,最窘迫的時候明知道自己的尿樣由於吸毒無法通過毒檢,還得求萬斯用自己的尿液代替她的尿液做毒檢。當她身處與第五任丈夫的婚姻中時,她偷了丈夫的傳家寶換毒品,以至於被丈夫趕出家門。

有這麼一個母親,在這樣惡劣的家庭環境下長大,萬斯最終還能在本科時就讀於俄亥俄州立大學,並在畢業後被耶魯法學院錄取,只能說是個統計學意義上的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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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奇蹟大半要歸功於萬斯的外祖父母和海軍陸戰隊。他的外祖父晚年戒了酒,夫妻間的心態也都平和下來,在萬斯的母親無法履行監護職責的時候,他們就把萬斯接到身邊養育。

萬斯高中畢業後參軍,海軍陸戰隊也給了他家庭生活中缺乏的教育和錘鍊。軍隊教會他保持個人衛生、儀態整齊和房間整潔,讓他意識到保持身體健康的重要性。軍隊的訓練和任務培養了他的團隊精神,教會了他尊重他人並在他完成任務後讓他深受鼓舞,建立起了自信。

軍隊還教會他一種我們可能覺得司空見慣的技巧:打理個人財富。軍隊要求士兵養成儲蓄的習慣(美國有三分之一的人沒有任何存款!)、平衡自己的收支,並研究基本款的投資理財,以及如何比較貸款利率。對於他這樣一個多次經歷童年精神創傷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彌足珍貴的。

先別急著產生優越感,我們最近的狀況並不能用來嘲笑這些美國人。

中國人以高儲蓄率而出名,但近些年國內也出現廣泛的通過掏空六個錢包、刷信用卡套現乃至借首付貸來買房的行為。年輕人甚至還在活躍的互聯網金融中學會了背上消費貸過度消費,甚至加入“裸條”……照這樣發展下去,恐怕以後中國的年輕人也不會懂得存款為何物,“發薪日貸款”這樣的東西會像當年的俄亥俄州那樣在中國司空見慣。

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

如今的萬斯,已經通過教育擺脫了其原有的社會階層,躋身美國的上流社會。他事業成功,家庭幸福,與相愛的人結了婚。

一路走來,他發現他的原生階級——

白人工人階級與他現在奮鬥所努力達到的美國上層社會之間,存在著一堵厚厚的牆壁。這堵牆並不是堅硬的,而是由各種生活中的細節,包括家庭氛圍、社區環境、經濟狀況、心理狀態、自身眼界等一系列不同所構成的。他通過不懈努力和相當大的運氣(愛著他的外祖父母、給他幫助的軍隊以及幸運地去了伊拉克卻沒死等等),衝過了這堵牆。

但他回頭望去,也知道自己走過來純屬奇蹟,按照統計學規律,他本該去坐牢或者有四個私生子。

他獨特的出身,也讓他了解這些上層社會不瞭解甚至不屑於瞭解的白人工人階級的思想。特朗普打敗希拉里出乎幾乎所有主流媒體和政治精英的預料,而作為重要搖擺州的俄亥俄州則選擇了特朗普。大概是為了求個解釋,在特朗普競選美國總統成功的第二天,萬斯講述自己經歷的《鄉下人的悲歌》一書就被美國人推上了美國亞馬遜圖書銷售總榜第一名。

然而他與過去的鬥爭還遠沒結束。美國的工人階級有40%小時候受過多次精神創傷,而非工人階級的這個比例只有29%。

他顯然屬於那40%中的一個,也因此集成了很多母親的壞脾氣,在剛談戀愛時對著戀人大吵大鬧。他的姐姐也有類似經歷。

所幸他們都遇到了真正的愛情,她們的戀人沒有因此放棄他們,而是耐心幫他們克服心理障礙,養成良好的情侶間相處習慣,目前他和他姐姐婚姻幸福。

萬斯的成長經歷,伴隨著鏽帶的衰退,在很多細節上是我們非常熟悉的。關於城市化之後中產階級男人們的落寞以及造成的家庭負面影響,某女作家寫得相當刻薄:

貴國中年男人基本是狗也是屎。胖,醜,抽菸打屁講葷話,隨地撒尿吐痰,咳嗽從來不避人,打哈欠一嘴臭氣、滿口黃牙,一喝酒就哇哇吐嗚嗚哭,全世界都對不住自己。


號稱熱愛儒家、佛教、茶道,只關心錢和處女,愛說難得糊塗平淡是真、毛主席最偉大中日必有一戰。居然都還好意思活著,真奇怪。

道理是同一個道理,只是美國老男人熱愛的是啤酒和薯片,以及網上隨處可見的裸聊站點。

說得這麼穩準狠,大概這位作家也在小時候受過多次精神創傷吧。

當然,萬斯的故事裡也有很多美國特性,比如他提到的母親情感不穩定,婚姻如兒戲,“在法國,孩子接觸到三個或以上母親伴侶的概率是0.5%,也就是二百分之一。這一比例第二高的是在瑞典,為2.6%,約1/40。而在美國,比例為8.2%,約1/12,高得驚人,而且在工人階級中比例還要高” 。

我剛想說在中國這不嚴重,又想起快手上十四歲的未成年孕婦,頓時對未來不樂觀了起來。

萬斯在耶魯法學院遇到了一個貴人,指點他該做什麼能獲得更好的前途,這個貴人就是華裔教授蔡美兒。很巧,她也是一本暢銷書《虎媽戰歌》的作者,這本書裡對子女教育相當嚴苛的態度,在美國引起了巨大爭議,而對於中國人,這種教育方式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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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顯然更懂得教育提升階層的價值,但也並不是沒有可能變成美國如今的狀態——上層極端重視教育,中下層放任自流,在兩者之間的牆又厚實了一點。

儘管如此,儘可能公平的教育可能是我們最後的希望所在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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